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事后,博显得格外地疲倦,他有些厌倦地望了青一眼,颤抖着手好几次都划不着火柴,嘴巴上的香烟像冻得哆哆嗦嗦似的在不停地抖动。
让青略感尴尬的是,博一直没有向她询问强奸她的人是谁。他似乎在等待着青主动地告白,可是仔细地看上去,又不是那么简单。他似乎对这个答案索然寡味。青决定要告诉他那个人是谁,她已经等不及了,她说出了郑岸。
博深深地吸了口气说,你没必要告诉我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他又说,你告诉我的原因是想让我去找他教训他甚至干掉他是吧?我不能不说你自私,我不会去的!他有些幽怨地说道。
青简直吃了一惊,她怎么也没有想过他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对这些不在乎了,我对什么都不会在乎了。博吁了口气说,活着就应该这样。以上对话发生在1942年9月13日的晚上,也就是在博临死前一天的晚上。博说完就走了,他轻轻地将门掩上,青有些揪心地说,博,你要去哪?你还爱我吗?
博忧郁地回头望了她一眼,他说他想出去走走。他还劝慰她说,你不要多想,后天,就是我们结婚的日子了。
青终究还是没有迎来她坐花轿的那天。当九月的夜色散尽太阳升起之时,博倒在了枪声中。他流的血洇入了潮湿的土壤,染红了河面。
或许那天的确是个不吉利的日子,老皇历上面是这样写的:岁煞西,羊日冲牛。宜沐浴,忌出行。
对于9月13日夜里博究竟去了哪里,具体做了什么,这已经成为了一个哑谜。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那天晚上他去见了郑岸。或许这也是他出门的目的之一。晚年的郑岸患有严重的白内障,眼前的东西在他看来都是影影绰绰的。这似乎和1942年的秋夜他所经历过的情景有几分相似。中风瘫痪在床的郑岸在大小便失禁的时候,躺在恶臭的被褥中老泪横流,人生中最孤独的时刻与他如影相随。他深知在未来的某一刻,他随时都有可能告别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在他偶尔的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中,按图索骥般又回到了1942年秋夜。
博来到他跟前,这丝毫没有让郑岸感到诧异。他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已经很久了。为此他甚至做好了充分的格斗准备,他甚至在裤脚里偷偷地绑上了一把锋利的匕首。但是博显然又一次让他失望了。是彻底地失望。博说,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你用不着那么敌意地对着我。郑岸说,那你还来干什么。博说,我就想来问你一句,你他娘的和她操……真的舒服吗?
舒服?郑岸懵在那里半晌没回过神,他没有想到他会问这么突兀的话题。
以后你不要和她再有瓜葛了。他说这话似乎是一个旁观者的劝说,语气轻得像一滴水。你的事别以为没人知道,擦肩而过时博对他轻轻地说道。郑岸站在那里呆若木鸡般地望着博的背影像一个黑点一样在他视野里无限地拉长。郑岸在他身后歇斯底里地骂道,你这个孬种!你他娘的不是个男人。博转过身来,神情恍惚地望了他一眼,顿了顿,转身又走了。他似乎并没打算在此做多久的逗留。
晚年的郑岸一直活在对往事的忆念当中不能自拔。
他后来不停地回想出门时带枪的场景。或许他已经有些微微地后悔了。早年的郑岸要是也能这样想,或许秋天的那场事故可能由此消失,但是当时郑岸并没有这样想,他甚至越想越生气,他想不明白青怎么会爱上一个这样软弱的男人。一个如果连自己的女人被人家调戏了都无动于衷的男人,那还算是男人吗?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她怀着他的孩子却要去与博结婚。这让郑岸心中充斥着一团团怒火。这终究是场不愉快的交谈。博的平静让郑岸感觉到了耻辱,他觉得自己仿佛成了博手中的一件玩物。
青后来在回忆起那段感情时已经情难自禁。她认为博始终都是爱她的。他的爱让她始终无法领悟和体会,他在爱情上的沉思让她感到心慌不已。在博死后的日记上青看到了这样的一句话:在我背叛了自己身体的同时,同样地背叛了我的爱情,我的爱情已经渐渐地离我远去,啊!多么可耻的罪恶!
青始终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她不明白为什么他的臆想是如此的偏激。在此后短暂的光阴里,青在日记本上看到那些触目惊心的污秽后兴许找到了一丝答案。日记上有一句话让青悲痛不已,他是这样写的:青,我的女神。
这句话让青在生下洛之后最终选择追随博而去。可是当晚年的郑岸说出一句足以让所有的感动荡然无存的话时,青的自杀又显得过于冲动了。老态龙钟的郑岸说,博为什么要和她结婚,就是为了想让她难堪。按照郑岸的说法,博最终选择与青结婚,为的是报复心态。可是果真如此吗?
