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年上班第一天,我便成为了报社的众矢之的,大家认为我赚私活儿,胳膊肘往外拐,居然没把这么重要的消息给社里,甚至惊动了社长,是方姐用她多年的汗马功劳保了我。
“虽然我不知道事情究竟是怎么样的,但我相信自己的眼光,你做不出这样的事情,因为你没胆儿。”
好好一句让我感动涕零的安慰,被她最后一句破坏了美感,我只能做出欲哭无泪的表情,方姐的深情更软了些,拍拍我的肩膀:“好了好了,你现在这状态确实不适合工作,回去休息一周再说吧,等这场风波过去。”
但当她和铃铛送我下楼的时候,我就知道,这场风波过不去了。
报社楼下聚满了一堆写了红色大字报的人,应该都是买了杜氏股票的股民,大字报上诸如无良记者无良报社什么的。见势不对,方姐迅速叫来了大楼的两个保安,他们四人左右护着我开道,想要将我送出包围圈,无奈那些输了钱的人过于激动,居然动起手来,连方姐这见过大阵仗的人都忍不住仰天长啸:“都特么疯了吗?”
人群中有个男人也大吼着回了一声:“疯了?天台的位置都选好了还在乎疯不疯?下地狱也要一起!”
此言一出,场面彻底变得无法控制。
尽管方姐和柔弱的铃铛以及两个保安都拼了命不让我受到伤害,可看见他们掉帽子的掉帽子,被打的被打,方姐的内衣带都被拉扯出来,我忽然有些不忍心,径直地蹲下身,越过了他们的包围圈,硬生生地站到了情绪激动的股民们面前,声音在他们的高亢里显得弱弱。
“你们大家冷静一些……”
当然,我说的话并不起作用,而是被人趁机将我围住,方姐和保安被挤到外围再也进不来。
我无所适从地看着越来越逼近的脸,他们比记者大军还歇斯底里。起码我知道,记者不会动手,这些输了钱的人心态却并不一样。尽管我会点三脚猫功夫,却根本经不起三两下折腾。
啪。
中途,一中年妇女抬起手,准确地将一颗鸡蛋砸在我脑袋上,蛋清顺着裂开的缝隙从我的头发上慢慢下滑到脸庞。我惊讶地望着她,她却回瞪我一眼,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果实。还来不及反应,其他人已经拍手叫好,接着有人拿出了什么菜叶之类的玩意儿向我袭击过来。那一刻,我发现我果然喜欢高估自己,我以为大义凛然地站出来不过是诚恳道个歉,却没想落到这样的田地。
不一会儿,我被逼到公司大门的玻璃上,退无可退,最终跌坐在地。
在我跌下去之前,人群嘈杂熙攘中,最外围,我恍惚看见了秦月亮标准美人胚的脸,可此时那张脸却是犹抱琵琶半遮面。我已经好几日没见着她,她们报社也忙到没日没夜,不知道现在怎么有空过来,应该是听见风声来解救我的吧。于是我紧紧靠着玻璃,艰难地挤出一只手来向示意,她似是看见了,又似是没看见,眼底有泪光也有抱歉,可她脚下的步子并未移动半分。看着这些平日她口中的刁民,她只膛大了眼,细白五指蒙住自己的嘴,平常讥讽我时那微微上翘的弧度,此时再也不见踪迹,最终仓皇而逃。她的背影在我眼里像一次永远的转身,令我如遭雷击。我怔怔望着越来越远的她,半举着的胳膊还在空中,忘了所有躲避。
脑海里猛然想起那个醉酒的夜晚,我嘟囔着向她说起杜家的豪门秘史,我醉了,她抱着我声声地求原谅……恍然大悟的一瞬间,砸在我身上的什么东西都不疼了,自尊也变成了没用的东西。
可是,为什么呢,月亮?为什么啊!
就在发呆的过程里,我像一面城墙,墙倒众人推,他们将无意识地我推搡到地上,甚至有谁伸出了腿。我死死护住脑袋,只希望不要打到那张脸,本来已经够不好看。方姐报完警以后,和保安等再度与闹事的人开始了对抗想要冲进来。
不知过了多久,在我以为人生将终结在一堆垃圾里的时候,我感觉落在身上的东西变少了,直到彻底没有。我以为警察来了,抬头,却发现一队训练有素的黑衣人。他们将闹事的群众强制分为了两排,个个高状三粗,尽管还有人想往前扑,那力量却是以卵击石。
彼时,我的眼睛好像开了一道天窗,窗户外是一条小道,道路尽头,云颠雾倒,十尺银装,那犹如神祗下凡般的人翩然而来,像以往每次救我于水火中那样,朝我伸出了手掌,令我热泪盈眶。我不敢贸贸然伸出手去,怕那仅是自己的幻觉,因为就在几天前,我曾那样武断地伤害过他,尽管我的初衷只想护他一时周全,可我始终忘不了,他用那么决绝的身影,离开了我。
杜见襄的出现定住现场所有人,连方姐也难得露出像吞了鸡蛋的表情,顿时忘记了她被拉扯出来的内衣带。再转眼,他已近在眼前,见我没有要伸出手的意思,恍惚叹了口气般蹲下身,不顾我身上有多脏,也不再鄙视我破坏了多么贵的一件衣裳,只从容地将我抱起在怀,轻轻说了什么。
“我……”
周围太闹,我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吐出几个简短的音节,却难以辨认,只得出声打破这易碎的梦境。
“你、你说什么?大声一点儿。”
他的目光比方才更加坚定,仿似宣誓般地大声对我重复道。
“余笙,我相信你。”
在那之前,我以为世上最动人的四个字是‘我喜欢你’,因为它承载了我长达十二年的心事。可在那之后,有个男人却颠覆了固执的我。有那么一秒钟,我很想不顾一切地跟他走,心里陷入天人交战,一边想找避风港一边想为他避嫌,最终就略显矫情地缩在他怀里,惴惴不安地问:“为什么要相信我?”
