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习习,赵小蒙将两条腿伸出桥庭的栅栏,骑在板凳上晃荡着,脚底下是被风吹皱的河面。这群鸭子这会儿又聚集在了一起,嘎嘎地像在争论,显然缺少一只鸭王,不能一锤定音。赵小蒙认得,里面那只长着暗绿色尾巴毛的公鸭,是朱小菊她家的。它的尾巴微微翘起,头颈上有圈白毛,四只浅灰色的大母鸭将它簇拥在中间。它嘎嘎地欢叫着,扑打着双翼,激起一圈水花,像个皇帝一般快活。这只公鸭让赵小蒙感到一阵忌妒。他想此刻手中要是有杆鸟铳,他肯定会射死它。
这个下午,赵小蒙和这只鸭子较上了劲。
要是以前,赵小蒙肯定会跑回家拿鸟铳的。他常爱偷偷摸进河边的灌木丛里,朝正在栖息的大雁冲上漫天一枪的铁砂。大雁们哀鸣着振翅而逃。那受伤的扑哧扑哧地挣扎着,最后成了他的瓮中之鳖。这样的机会并不是每次都有,大雁们后来变得异常警惕,稍有响动,就四散而逃。只有鸭子呆头呆脑的,见了他也嘎嘎地叫着,有时不免便成了替死鬼。
这事他有惊无险地干了几回,赵小蒙也不晓得谁家的鸭子倒了霉。河里成天晃悠着一群一群的鸭子,少一只两只,也没人来找麻烦。赵小蒙以为干得神不知鬼不觉,心中窃喜了一阵子。他娘老子睁只眼闭只眼,只有他贪玩逃学时才骂他。但是这种情况直到有一天,他看了一份不知哪儿捡来的旧花边小报才截止。
旧报纸上说,美国佬在太空中的侦察卫星,每天来回梭巡于我们的头顶上,地面上人干了什么事,都逃不过美国佬的眼睛。全世界有一千多颗卫星,他们每天要干的活,就是在地球上面来回搜寻目标。转过来,转过去,就像一千多双鹰眼,齐刷刷地、无时无刻不在盯视着地面,盯着山川河谷和城市乡村以及地面上的人,当然也盯着赵小蒙。
那天读完报纸,赵小蒙就有些坐不住了。他感到背脊骨传来阵阵寒意,仿佛背地里长了双眼睛,他有些惶惑不安起来。那时刚好一场阵雨过后,远处的山溪正轰然作响,绿油油的植被叶子上挂满了水珠。他呆望着白色雾水从河床平原升腾而起,缥缈着缠绕在山腰上,再也不动了。他娘老子正慌慌张张跑进屋来说:
“你给我收了房顶上晒的玉米没?”
赵小蒙从板凳上跳了下来,趁母亲的“竹笋炒肉”尚未上身时,夺门而出。他把这事忘了个精光,母亲临走的时候反复叮嘱,“要是下雨,记得上楼把玉米收了。”
怎么能忘了收玉米的事呢!赵小蒙有些懊悔。
雨停了,灰蒙蒙的天空,大块的铅灰色云层正搬往北边,豁然洞开了一个蓝湛湛的口子。雨后初歇的天蓝得可怕,赵小蒙就是那会儿一拍脑袋想起这事的。这事比忘收玉米更让他堪忧。他满怀忧虑地瞪视着天空,眼巴巴望着那个毛茸茸的口子越张越大,起初只比他家屋子小一点儿,待他眨巴几下眼时,那张巨大的蓝色大嘴,已经足够吞下他们的村庄了。赵小蒙赶紧光着脚丫子往河边灌木林中的那根电线杆下跑。野草丛散落的雨滴踩在脚心,有些凉,有些痒。
河滩的灌木丛是他的秘密王国。那地方极其隐秘,在石门,赵小蒙还未发现有第二个人知道这块乐土。那儿有一片绿意盎然的草地,无事的时候,他躺在青草铺就的大床上,翻来覆去地打滚儿,大声喊叫也没人听见。他可以尽情地撒野,可以粗声说荤话,无法无天。几天前,他就在旁边的电线杆上画了一对大大的乳房。那对肥大的乳房看得他血脉贲张,他恨不得把她绑在电线杆上去,操她。
赵小蒙画这对大大的乳房前,看了一本裸体画册。油画上的外国女人身体丰腴,他越看越觉得那女人就是朱小菊。赵小蒙后来面红耳赤地在微风拂起的夏天午后,躲在灌木丛的电线杆下情不自禁地干了这件坏事。干完以后,他心虚地将画册用塑料袋包好,埋在电线杆下。可临走的时候,他忘了擦掉电线杆上的乳房了。
那对乳房被他画得硕大无比,临了,他还不忘用红粉笔在****上重重地点缀一下,顿时娇艳欲滴。赵小蒙想象它就长在朱小菊的身上。他不仅画了她,而且不忘在上面写上几个字:
“****朱小菊。”
“我”是谁?谁又是“我”?他想想有些不过瘾,索性将“我”涂改成“赵小蒙”。这下名花就有主了,朱小菊只能由他一人独占,而不是小胡子的,更不是别人的了。赵小蒙有些得意地欣赏着自己的大名。
