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拜年,都是三哥开车,大哥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可是因为母亲去,必须坐在前边,三哥就自动把车让给大哥开。做任何事情,三哥都不放弃突出大哥的地位,在修配厂,有修车的来,本来一百块钱的活,三哥故意要一百五,把那五十的面子留给大哥,因常常扮演黑脸,许多司机都在说大哥好话时骂三哥狠,这也正是三嫂不平衡的地方,弟弟愚忠,把哥哥的厂子当成自己的,你就该对愚忠的弟弟有所回报。可是往往性格即命运,愚忠是三哥的性格,常了也就不被人在意,比如现在,他把车让给大哥,自己钻到最后一排的最里边,没有任何人就此说什么。
从小镇到歇马山庄,十里路不到。这条并不宽敞的沙土路,小时走过无数次,那时小镇在我心里还是远方,还是梦一样的地方,就像侄子所在的西部。在礼教严格的大家庭罩被母亲打了骂了,就顺这条路,一次次把自己放逐到小镇前边的大海。那里有成群的海鸥无边的海水。其实不仅仅是我,申家好几代人都在这条路上无数次地走过,五叔活着时有一年夏天回来,领我走这条路,走着走着就蹲下了,捧着一捧热热的沙子,忧伤地说:“你们还认得我吗,你们中的哪一粒被我踩过?”我们一代代人踩过的沙子,也许早就被雨水冲走了,即使不冲走,也有了另外的命运,被碾在橡胶轮胎下面,而不是踩在胶鞋布鞋下面,可恰恰如此,我的忧伤一点也不亚于叔叔。叔叔时代,踩着沙路回到奶奶炕头,从窗口,还能看着小时候玩过的窗台和庭院,野地和河套,故乡还是一个单纯的物体,故土还是真实的存在。如今,母亲的炕头屡屡搬迁,窗口对着的地方嘈杂又陌生,熟悉的路被甩在身后,心也就像被甩出来的路,除了被现代交通工具碾压,孤寂而飘零。
歇马山庄坐落在一个小山包的下边,是一块洼地之中的村庄,它既无山的依傍,又无林的环抱,前后左右都光秃秃的。恰因为没山没林,一个土岗就成了童年的山,一片河岸的草丛就成了童年的林。长大出来,看见了那么多名山大川,高楼大厦,再回这里,就觉得这是小孩过家家玩的地方。房子矮趴趴地簇拥着,以草垛为界;河谷静静地逶迤着,以孤独为岸;赤裸裸的地垄匍匐在房与河之间,仿佛一条条冻僵的蛇。你人在远方想故乡,觉得它在黄海北岸,如今人在黄海北岸看故乡,你不由得就想,这里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有关系,当然有关系,大哥的车刚刚停到屯街,就有人过来打招呼,老由家三爷,老周家=哥,老于家小久子。只要你从车·59·上下来,一个小世界突然就变大了,一个埋藏并不深远的关系迅速就苏醒了。虽都有变化,可一眼就认出来了,他们也一下子就喊出了你的小名。他们都穿得新锃锃,老于家小久子居然穿一件皮夹克,脖子上还围了一条墨绿色围巾,可是与乡亲握手,问好,不知怎么就觉得是在一个崭新的屏幕上放映旧世界影像。因为你脑子里闪回的,都是这些人的过去,比如那年侄子掉到井里被奶奶捞出,第一个冲到井沿的就是小久子,他冲到井沿不是帮助奶奶,而是和侄子一起号啕大哭,边哭边喊:“还能不能和俺做伴看电影呵?”脑袋里放映的是旧世界影像,大庆机器里拍摄的却是新世纪镜头。大哥神采飞扬,因为身材太魁梧,需微微含着胸才可走进低矮的屋子,可这似乎更突出了他的高大。大嫂搀着母亲,她身体不好,搀母亲的本该是我或者三嫂,可大庆的摄像头一直跟着母亲,大嫂当仁不让,她侍候的母亲,她最有资格。有母亲、大哥大嫂在前边,我、二哥三哥二嫂三嫂,自然就成了陪同。不过,这一点也没什么不好,一大帮人闹闹哄哄,倒有一种相互借势的快感。