他居然用类似深情地眼光注视了我,回答得更加迅速。
“因为你现在看我的眼神。”
顷刻,我的眼泪倾巢而出。
这么多年,为了乔北方欣赏的勇气,我去学柔道,为所有的不正义据理力争,揍秦太阳,去蹦极,潜水到54米的海底……可也许在他看来我真是够坚强,所以寒流来他率先拥抱许初颜。直到如今,在杜见襄怀里才发现,其实我所有的勇敢与坚强,都抵不过他一句‘我相信你’。那仿佛是世上最软又最硬的盔甲,可以为我规避风暴,遮挡雪花。
后面的事情我记不太清,只记得自己主动伸出了手,紧紧地环住面前人,顾不得这姿态看起来有多亲密,只知眼泪流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为以防这些人继续找我的麻烦,杜见襄顾着保护我,同时保证杜氏的股票不出今日将会回升,安抚了股民情绪。
杜见襄将我带到了他的公寓里,这是我第二次登门造访,第一次是我救了生病的他,这第二次,是他救了我。
我在进门的第一秒,便被他毫不怜惜地扔进了洗浴间,刚刚在人前的温柔都是昙花一现。他将一套新的洗浴用具和不知哪来的女性睡衣扔到置物台上对我说:“出来后算总帐。”
我说:“不要啊,你还是现在就给我算吧,如果我觉得算不清楚的话,我就再回去被他们打一顿,免得多洗一次澡。”
已经转身的杜见襄,听见我的话又回过头来,居高临下地,用力戳戳我的脑门,咬牙切齿骂我说:“余笙,你丫就是典型的耗子扛枪窝里横。在我面前嘴那么硬,刚刚为什么不一张嘴就去平天下呢?”
他轻而易举就揭穿了我的伪装,用毫不留情的方式,我见事不对,立马乖顺地说:“亲,我去洗澡了。”
灰溜溜拉上浴室门。
杜见襄是个生活中绝对不肯亏待自己的主,他的淋浴头是嵌入式花洒,面积几乎覆盖三分之一的浴室,在氤氲的水汽里,我冲洗头发身上的污渍,也冲洗心上的伤痕,试图让它们看起来不那么血淋淋。可是我比谁都明白,秦月亮转身那一刻,我的心已经被搅碎扔进狗盆里,再也不会复原。
我收拾好走出去的时候,杜见襄正坐在那下沉客厅的沙发里,沙发上有一个女装袋子,看样子是新买来的。他翘着二郎腿,面无表情地摁遥控器,听见响动,转过头注视了我湿润的头发半秒。
“你们女人只要在男人家里,是不是都爱搞一套湿身诱惑。”
我面色一红,下意识扯了扯身上的睡衣,想吐槽他自己不在浴室里准备烘干机,我头发又长,有什么办法,可出嘴却是我自己都惊到的娇嗔。
“我还没问你睡衣从哪儿来的呢,你少恶人先告状了。”
语毕,我惊慌地捂了捂嘴,当场想自我毁灭,杜见襄的脸色却瞬间柔和好几分,甚至好心情地挑了挑眉毛。
“没有高调秀恩爱不代表身边没女人,像我这个年龄以及这样的身份有女朋友很正常吧?”
我突然莫名仇视身上这套沾过其他气息的睡衣,只想赶紧换下,连斗嘴都懒得了,拿了沙发上的衣服口袋要走,却被杜见襄从后方拦腰抱住,整个人都拖到了沙发上。他的行为更加刺激了我,惹得我像撒泼的野猫,又叫又挣扎地将他手臂露出来的皮肤给挠下许多抓痕,他却一只手牢牢将我钳住,另只手报复地拍上我的脑门大声说:“行了傻逼,这是我妈的东西。”
事后我才得知,即便母亲去世了,杜见襄还是每年都会在她生日那天买一份礼物,现在那礼物已经堆了小半个杂物间,母子感情特别深。我突然有些可怜他,如果世上有人伤害了我的家人,我可以用一生的时间去恨他。可如果伤害家人的就是自己的家人,那这恨,要如何消。可现在的我又有什么资格去可怜别人?世上幸福的人都是一样的,不幸者各自有各自的不幸。
见我终于消停,蹲坐在沙发上长吁短叹,杜见襄趁机一把拉过我正对他,随后拿起手边擦头发的毛巾,整个盖住我的脑袋。
“不知道就是传说中擦五分钟头发立干的毛巾吗?土鳖!”