几天后再来看电线杆上的大名,赵小蒙耳朵根就有些发烫了。他不自觉地抬头望了望洗过似的蓝天,焦躁不安起来。报纸上说了,上面能看得清人的脸部表情呢!他不信!他愤怒地瞪视着湛蓝的天空,蔚蓝的天空有一架飞机,拖着长长的白色尾巴自东往西而去。他不知卫星们比飞机哪个飞得更高些。如果再低点,他去拿那鸟铳去打它。飞机最后不见了,留在空中的尾巴越发粗大,臃肿不堪。他沮丧地仰望着浩瀚蓝空,突然觉得自己很渺小,拿偌大的宇宙一点办法也没有。
从西边的云层边沿,缓缓地擦出一丝金色的光芒。夕阳正打在电线杆上,朱小菊的那对****熠熠生辉。赵小蒙羞赧地将罪证擦拭干净,那些白色粉末渗透他的掌纹,他满面通红。干完这些,他去河边洗了手,然后坐在草地上。
面对蓝天,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坐井观天的小青蛙,上空有无数双眼,正恶作剧地盯视着他。他无意间斜瞥了一眼电线杆那边,突然看见那个土坑像是被人刨过,遮盖的青藤被人掀了。他猛地跑过去,往土坑里捞了一把,心里顿时拔凉拔凉的:
掩埋在那儿的画册不见了!
那塑料袋,他包得紧紧的,埋在那个小土洞里,临了,还不忘扯把青藤遮掩在上面。当时赵小蒙漂亮地干完这活,意犹未尽又拿出来把玩了一会,才重新填埋进去的。
它无影无踪了。
除了头顶上的卫星们知道是谁干的,剩下的就是那个可恶的贼了。他不仅拿走了他的画册,可能还不忘欣赏一眼电线杆上的朱小菊的乳房。或许,那对丰满的乳房,还让他心猿意马了一番。想想,赵小蒙傻眼了。他围着电线杆转了三圈,边走边跺脚,狂怒不安。这个世界上,除了那些该死的卫星们,又多了一个获知他秘密的人。
那个人有可能在石门,也有可能在比石门范围更广点的地方。如果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那个人就在全世界了。他扔了一颗小石子,投掷在河面上,那涟漪一圈圈地放大着。赵小蒙觉得自己就像那颗下坠的小石子,那颗小石子缓缓地飞向了太空。
十三岁的赵小蒙沿着河边一直漫游到傍晚,也没在巴掌大的石门想出那个小偷是谁。黄昏时,他偷偷摸回家。饿了大半天,他愤怒地扒着一碗冷饭。如果那个人被他找到了,赵小蒙发誓要用鸟铳像打河边的鸭子一样,干掉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传出这个秘密。
这夜色一寸一寸地逼人,渐渐暗了下去。他坐在门槛上,等母亲回来。他不知母亲回来会不会又犒劳他一顿“竹笋炒肉”,竹枝抽在屁股上,麻辣火烧的,痛得他直跺脚。母亲打他一下,他就嗷嗷地叫一声,像只愤怒的小公鸡。母亲只打他的屁股。她不知,屁股已是赵小蒙心中的隐私地带了。所以这个夏天,赵小蒙为了不让母亲看见自己的光屁股,便不再像往年夏天,光溜溜站在晒谷坪上冲凉了。
天边那颗最亮的金星高高升起时,他想母亲可能在文华爷爷家。他匆匆忙忙锁好门,光着脚丫就往文华爷爷家跑去。母亲果然在那儿。
文华爷爷躺在凉席上,眼睛微闭,大概是已动不了了。前天傍晚中的风,来得太突然,一下子跌倒在地,亏了正收工的常司发现,抬回了家。二十五瓦的昏暗灯泡下,密不透风地挤满了几个汗淋淋的脑袋。请来的郎中正在给他输液,私下拉了朱小菊到一旁说:“老爷子能不能挺过这遭,要看他造化了。你心里要有个打算,现在文华远在外地打工,一时半会回不来,家里就剩你一个顶梁柱了,要拿得定主意。”一句话,把朱小菊说得泪眼婆娑,那朦胧的灯影里,看上去别有一番凄美。赵小蒙心里像针挑了一下。四岁的小鸽儿还不大懂事,满屋子撒欢,泥鳅一般在大人的腿间钻来钻去。文华爷爷微微睁开点眼,望着床边满头大汗的小孙子,小鸽儿红扑扑的小脸蛋上依旧挂着童真,他大声地喊了一声爷爷。文华爷爷的双眼皮烛光般微微地跳动了一下,只听见凉席上一声发自肺腑的喟叹,“文华呢……”
“文华正在赶回家的路上!”他们赶紧宽慰说。文华爷爷摆在床沿的手努力地举了举,最后无力地垂放了下去。“别……告诉他干啥……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