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好好告别,重新开始/
在心理咨询师的培训课上,老师讲了一个案例,让我感触颇深。来访者是一位35岁左右的女士,患有恐惧症。她惧怕的不是特定的动物或血之类的东西,而是特定的场所,不是广场或电梯这类比较让人容易患恐惧症的场所,而是自家的地下室。她从来不敢踏足自家的地下室,如果迫不得已要去地下室,她一定会让自己的孩子陪同。即便如此,她也会因恐惧而心跳剧烈,汗流浃背,四肢颤抖。当被问到为什么会恐惧地下室时,她说她感觉地下室的地底下埋了一个死人。
患心理疾病跟一个人内心的压力或冲突有密切关系,从表面上看,这位女士自己的事业发展顺利,丈夫对她温柔体贴,两个孩子也聪明乖巧,谈得上家庭和谐、事业成功,似乎看不出她患心理疾病的原因。
后来,在谈话过程中,咨询师才得知她现在的丈夫是她的第二任丈夫,她的第一任丈夫因遭遇车祸而去世。车祸发生后,她一个人料理丈夫的后事。后来,她开始一个人生活,发展事业,恋爱,再婚,生孩子,生活得很不错。她单位里的同事和身边的许多朋友甚至不知道她曾经遭遇过丈夫突然去世的人生重创,因为她没有向其他人说起,也没有将哀痛表现出来,一个人处理和应对了许多艰难的问题,她甚至很少哭。
后来她搬过几次家,亡夫的照片、学位证、获奖证书、他们恋爱时写的书信,她都舍不得丢掉,放在地下室里。当她意识到自己的恐惧症跟亡夫有关时,她问咨询师要不要扔掉这些东西。咨询师说,只有先整理了自己的情感再去处理这些遗物,才能对她更有帮助。也就是说,她要重新去哀悼,去宣泄内心的伤痛,去释放自己的悲伤,去跟亡夫告别,然后再来处理这些遗物。结果可想而知,经过哀悼和悲伤的洗礼,这位女士摆脱了对地下室的恐惧,过上了健康的生活。
听完这个案例,我忽然明白了丧葬仪式存在的意义,它不单单是为了祭奠死去的人,更是为了让活着的人能获得平静,继续努力地生活下去。我爷爷过世时,我回去奔丧。之前家里人跟我说,当我到进村的那个路口时,一个堂姐要哭着去接我,然后我们两个人一路哭回去,回家后洗手、焚香、哭拜。我当时还有点担心自己哭不出来。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当我到村口时,没有人来接我。坐了一夜火车、一宿未睡的我回到家,洗了手,吃了点东西,换上麻衣,直接来到灵堂。灵堂安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两侧挂着白布、幡旗,桌上摆着供品、香炉、烛台和长明灯等。我燃了香,对着爷爷的照片跪拜,说了一句“爷爷,我回来了”,就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家里请了乐队,还请了三位道士做了三天三夜的法事,亲戚、宾客吃了三天的酒席。我们这些子孙披麻戴孝,在喧嚣又激昂的乐声里,在道士下令跪拜、痛哭和短暂的昏睡中度过了三天。几乎每隔一两个小时我们就要起身,跟着身披道袍、手持法杖和拂尘、口中念念有词的道士一起行走、转圈、下跪、磕头、弯腰拜拜,他念什么,我们就跟着念什么。吊唁仪式要哭,超度仪式要哭,送葬仪式要哭,下葬仪式要哭……有时候手上的那碗饭还没吃完,丢下饭碗就开始哭丧。有时候旁边有人看我们太辛苦,会对我们说“哭两声意思下就好啦”。
记得下葬仪式结束那天下午,我们抬着纸房子和一堆“金元宝”,在村口的桥墩旁围成一圈,人手各执一根竹枝,看着熊熊大火,一边拼命挥舞手中的竹枝,一边喊“阿爸,快来拿啊!”“爷爷,快来拿啊!”“这些都是给你用的!”堂哥的儿子才三岁多,也跟着大家一起挥舞竹枝,脸上兴奋的样子像过节,大家看着都觉得好笑。在这个仪式开始前的准备时间里,我们这些孙儿就拿着竹枝在河边互相追逐玩闹。