我们一家家串着,有的人家,只进去打声招呼,比如那些我们已不大认识的小年轻的家,有的人家,却要停下来说几句话,比如那些有老人的人家,或者像已经卧床不起的李玉胜家。
李玉胜是当年打父亲最猖狂的一个,他十年前死于肝硬化,扔下病歪歪的老婆和儿子住在一起。年是年轻人的节日,儿子儿媳不知拜谁去了,脏兮兮的屋子里只有一个被我们叫着二嫂的女人。见我们来,二嫂有些慌乱,明知道爬不起来,却还是要爬:
“妈呀就知道你们能来。”她慌乱,也许没想到九十岁的母亲会来,李玉胜打父亲时,母亲曾拿鸡蛋去求过她,结果这成了父亲又一罪状。落入今天这步田地,一定不愿意让任何人看到,可她偎着被子的身子颤巍巍的,掉进深洞的眼睛顿时湿润,仿佛我们能来搅扰,她太感激,仿佛我们的到来已是她的节日。实际上,都是我们的锲而不舍把复仇的现实变成了历史,把女人的历史变成了现实。女人的历史,是她没嫁一个好男人,她心灵手巧人又漂亮,当初追求者多的推不出门,李玉胜靠他三寸不烂之舌勾走她的心,曾自以为是女人中最幸福的一个,可怎么也想不到他的不烂之舌竟成了咬破她幸福生活的罪魁祸首,除了耍嘴皮子,好吃懒做一无所能,不但如此,还一喝了酒就打老婆。问题是,跟了这么个男人,又生了个和老子一模一样的儿子,好吃懒做一无所能又脾气暴躁,所以她就有了儿子不孝媳妇也不孝的命运。女人的现实,是这一天,她要借夸申家婆婆媳妇如何命好的时机,痛痛快快骂一骂她那不孝的儿子媳妇,彻彻底底抱怨一回自己怎么就瞎了眼,嫁给李玉胜这个老死鬼。女人最终把不幸归结到命运时,都要把目标指向嫁人那一刻。她却不知道,即使在她眼里太有福气的大嫂也这么想过。
自己想和别人想,当然很不一样,自己想,是往深井里掉,别人想,是看着别人往深井里掉,你自然就有了往上升的感觉,就像同时进站却开往相反方向的火车,一个动了,坐在没动的那一个车上就以为是自己在动。问题是,这个时候,往上升了的一面,也绝不让对方继续往井里掉,当李玉胜女人用羡慕的目光看着母亲,看着三个嫂子,三个嫂子顿时捅了马蜂窝似的七言八语,大嫂说自己的糖尿病,二嫂说自己厂子的亏损,三嫂说自己花钱的紧缺,反正都是自己的不易。如此一来,拜年就不仅仅是妯娌间的较量,还是彼此的鼓劲、抚慰;就不是一家人向另一家人的示威,而是两家人真切的支持、加油。因为要不是这个场合,三个嫂子是从不交流的;而李玉胜女人,也不会在散发着臭烘烘酸溜溜气味的屋子里,留母亲和嫂子坐一会儿再坐一会儿。
然而,这样的抚慰并没持续多久,在另外一家,却遇到了麻烦。
那还是去拜老队长的时候。当年,二哥三哥被大哥弄到小镇干临时工时,因为出身不好,老队长一直刁难,大哥踏破了门槛看够了脸色才磨出批条。可时光是个奇怪的物体,它在慢慢的迁移中,一点点磨掉了老队长的脸色,只留下他的功德。因为对申家有功,每年拜他他都分外高兴,龇着黄黄的牙齿呵呵地笑着。
虽对申家有功,但他绝不白白接受你的拜,当着我们,非讲一通世事的变迁。他大字不识一个,可心里装着那么多外面的信息、故事,所有的信息和故事都跟腐败有关。他的儿子跟一个做塑钢生意的朋友干,那朋友信任他,给管城建的送大礼都不背他,送一回都是十万八万。他表弟的儿子大学毕业,光找工作就拿出去三万。讲也不要紧,他往往讲着讲着就骂起来,一骂就一脸怒气,仿佛腐败的不是别人而是我们。为此,刚走到门口,二哥就打了怵,“下年就不拜了吧,老这一套,也没什么意思。”可二哥再打怵,也想不到,老队长把我们迎进屋,闲扯一会儿,会突然把目光移到二哥这里,慢条斯理说:“老二,你这几年弄得不怎么样呵,怎么听说儿媳跟了一个腐败分子,儿子气跑了?”关于远程的出走,到目前为止,在申家除了二哥一家人,只有我知道。二哥二嫂一直封闭信息。见有新闻,大庆赶紧把机器对准了二哥二嫂,大哥大嫂也把目光转过来。
