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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冯木匠(7)

异史氏曰:“世事之不平,皆由为官者矫枉之过正也。昔日富豪以倍称之息拆夺良家子女,人无敢息者;不然,函刺一投,则官以三尺法左祖之。故昔之民社官,皆为世家役耳。迨后贤者鉴其弊,又悉举而大反之。有举人重资作巨商者,衣锦厌粱肉,家中起楼阁、买良沃。而竟忘所自来。一取偿,则怒目相向。质诸官,官则曰:‘我不为人役也。’是何异懒残和尚,无工夫为俗人拭泪哉!余尝谓昔之官谄,今之官谬。谄者固可诛,谬者亦可恨也。放资而薄其息,何尝专有益于富人乎。”

张石年宰淄川,最恶博。其涂面游城,亦如冥法,刑不至堕指,而赌以绝。盖其为官,甚得钩距法。方簿书旁午时,每一人上堂,公偏暇,里居、年齿、家口、生业,无不絮絮问,问已,始劝勉令去。有一人完税缴单,自分无事,呈单欲下。公止之,细问一过,曰:“汝何博也?”其人力辩生平不解博。公笑曰:“腰中尚有博具。”搜之,果然。人以为神,而并不知其何术。

乐仲

乐仲,西安人。父早丧,遗腹生仲。母好佛,不茹荤酒。仲既长,嗜饮善啖,窃腹诽母,每以肥甘劝进,母咄之。后母病,弥留,苦思肉。仲忽无所得肉,刲股献之。病稍瘥,悔破戒,不食而死。仲哀悼益切,以利刃益刲右股见骨。家人共救之,裹帛敷药,寻愈,心念母苦节,又恸母愚,遂焚所供佛像,立主祀母。醉后,辄对哀哭。年二十始娶,身犹童子。娶三日,谓人曰:“男女居室,天下之至秽,我实不为乐。”遂去妻。妻父顾文洞,浼戚求返,请之三四,仲必不可。迟半年,顾遂醮女。仲鳏居二十年,行益不羁:奴隶、优伶皆与饮,里党乞求,不靳与;有言嫁女无釜者,揭灶头举赠之。自乃从邻借釜炊。诸无行者知其性,朝夕骗赚之。或以博赌无赀,对之欷歔,言追呼急,将鬻其子。仲措税金如数,倾囊遗之。及租吏登门,自始典质营办。以故,家日益落。

先是仲殷饶,同堂子弟,争奉事之,凡有任其取携,莫与较。及仲蹇落,存问绝少。仲旷达,不为意。值母忌辰,仲适病,不能上墓,欲遣子弟代祀,诸子弟皆谢以故。仲乃酹诸室中。对主号痛,无嗣之戚,颇萦怀抱。因而病益剧。瞀乱中,觉有人抚摩之,目微启,则母也。惊问:“何来?”母曰:“缘家中无人上墓,故来就享,即视汝病。”问:“母向居何所?”母曰:“南海。”抚摩既已,遍体生凉。开目四顾,渺无一人,病瘥。

既起,思朝南海。会邻村有结香社者,即卖田十亩,挟赀求偕,社人嫌其不洁,共摈绝之。乃随从同行,途中牛酒薤蒜不戒,众更恶之,乘其醉睡,不告而去,仲即独行。至闽,遇友人邀饮,有名妓琼华在座。适言南海之游,琼华愿附以行。仲喜,即待趋装,遂与俱发。虽寝食与共,而毫无所私。及至南海,社中人见其载妓而至,更非笑之,鄙不与同朝。仲与琼华知其意,乃俟其先拜而后拜之。众拜时,恨无现示。及二人拜,方投地,忽见遍海皆莲花,花花璎珞垂珠。琼华见为菩萨,仲见花朵上皆其母。因急呼奔母,跃入从之。众见万朵莲花,悉变霞彩,障海如锦。少间,云静波澄,一切都杳,而仲犹身在海岸。亦不自解其何以得出,衣履并无沾濡。