整个葬礼过程时而悲伤,时而温馨,时而富有黑色幽默,很像刘梓洁在《父后七日》一书中描述的那样。这些仪式既是做戏也是真情流露,既荒谬戏谑,又饱含深情,给我们释放自己悲伤的时间和空间。
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有那么多对逝去亲人的纪念仪式:葬礼、头七、三七、五七、七七、百日、清明祭扫……人们在这些日子里寄托哀思,表达对亲人的敬意和怀念,通过这些仪式将内心的悲痛宣泄出来,哭出声音,流出眼泪,真切地感受着自己的悲伤,渐渐地恢复内心的平静,然后继续正常地学习、工作和生活。
/二、为了出发去告别/
有网友写信来问我,怎样才能忘掉EX(前任)?需要多长的时间?分手的痛苦让她想逃避一切去尽快忘记前任。她内心总有一个声音在看不起她、鄙视她:你真没用,给我坚强点。其实,问这个问题的人短期内都不会忘掉前任。曾经失恋时,我一天不想前任就在纸上画一笔,某一天,当看到纸上画满的几十个“正”字时,我忍不住号啕大哭。我知道其实自己每一天都在想念他,我强迫自己去忘记,去坚强,结果反而使自己更加痛苦。失恋了就去哀伤、怀念,发泄自己的痛苦,给自己恢复的时间,不要强迫自己去忘记。当你不再去想还要多长时间才能忘记他时,就忘记他了,你也走出了失恋的忧伤。压抑自己反而不容易让自己好好地跟过去告别,唯有真切地感受悲伤,才能治愈悲伤。
无论是亲人的离世还是一段感情的结束,失去总让人感到悲伤,悲伤时不必假装坚强,不要压抑自己内心的痛苦,更不要因为害怕而逃避。去直视,去感受,去怀念,去哀伤,发泄出来。只有这样,你才不会被悲伤压垮;只有这样,你才能做到真正的告别,重新出发,继续生活。
在吉本芭娜娜的《厨房》一书里,失去所有亲人、只有在厨房的冰箱旁才能安睡的少女樱井美影,被曾经受过她奶奶照顾的母子收留。母亲惠理子是个变性人,儿子田边雄一寡言少语,三个各有悲伤的人在一起共同生活,悲伤与悲伤相遇、碰撞……从这家人井井有条又温暖的厨房出发,美影的悲伤慢慢被治愈,走出了孤独。我会想,如果不是这种奇怪的家庭组合,美影也许就走不出悲伤,因为他们本是伤心人,能够理解她的悲伤。
在心理咨询界流传着这样的说法,来学习心理咨询的都是正在遭受内心痛苦的人,做得好的心理咨询师都是患过心理疾病的人,甚至病得很严重。我能想到的这样的心理学大师就有好几位。比如荣格,他长时间患有精神病,出现过幻视、幻听现象。患病期间,他深入探索了自己的无意识心理境界,沉湎于自己奇特的想法、梦和想象中。他努力发现人格的真正本质,后来发表了新的人格理论。再比如个体心理学创始人阿德勒,他在家中排行老二,个子矮小,长相丑陋,幼年时患软骨病,身体活动不便,四岁才学会走路。在身体健康的哥哥面前,他总是自惭形秽,超越自卑以及与哥哥、同伴竞争成了他生活中的重要内容。可以说,他后来提出的著名的自卑与超越理论是他自己个性发展的真实写照。
还有森田正马,他自幼体弱且有神经质倾向,12岁时仍为夜尿症而极度自卑,16岁时患头痛病,常常出现心动过速的症状,大学的时候得了神经衰弱。他还曾因生父母的气,想当着父母的面自杀。他因自己的神经症而创造出了治愈神经症的新疗法——森田疗法。这些例子再一次说明:只有悲伤才能治愈悲伤。
《厨房》的结尾处,美影对自己说:“我会不断成长,经历风霜,经历挫折,一次次沉入深渊,一次次饱尝痛苦,更会一次次重新站起来。我不会认输,不会放弃。”当你面对失去时,无论你是坚强的人还是软弱的人,都要去为自己的失去而哀痛,不压抑,不逃避,更多地去品尝悲伤的滋味,饱尝痛苦的感觉,让悲伤治愈你的悲伤。这样,你将会更加坚强,你将会再次站起来,活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