他吐槽完,便开启了疯狂揉搓模式,似乎必须这样才能解的恨。我嗷嗷叫着躲闪,却还不忘在他的疯狂袭击下抽空问问题。
我:“你是怎么发现我在撒谎的?”
杜见襄:“我有眼睛,有健全的感官,有完整的世界观,我从来不是因为一件事情或一句话就相信别人的人,你知道的,我最不擅长信任,包括恶毒的语言。只是当时那样混乱的情况下,我根本没时间思考。”
我翻了一个高贵冷艳的白眼,没注意到他说自己不擅长信任,却在一个小时以前,当着全世界的面说他相信我。
“那看来小时候的意外对你的影响也不全然是坏的嘛?那你从什么时候清醒过来的?”
“上车之后。”
我几乎想反扑,去压在他身上啪啪两个耳光。
“那么早?那为什么隔了好几天才来找我?你知道我们隔壁那货也买了你们家股票整天嚎丧,我已经多少天没敢闭眼没睡过一个好觉了吗?”
杜见襄一副不作为的样子,揉在耸肩道:“我想着,让你吃点苦头也好,至少以后不敢再做类似的事情。你需得明白,天塌下来,矮子是挡不了的。”
我满脸抑郁,刚要发作,他突然反问:“那你呢,你为什么当时要承认。”
“还能为什么,心太软呗。你们杜氏遭名誉风波,如果你当时真和你家保镖大打出手,不等于向全世界证明,你和你哥不和是铁的事实了吗?反正我在你亲哥的推波助澜下成为始作俑者了,那我干脆承认了转移大家注意力。因为,我不想陷一个处处维护我的人于不义。”
霎时,我感觉发顶揉搓的手轻了力道,也缓和了速度,最终摩挲到我的发跟上,便真的只是在帮我擦头发,带着隐忍的温柔。
室内太安静,静到我听见自己的呼吸,因这份我从不敢想象的亲昵而起伏不定。我暗自猜测这种温柔的折磨什么时候才能结束,那块毛巾却倏然停在了我的脸上,恰好完全盖住我的眼睛和鼻梁。或许离得太近,我恍惚听见对面人的喉咙咕噜一响,那原本放在我头顶地两只手掌,不知什么时候已转去握住了我的手腕,逼得我只能困在原地一动不动。接着,我感觉那片尽头全是白色的视线里,出现了越来越大的阴影。
当唇上传来冰凉的触觉,鼻息间闻到陌生的烟草味道,我仿佛遭遇了一场大雨。那场雨无法躲避,它下在了心里,渗透进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阴影渐渐缩小,我如梦初醒,猛地扯下盖在头上的浴巾,瞪大眼与面前人相互对视,半晌,我哆嗦着问了他一个问题。
我说:“杜公子,你最近是不是看了什么韩剧被荼毒了?”
在我以为自己破坏了这等良辰美景,将要被终结于杜见襄的魔爪之下时,他屏住呼吸,眨眨眼回:“是的,乔治吐血推荐的。”
“……”
此时此刻的我小媳妇般难为情,再想不到任何可以化解尴尬的说辞,也不敢去揣测那个吻的用意,直到杜见襄再度倾身向前,吓得我往后跌坐在沙发上,他却在离我半米的距离停下,给了我一个嫌弃的眼神,接着刷刷地将一个什么东西塞进了我的手里。我低头一看,正是被许初颜扔掉的,属于我和乔北方’信物‘的黑框眼镜。
由此我得知,当日我晕倒在雪地,他将我送回家后,又返回找了我心心念念的眼镜。我说,我不知道该怎么与不想失去的人说再见,而他为了我的‘不想失去’,又在冰天雪地里徒步了一小时有余,将我的心心念念找了回来。
面对我的惊讶,杜见襄欲言又止,最终脱口而出。他蹲下身,掌心覆盖在我握眼镜的手背上,温度与方才唇齿间的清凉形成鲜明对比,嗓音揉杂微微的沙哑和试探。
“许江已经从瑞士接回了乔北方的母亲,三天后,他和许初颜将在人工湖边公开举行婚礼。”
最近忙着和天斗和地斗和人斗,两耳自动屏蔽八卦,导致我乍然听见这个消息还来还不及消化,全身僵硬着,杜见襄却抛出了更重磅的炸弹。
“三天后,我也会启程出国,谈一个非常重要的国际项目。我……不知道要谈多久,也无法预知归期,但我希望那天你能出现在机场。如果你来了,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说到秘密,面前男子的眼里似乎有一瞬柔情,我还来不及分辨那抹柔情和他话里的意义,他却接了电话中途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