青最终还是没有原谅郑岸。或许在她看来,郑岸是这一起罪恶的制造者,在博死后的时间里,她甚至连杀他的心都有。当时的青花滩几个年轻小伙至今都能回忆起发生在河边的那幕往事,当生下了洛的青歇斯底里地朝郑岸厉声咒骂的时候,郑岸如一尊石像一样站在那里,他像死了一样。青最后泣不成声地说道,我恨你,是你毁了我和博。郑岸呆呆地望着青从河滩上一步步走远,他想跑过去追她,但是脚下像生了根似的。
当时我的脑子像是空了一般,就像扔进了一个炸弹。后来郑岸后悔不已地说道,要是我追上她,或许她也不会死。
青的死亡让郑岸彻底地消沉了下去。当青花滩的人不停地听到他嘴里念叨着“生即是等待死亡的过程”这句话时,他已经打算出家了。晚年的郑岸并不愿意过多地向人讲述这段往事,他除了嗜酒外,几乎没有什么不正常之处。而每次酒醉之后,他定会拉着一个人的领口说,你知道那句话是谁先说出来的吗?笨蛋我告诉你吧那是博所说的!你知道博是谁吗?他是个疯子!他知道是我干的,这疯子……晚年的郑岸是这样评价博的。
1942年秋天的那个上午,郑岸背上枪走向了茫茫的芦苇荡中,秋天的阳光将他的面孔映照成古铜色,像极了一尊雕像。他步伐沉稳,满怀心事地走向了河边,他看到博正在那里已经等候多时。秋阳下的博单薄身影像一根芦苇般飘忽,让郑岸显得心神不定。枪声响起后,大片受惊的水鸟扑哧扑哧地从芦苇荡中奋翅而起。这是群惊慌失措飞往远方的鸟。
2008年11月2日于昆明船房
■白虎之年
1
白虎是冬天出现的。丈长的一只白额大虎,吼叫着腾空而起,从石门的青蜂峡一跃而下,沿着河边往青花滩方向奔去。作为白虎的唯一目击者,毛孩一直在我们耳旁小心地提醒着。除了他,谁也没有看见过这只白虎。
毛孩咬着小手指,一言不发地离开对此持怀疑态度的人群。他全身都长满了毛,黑乎乎的,牙齿稀少,下颌宽大,鼻孔朝空,看上去像极了一只还未进化成的小人猿。毛孩远远地朝我走过来,靠在一株苦楝树下,苦楝树上挂满了青色的果粒。他朝我指了指枝条,你给我摘一颗下来,我就告诉你白虎在哪里。天空除了几朵阴云,一无所有。
根本就没有什么白虎!我有些愤怒地嘲笑他说。
我真的看到白虎了,他阴郁地看了我一眼说,总有一天它会载我而去的!
我是青花滩唯一和他说话的人。所有人都不敢和他搭话。有长者曾经警告过母亲:别让罗华和那个毛孩在一起玩,小心他身上也长出一身毛来。而我把母亲的话总是当耳边风的。
毛孩坐在一个稻草垛上,眼下已经是冬天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刚刚融化,天阴沉得可怕,看上去就像一个巨大的涡旋。那天夜里,雪下得紧时,毛孩尖锐的长啸又在青花滩上空响起。只要天气变坏,他就会对着阴霾的天空许久地长啸。第二天早上,青花滩都白了,往昔奔腾不止的清江也被冰封。万籁俱寂的清晨,毛孩赤着双脚立在河面上大喊道,白虎又来了,白虎昨夜又来了!
人们纷纷往河边跑,松软的白雪上,隐约可见到一行海碗般大的梅花脚印。毛孩光着脚立在雪里,只穿着一件背心,看见他的人,背脊都在发凉。他显得一点也不冷,头顶上还冒着丝丝的热气。我又看到白虎了,我知道它会回来的。要不是那双可恶的胶鞋害我滑了一跤,我差点骑上它了。他指了指挂到树上的那双破胶鞋说。
我要是能骑上它,说不定就离开青花滩了,后来他不无惋惜地向我抱怨。
人们四目相对,私下里叽咕着,脸上充满了怀疑和惊恐。但是谁也没有去向毛孩打听白虎的事情。留下毛孩在河边,他摸着一个个梅花足迹往前蹦跳着,就像一只笨拙的猿猴。
快到中午的时候,旺家的女人生下了一个死胎。男孩一落地就死了,脸色紫青。傍晚的时候,旺背着一只竹篮,垂头丧气地拿起锄头到茶山,把他刚出世的儿子埋了。
晚上,阿宁家的女人也生了。那个怪胎惊呆了青花滩所有的人:男婴一生下来就是个小老头,满脸皱纹,嘴巴上满是银白色的胡须,甚至残留着几颗虫牙,看上去足足七十有余了。他一落地,便咧开嘴笑,随后叫了声爹娘。
妖怪!人心惶惶的青花滩人开始议论纷纷。冬天北风怒号,冷风一阵接过一阵地刮着,空气中全是雪粒和风沙的味道,让人喘不过气来。皲裂的树皮被风刮得扑哧扑哧响,一块一块地卷入空中。
