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如坠冰窟，一会如在蒸笼，仅一夜时间，黎倩倩被回归热折磨得不成人形，头发凌乱不堪，面容憔悴至极，如同一朵经历狂风骤雨的花儿，随时都有可能香消玉陨，天亮时，黎倩倩昏迷了。
一夜到亮，闷宝一直守在黎倩倩身边，任凭黎倩倩如何驱赶，甚至是以死相挟，闷宝就是不离开。整个小帐篷，只剩闷宝和黎倩倩，急性传染型疾病，说心里话，谁也不愿靠近。许章来过，4排的女兵都来过，1排长、2排长也来过。
严诚把闷宝拖出帐篷，带到营地外，骂道：“你是连长，你的职责是把加强连带出雨林、带回祖国，团座把598团最精锐的部队交到你手上，师座和参谋长对你寄予厚望，别人求都求不来，你就这么回报他们？”
“我怎么啦？”闷宝问道。
“回归热，传染性极强，你要是被感染了，加强连怎么办？”
“我已经被感染了！”闷宝回答道。
昨夜，黎倩倩热的时候，闷宝用湿毛巾一遍接一遍地帮黎倩倩擦拭身体，黎倩倩冷的时候，闷宝用他的军毯和黎倩倩的军毯将黎倩倩裹严严实实，再把黎倩倩抱在怀里。
“感染回归热，后果是什么？”严诚问道。
“唯死而已！”闷宝回答道。
“在你心里，除了黎倩倩，还有什么？”
“她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又犯迷糊了，加强连、598团、200师、第5军、祖国、民众和民族，在你心里一点位置也没有？”
“我为加强连、598团、200师、第5军、祖国、民众和民族做得还不够？在昨天以前，我时刻都在想，如何才能把你们带回祖国。但是今天，我就要她活着，我就想把她带出这片死亡丛林，把她带到西南联大，交给她的爸爸妈妈！”
“够了……太多了，我们一个班才能炸毁鬼子一辆坦克，你小子能，一个人炸毁鬼子一辆坦克。但是，我告诉你，石闷宝，只有你欠国家、欠民众、欠民族，国家、民众和民族不欠你，你不纳粮、不交税，国家和民众养你干什么？日本鬼子要是打到昆明，还有西南联大吗？国都快没了，你如何组建你的小家庭？”
“你要我怎么做？”
“黎倩倩的病情极其严重，回归热传染极快，上次得回归热的女兵病得没黎倩倩那么严重，加强连的官兵太虚弱了，每天都有新的病号，每天5公里左右的行军速度，加强连拖不起，照这样走下去，最多三天，找不出能抬担架的人，不能让回归热在加强连里传播！”
“现在，你是连长，许章是副连长，你们俩把加强连带回国，我肯定感染回归热了，我留下！”闷宝说道。
严诚把右手伸向闷宝的额头，闷宝连退三步，躲开严诚的右手，骂道：“滚！”
灰蒙蒙的天空细雨如丝，营地被茂密的丛林环绕，加强连集合完毕，偌大个营地，只剩一座简易厨房和一顶孤零零的小帐篷，黎倩倩还在昏迷中，闷宝当着全连官兵的面，委任严诚为连长。
许章、1排长、2排长和老班长死活不同意，非要带上闷宝和黎倩倩，闷宝知道回归热有多恐怖，既要完成副师长的嘱托，又要遵守和黎倩倩的约定，闷宝态度坚决，拒绝了！
正如严诚所说，最多三天，就没人抬担架了，加强连新增11个病号，破伤风、疟疾、痢疾、感冒……如同回归热一般，在加强连以极快的速度扩散，长期营养不良，免疫力和抵抗力急速下降，很容易生病。
“闷宝，不，连长，我们是弟兄，一辈子的弟兄，如果有下辈子，我还跟着你！在这、或是黄泉路上等着我，如果能走出这片死亡丛林，找到粮食和药品，我立刻回来接你；如果走不出这片死亡丛林，我也会回来找你，咱哥俩、还有倩倩，我们仨一起去投胎！”严诚说道。
“长官，还有我们！”加强连的官兵响应道。
“去吧！”闷宝说道。
“敬礼！”严诚喊道。