望海大哭,声震岛屿。琼华挽劝之,怆然下刹,命舟北渡。途中有豪家招琼华去,仲独憩逆旅。

有童子方八九岁,丐食肆中,貌不类乞儿。细诘之,则被逐于继母。心怜之。儿依依左右,苦求拔拯,仲遂携与俱归。问其姓氏,则曰:“阿辛,姓雍,母顾氏。尝闻母言:适雍六月,遂生余。余本乐姓。”仲大惊。自疑生平一度,不应有子。因问乐居何乡,答云:“不知。但母没时,付一函书,嘱勿遗失。”仲急索书,视之,则当年与顾家离婚书也。惊曰:“真吾儿也。”审其年月良确,颇慰心愿。然家计日疏,居二年,割亩渐尽,竟不能蓄僮仆。

一日,父子方自炊,忽有丽人人,视之,则琼华也。惊问:“何来?”笑曰:“业作假夫妻,何又问也?向不即从者,徒以有老妪在,今已死。顾念不从人,无以自庇;从人,则又无以自洁。计两全者,无如从君,是以不惮千里。”遂解装代儿炊,仲良喜。至夜,父子同寝如故,另治一室居琼华。儿母之,琼华亦善抚儿。戚党闻之,皆名山饣耎仲,两人皆乐受之。客至,琼华悉为治具,仲亦不问所自来。琼华渐出金珠赎故产,广置婢仆牛马,日益繁盛。仲每谓琼华曰:“我醉时,卿当避匿,勿使我见。”华笑诺之。一日,大醉,急唤琼华。华艳妆出。仲睨之良久,大喜,蹈舞若狂,曰:“吾悟矣!”顿醒,觉世界光明,所居庐舍,尽为琼楼玉宇,移时始已。从此不复饮市上,惟日对琼华饮。华茹素,以茶茗侍。

一日,微醺,命琼华按股,见股上刲痕,化为两朵赤菡萏,隐起肉际。奇之。仲笑曰:“卿视此花放后,二十年假夫妻分手矣。”琼华信之。既为阿辛完婚,琼华渐以家付新妇,与仲别院居。子妇三日一朝,事非疑难不以告。役二婢,一温酒,一瀹茗而已。一日,琼华至儿所,儿媳咨自良久,共往见父。入门,见父白足坐榻上。闻声,开眸微笑曰:“母子来大好。”即复瞑,琼华大惊曰:“君欲何为?”视其股上,莲花大放。试之,气已绝。即以两手捻合其花,且祝曰:“妾千里从君,大非容易,为君教子训妇,亦有微劳。即差二三年,何不一少待也?”移时,仲忽开眸笑曰:“卿自有卿事,何必又牵一人作伴也?无已,姑为卿留。”琼华释手,则花已复合,于是言笑如初。

积三年余,琼华年近四旬,犹如二十许人。忽谓仲曰:“凡人死后,被人捉头舁足,殊不雅洁。”遂命工治双槽。辛骇问之,答云:“非汝所知。”工既竣,沐浴妆竟,命子及妇曰:“我将死矣。”辛泣曰:“数年赖母经纪,始不冻馁。母尚未得一享安逸,何遂舍儿而去?”曰:“父种福而子享,奴婢牛马,皆骗债者填偿尔父,我无功焉。我本散花天女,偶涉凡念,遂谪人间三十余年,今限已满。”遂登木自入。再呼之,双目已含。辛哭告父,父不知何时已僵,衣冠俨然,号恸欲绝。人棺,并停堂中,数日未殓,冀其复返。光明生于股际,照彻四壁。琼华棺内,则香雾喷溢,近舍皆闻。棺既合,香光遂渐减。