他们终于下定决心把这个男婴埋了。“老头儿”被一只竹篮背着,他仿佛已经预感到了死亡的降临,所以在路上,他****地站在竹篮中,开始用阴毒的话语诅咒起阿宁来。罗巫师随后跟着,他抓来一把黄泥巴塞进了老头儿的嘴巴,使他做声不得。有人看到这个老头儿的胯下竟然也长满了漆黑的****。他被活埋在荒茶山,与旺家的做了邻居。
但是第二天早上,那个坟茔已经被刨开了!毛孩坐在茶山上,远远地朝人喊,我又看到了白虎啦,它把他们带走了。
他们赶到茶山时,发现昨晚埋葬的坟堆被刨开了一个洞,胎儿已经不翼而飞。是不是你干的?阿宁阴着脸逼问道。毛孩显得很无辜地说,昨夜白虎又来了,我看到白虎从河边一路奔跑到茶山上,三下两下就将他们刨出来了,然后他们就骑着白虎去了。
周围的人都将信将疑着,毛孩伸出毛茸茸的手指着坑说,要么你们也把我埋了吧,就埋在这里,今晚白虎也会从这里带我走的。他的表情那么真挚,让人对他刚才所说的话深信不疑。
真是见鬼了。阿宁怨恨着说道。那年冬天,往昔的年味被这种恐慌的气氛冲散得无影无踪。
你为什么要让人把你埋起来呢?我后来好奇地问毛孩。
埋起来,白虎就会将我带走,那样我可以离开这里了。
你讨厌这里吗?
毛孩点了点头。我讨厌这里的一切。
冬天最寒冷的那几天,毛孩一直光着脚孤独地在河边游走,他在等着白虎的再次光临,然后也将他一并接走。他还偷偷地爬进人家的地窖里拿红薯吃,有时甚至钻进了别人家的厨房。人们故意装作视而不见,生怕他又提出白虎的事情。他一直光着脚,既没有生冻疮,也没见得感冒。头顶上常常冒着一丝丝白色的热气,仿佛是热得不行。终于有天,有人看见他在河边脱掉了所有的衣服,开始****着身子在厚达三尺的冰面上行走。远远看去,像只小猿猴在冰面上小心翼翼地滑行着。而自从那天打鱼人从砸开的冰面里捞出一条怪鱼开始,一场可怕的灾难渐渐毫无声息地在青花滩上空降临。
那是一条长着人脚的鱼,足有二十斤重。更可怕的是,它还会发出人一样的哭泣声。它的哭泣声那么悲切,充满了绝望。青花滩谁也没见过这种怪鱼,毛孩远远地盯着这条鱼,脸上挂着嘲讽的目光,脚丫子不停地踢着地面上的雪,路上露出了黄褐色的泥土。这怪鱼肯定是妖精,赶紧放生吧。他们惶惑地请求。
打鱼人脸色惨白,这条怪鱼把他给吓坏了。他提着网兜,重新回到河边,将怪鱼重新放回了河中的冰窟里。怪鱼在水中晃悠了几下,突然高高跃起,在空中翻腾了一个筋斗,哇的怪叫了两声,又重新钻入了水中,立刻不见了。
2
灾难让每个生活在青花滩的人无一幸免。那年冬天,我们慢慢陷入一种莫名的恐慌之中。我们把很多东西给忘掉了。
以我家为例,某天早晨,父亲起床的时候,他找不到牙刷了。后来我们得知牙刷昨夜被老鼠拖到灶房去了。父亲急得团团转,他握着那只刷牙的水杯在堂屋里走来走去,最后满头大汗。母亲问他,你找什么呢?父亲挠着脑袋,朝母亲苦笑道,那个,那个,漱口用的……叫什么来着?
牙刷,你找牙刷对吧?我说。父亲感激地点了点头说,对,就是牙刷,我怎么给忘记了呢!最后在五斗橱下面找到了那支牙刷。父亲接过牙刷,一脸的茫然。
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事实上,母亲在前天早晨站在大门口和往常一样正准备梳头发的时候,突然懵了。她举着梳子,站了足足有几分钟,梳子依旧没有落到头发上来。她转过头来朝我喊道,你知道怎么梳头发吗?她也显得很诧异,说,我该怎么梳头呢?
这两件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在青花滩其他人家里同样上演着。喜满家有部彩电,冬天夜里的时候,我们总爱去他家看电视。电视里经常放香港的武打片,我们都很喜欢看,并且爱模仿里面的动作。但是后来我们去的时候,喜满颓然地坐在火塘旁边,哭丧着脸。怎么啦?我们纷纷问道。
我不会放电视了,我摇天线按开关也没用。他抓挠着头一脸茫然。平日里电视都是喜满放的,他碰都不让我们碰。他不会放,我们更加没人会放。我们研究了一番,依然没法让屏幕亮起来,于是我们怏怏地各自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