加强连的姐妹弟兄向老连长敬礼，易求无价宝，难觅有心郎，女兵看向黎倩倩的小帐篷，眼里全是羡慕嫉妒恨，眼下这个世道，男人三妻四妾稀松平常，难得闷宝这么有心。茫茫雨林，从外形看，如同童话世界的大背景，一段注定悲剧收尾的童话正在这片杀机四伏的雨林里上演。
闷宝伫立在雨地里，目送加强连离开，短短10分钟，加强连最后一个士兵的身影消失在密林里。闷宝回到帐篷，黎倩倩还在昏迷，闷宝把黎倩倩抱在怀里，失声痛哭，大滴大滴的眼泪滴在黎倩倩苍白而憔悴的面容上。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心爱的部队、心爱的姑娘都要离开他，伤心，闷宝的心都要碎了。
不知哭了多久，闷宝睡着了。侦查连是598团的尖刀连，经历同古保卫战、棠吉攻坚战，闷宝战功赫赫，若能走出野人山，担任少校营长，甚至是更高的职务和军衔，一点悬念都没有，明眼人都知道，闷宝这个连长，在戴师长、参谋长和郑团长眼中，和营长无异。
闷宝没有抛下侦查连任何一个弟兄，如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侦查连的弟兄离他而去。人生的苦，在于生离、在于死别，闷宝经历太多的生离死别，却没有哪一次让他如此痛苦。
傍晚，黎倩倩睁开眼，大惊失色，第一眼就看到闷宝睡在她身边，黎倩倩扬起手，想把闷宝抽醒，却看到闷宝满脸都是泪痕，衣领处全是泪渍。
黎倩倩若有所悟，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把军毯盖在闷宝身上，帐篷里有两个背包，一个是她的，另一个是闷宝的，角落里有三个饭盒。看到这一幕，黎倩倩再也控制不住，眼泪从她的眼眶涌出，黎倩倩紧咬嘴唇，努力使自己不哭出声。
黎倩倩双手扶地，尝试了好几起，总算站了起来，走到门边，打开门帘，探出头，天空淅淅沥沥的雨如同她泪眶的泪，空空荡荡的营地瞬间模糊了、朦胧了。
“石闷宝！”黎倩倩声嘶力竭地呼喊。
有如一道惊雷，闷宝从地上坐起，黎倩倩已经变成泪人，瘫坐在帐篷门口。
“你为什么要留下？你为什么不和他们走？他们去哪里了？他们为什么要抛下你？你是我们的连长，他们怎么能抛下你？你快走，天还没黑，追上他们，离我远点，给我一支枪……”黎倩倩呼喊道。
闷宝蹲在地上，抱起黎倩倩，眼神中充满溺爱，如同在看着一个婴儿。
“我让他们走的，我也得了回归热，我们生同衾死同椁，再也不分开！”闷宝说道。
“傻瓜，我逗你玩的，那只是每个少女的爱情理想，你快走吧，放开我！”黎倩倩回答道。
“你说过，两年相思之苦，换你一辈子对我不离不弃，死生相随，我也一样！”
“笨蛋，我骗你的，换成是我，我会和他们一起走，出了雨林，给你妹妹置备嫁妆、供你弟弟读完大学、逢年过节就到十八沟看望你的爸爸妈妈，我不会留下的！”
“你手枪弹夹的最后一发子弹和你腰间的手榴弹，都是我给你的，你说过，你的身子只属于我，我也一样，生不离，死不弃；生同衾，死同椁；我留下，是我们的约定！”
“白痴，我的身子，不到结婚，就算是你，也休想得到，这是女孩子的贞洁、女孩子的名声，我没那么好！放下我，你快走，追上他们！”黎倩倩伸手摸向腰间，手枪不见了，她再伸手，摸向闷宝的腰间，闷宝的手枪也不见了，黎倩倩还不放弃，伸手摸向悬挂手榴弹的位置，手榴弹也不见了。
“别找了，你和我的手枪、手榴弹，我全扔了，就连附近白骨堆里的枪支和手榴弹，也被我扔了。”闷宝说道。
黎倩倩紧紧地抱着闷宝的脖子，泣不成声，拼尽全力，小拳头一拳接一拳地打在闷宝背上。
“大坏蛋、死坏蛋，我就要死了，不能嫁给你，也不能帮你生儿育女，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你让我如何报答你？你想让我死不瞑目！”黎倩倩呼喊道。