既殡,乐氏诸子弟觊觎其有,共谋逐辛,讼诸官。官莫能辨,拟以田产半给诸乐,辛不服,以词质郡,久不决。初,顾嫁女于雍,经年余,雍流寓于闽,音耗遂绝。顾老无子,苦忆女,诣婿,则女死甥逐,告官,雍惧,赂顾,不受,必欲得甥。穷觅不得。一日,顾偶于途中,见彩舆过,避道左。舆中一美人呼曰:“若非顾翁耶?”顾诺。女子曰:“汝甥即吾子,现在乐家,勿讼也。甥方有难,宜急往。”顾欲详诘,舆已去远。顾乃受赂人西安,至,则讼方沸腾。顾自投官,言女大归日、再醮日及生子年月,历历甚悉。诸乐皆被杖逐,案遂结。及归,述其见美人之日,即琼华没日也。辛为顾移家,授庐赠婢。六十余生一子,辛顾恤子。

异史氏曰:“断荤远室,佛之似也。烂漫天真,佛之真也。乐仲对丽人,直视之为香洁道伴,不作温柔乡观也。寝处三十年,若有情,若无情,此为菩萨真面目,世中人乌得而测之哉。”

香玉

劳山下清宫,耐冬高二丈,大数十围,牡丹高丈余,花时璀璨似锦,胶州黄生,舍读其中。一日,自窗中见女郎,素衣掩映花间,心疑观中焉得此。趋出,已遁去,自此屡见之。遂隐身丛树中,以伺其至。未几,女郎又偕一红裳者来,遥望之,艳丽双绝。行渐近,红裳者却退,曰:“此处有生人。”生暴起。二女惊奔,袖裙飘拂,香风洋溢,追过短墙,寂然已杳,爱慕弥切,因题句树下云:“无限相思苦,含情对短窗。恐归沙吒利,何处觅无双?”归斋冥思。女郎忽入,惊喜承迎。女笑曰:“君汹汹似强寇,令人恐怖,不知君乃骚雅士,无妨相见。”生叩生平,曰:“妾小字香玉,隶籍平康巷,被道士闭置山中,实非所愿。”生问:“道士何名?当为卿一涤此垢。”

女曰:“不必,彼亦未敢相逼。借此与风流士,长作幽会,亦佳。”问:“红衣者谁?”曰:“此名绛雪,乃妾义姊。”遂相狎。及醒,曙色已红。女急起,曰:“贪欢忘晓矣。”着衣易履,且曰:“妾酬君作,勿笑。‘良夜更易尽,朝暾已上窗。愿如梁上燕,栖处自成双。’”生握腕曰:“卿秀外惠中,令人爱而忘死。顾一日之去,如千里之别。卿乘间当来,勿待夜也。”女诺之。由此夙夜必偕。每使邀绛雪来,辄不至,生以为恨。女曰:“绛姐性殊落落,不似妾情痴也。当从容劝驾,不必过急。”

一夕,女惨然人曰:“君陇不能守,尚望蜀耶?今长别矣。”问:“何之?”以袖拭泪,曰:“此有定数,难为君言。昔日佳作,今成谶语矣。‘佳人已属沙吒利,义士今无古押衙’,可为妾咏。”诘之,不言,但有呜咽。竟夜不眠,早旦而去,生怪之。次日,有即墨蓝氏,人宫游瞩,见白牡丹,悦之,掘移径去。生始悟香玉乃花妖也,怅惋不已。过数日,闻蓝氏移花至家。日就萎悴。恨极,作哭花诗五十首,日日临穴涕演。

一日,凭吊方返,遥见红衣人挥涕穴侧,从容近就,女亦不避。生因把袂,相向汍澜。已而挽请入室,女亦从之。叹曰:“童稚姊妹,一朝断绝。闻君哀伤,弥增妾恸。泪堕九泉,或当感诚再作,然死者神气已散,仓卒何能与吾两人共谈笑也。”生曰:“小生薄命,妨害情人,当亦无福可消双美,曩频烦香玉,道达微忱,胡再不临?”女曰:“妾以年少书生,什九薄幸。不知君固至情人也。然妾与君交,以情不以淫。若昼夜狎昵,则妾所不能矣。”言已,告别。生曰:“香玉长离,使人寝食俱废。赖卿少留,慰此怀思,何决绝如此?”女乃止,过宿而去,数日不复至。冷雨幽窗,苦怀香玉,辗转床头,泪凝枕席。揽衣更起,挑灯复踵前韵曰:“山院黄昏雨,垂帘坐小窗。相思人不见,中夜泪双双。”诗成自吟,忽窗外有人曰:“作者不可无和。”听之,绛雪也,启门内之。女视诗,即续其后曰:“连袂人何处?孤灯照晚窗。空山人一个,对影自成双。”生读之泪下,因怨相见之疏。女曰:“妾不能如香玉之热,但可少慰君寂寞耳。”生欲与狎。曰:“相见之欢,何必在此。”于是至无聊时,女辄一至。至则宴饮唱酬,有时不寝遂去,生亦听之。谓曰:“香玉吾爱妻,绛雪吾良友也。”每欲相问:“卿是院中第几株?乞早见示,仆将抱植家中,免似香玉被恶人夺去,贻恨百年。”女曰:“故土难移,告君亦无益也。妻尚不能终从,况友乎!”生不听,捉臂而出。每至牡丹下,辄问:“此是卿否?”女不言,掩口笑之。

旋生以腊归过岁。至二月间,忽梦绛雪至,愀然曰:“妾有大难!君急往,尚得相见,迟无及矣。”醒而异之,急命仆马,星驰至山。则道士将建屋,有一耐冬,碍其营造,工师将纵斤矣。生急止之。入夜,绛雪来谢。生笑曰:“向不实告,宜遭此厄。今已知卿。如卿不至,当以炷艾相炙。”女曰:“妾固知君如此,曩故不敢相告也。”坐移时,生曰:“今对良友,益思艳妻。久不哭香玉,卿能从我哭乎?”二人乃往,临穴洒涕。更余,绛雪收泪劝止。又数夕,生方寂坐,绛雪笑人曰:“报君喜信:花神感君至情,俾香玉复降宫中。”生问:“何时?”答曰:“不知,约不远耳。”天明下榻,生嘱曰:“仆为卿来,勿长使人孤寂。”女笑诺,两夜不至,生往抱树,摇动抚摩,频唤无声。乃返,对灯团艾,将以灼树。女遽入,夺艾弃之,曰:“君恶作剧,使人创痏,当与君绝矣!”生笑拥之。坐未定,香玉盈盈而入。生望见,泣下流离,急起把握香玉,以一手握绛雪,相对悲哽。及坐,生把之觉虚,如手自握,惊问之。香玉泫然曰:“昔妾,花之神,故凝。今妾,花之鬼,故散也。今虽相聚,勿以为真,但作梦寐观可耳。”绛雪曰:“妹来大好!我被汝家男子纠缠死矣。”遂去。

香玉款笑如前,但偎傍之间,仿佛一身就影。生悒悒不乐。香玉亦俯仰自恨,乃曰:“君以白蔹屑,少杂硫黄,日酹妾一杯水,明年此日报君恩。”别去。明日,往观故处,则牡丹萌生矣。生乃日加培植,又作雕栏以护之。香玉来,感激倍至。生谋移植其家,女不可,曰:“妾弱质,不堪复戕。且物生各有定处,妾来原不拟生君家,违之反促年寿。但相怜爱,合好自有日耳。”生恨绛雪不至。香玉曰:“必欲强之使来,妾能致之。”乃与生挑灯至树下,取草一茎,布掌作度,以度树本,自下而上,至四尺六寸,按其处,使生以两爪齐搔之。俄见绛雪从背后出,笑骂曰:“婢子来,助桀为虐耶!”牵挽并入。香玉曰:“姊勿怪,暂烦陪侍郎君,一年后不相扰矣。”从此遂以为常。

生视花芽,日益肥茂,春尽,盈二尺许。归后,以金遗道士,嘱令朝夕培养之。次年四月至宫,则花一朵,含苞未放。方流连间,花摇摇欲拆。少时已开,花大如盘,俨然有小美人坐蕊中,裁三四指许,转瞬飘然欲下。则香玉也。笑曰:“妾忍风雨以待君,君来何迟也?”遂人室。绛雪亦至,笑曰:“日日代人作妇,今幸退而为友。”遂相谈宴。至中夜,绛雪乃去。二人同寝,款洽一如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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