闷宝就这么抱着黎倩倩，任凭黎倩倩哭、任凭黎倩倩打、任凭黎倩倩的眼泪打湿他的后背……默默承受，一言不发。黎倩倩哭够了、闹够了，把脸埋在闷宝的胸膛上，不停地抽泣。
“倩倩，饿了吧，我给去弄吃的去！”闷宝说道。
黎倩倩微微晃动身体，不理闷宝，继续抽泣。
“别哭啦，好吗？我们还有几天可活？你昏迷两天了，他们早就走远了，你让我去追他们，能追上吗？一路上那么多白骨，你知道他们都是怎么死的？能活一天是一天，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还记得那两个糖人吗？我们手拉手，走完人生的最后历程。严诚说了，走出这片死亡丛林，找到食品和药品，他们就会返回来接我们，不要那么悲观，说不定，明天早上，严诚、许章、弟兄姐妹们就会出现在我们的帐篷外！”闷宝说道。
“好，我不哭！”黎倩倩抬起头，深情地看着闷宝，看得闷宝都有亲吻黎倩倩的冲动。黎倩倩嫣然一笑，闷宝的心如同被针扎了一般，多么熟悉的微笑，此时此刻是那么的凄厉，黎倩倩的嘴唇贴在闷宝的脸颊上，两大滴眼泪落在黎倩倩脸上。
“我不哭了，你怎么哭起来了？”黎倩倩问道。
“疯婆子，你都瘦成什么样了？”闷宝问道。
“你也一样，头发斑白，你还不满20岁！”
“我给你弄吃的去，你在帐篷里好好呆着，好吗？”
“好！”
闷宝把黎倩倩放在地上，将两条军毯盖在黎倩倩身上，深情地看着黎倩倩的眼睛，柔和地说道：“要是我回来看不到你，不论你去哪了，还记得路边的白骨吗？我就死在白骨丛中，用我的身体喂蚂蟥、蚂蚁和小爬虫！”
黎倩倩伸开双臂，将闷宝的头按在她的胸口上，号啕大哭，闷宝所说，正是她所想。她想目送闷宝走出帐篷，然后，她冲出帐篷，冲进密林，让闷宝再也找不着她，只有这样，闷宝才会离开这里，或许还会有一线生机。
“你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你和柳峥嵘一个样，都想支开我，你和柳峥嵘还是一个学校的，你们学校就是这么教你们的？”闷宝恋恋不舍地抬起头，从青春期到现在，他从没有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异性。
“你知道柳峥嵘是谁？”黎倩倩问道。
“是他抓我来当兵的，我怎么会不知道？”闷宝回答道。
“在城防司令部时，柳峥嵘就已经加入中国共产党，打昆仑关时，柳峥嵘是中国共产党在200师的支部书记！”
“中国共产党？支部书记？中统和军统常驻第5军，就是为了核查全军的共产党，他不想活了！”
“他想活，但是他更想抗战打鬼子！”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也是共产党员，我的入党介绍人就是柳峥嵘！”
“你们……你们是不是觉得国民革命军还不够乱，昆仑关是怎么丢的？就是因为国*军内部派系林立，谁也不愿意向第5军一样，跟鬼子拼命，昆仑关才丢的！你们渗透到200师想干什么？中统和军统要是知道了，我……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昆仑关被日军攻占，跟共产党有什么关系？柳峥嵘、高和、方旭……都是怎么死的？”
“他们……他们也是共产党？”
“是！”
“还……还有谁？”
“我不知道，我们都是单线联系”
“我……我是一个大傻瓜，身边都是定时炸弹！”
“你怕了？”
“我怕什么？我去给你弄吃的，要是我回来看不到你，我说到做到！”
“我不，我也要出去！”
“外面正在下雨呢，你还在生病，你出去干什么？”
“女孩子的事，不要你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