这还是进村以来,二哥二嫂第一次变成主角。二哥的脖子噌的一下就紫了,他看看镜头,看看老队长,语无伦次:“呵,不是跑了,他上西部了,去搞大开发。”老队长不依不饶:“还开发,糊弄二鬼子呵,你问恁哥,那可能吗?”大哥愣了一下,想了一会儿接话道:“不大可能,是不是叫人骗了,我天天看电视,去西部的都是大学生,都是组织安排,还没听说哪个个人。”大哥当场质疑,是老队长把目标转向他,也是突然听到这个消息的本能反应,因为他后边还跟了句,“怪不得这一腊月一直没看见远程”,可是就因为大哥当场质疑,二哥二嫂变了脸。他们变了脸,不是顶撞大哥,而是从老队长家出来,坚决不跟大哥拜了。
在屯街上,二哥对着手机大呼小叫:“刘师傅吗,马上过来,我在歇马山庄,过来接我一下。”我怎么都想不到,影子也有厌倦的时候,问题是,二哥此时的举动,不是当不当影子,而是他想成为一棵树,因为他放下电话,冲着站在一旁的三哥说:“走吧,没什么意思。”三哥迟疑了一会儿,还是上了车,可三嫂没上,三嫂立即跟二嫂站到一起:“俺也不去了,俺家里有事。”大哥就是大哥,不愧看多了国家的事世界的事,懂得世界联盟分分合合的局面,他上车后,异常平静地说,“你二哥可能家里真的有事。”大哥平静,大庆却不平静了,一遍遍侧过脸看我。大庆看我,我莫名其妙,以为他跟够了要打退堂鼓,当他把一直扛在肩上的摄像机放到膝盖,我突然警醒,原来都是摄像机惹的祸。老队长是不该那么说,大哥也不该去证实老队长的正确,可要是没有摄像机跟着,二哥也许不会如此激动。
我表面平静,心里却再也不能平静了。因为在我们接下来的拜访中,大嫂的变化可是太明显了,进了别人家门,她高音大嗓,喜笑颜开,一些时候,大庆把镜头对准她,还有意往大哥跟前凑,还有意配合大哥,比如当有人问,“老二两口子怎么没来?”她轻描淡写地说:“家里有急事走了。”可只要离开人群,上了自家的车,立即闭了嘴,绷住脸,使车里的空气顿时紧张。
为了缓解气氛,大哥有意议论一下刚才的见闻,说某某人老了,头发都掉光了,大嫂没好气地说:“算了吧你,就你不老?你为申家操碎了心,不看看你头上那几撮毛!”如此一来,不平静的就不是我了,还有三哥,还有母亲。母亲听不见大嫂的话,但她会察言观色,她似乎从二哥二嫂走,就觉得有什么不对,动不动就痴痴地看着我。
终于把该拜的拜下来,大哥把车开到了老房子前边。这是每年拜年必有的程序,不管时间是否充裕,我们都要过来扫一眼,看一看我们的出生地。它不是三个嫂子的出生地,可她们嫁人之后最年轻的时光都在这里度过,现在,二嫂走了,三嫂走了,可九十岁的母亲来了,扛着摄像机的大庆来了,尽管一路上留下不快,但大哥知道什么才是大局。
曾经人丁兴旺的申家大院,如今已相当破败了,后边六间草房房梁已经坍塌,屋檐上的苫草耷拉着沮丧的脑袋,呼应着院子里横七竖八的木棒、草秸,我们搬走之后,卖给一个刘姓人家,可这个曾经发旺了申家的庭院,却败亡了刘家,他的一个儿子搬来不久遇到车祸,另一个儿子第二年得了类风湿,做父亲的却在三年之后患了胃癌,于是房子和院子就被废弃。
三哥搀着母亲,跟着走在前边的大哥。因为再也不必在人前表演,大嫂没有下车,三哥于是有了走进镜头的机会。大哥边走边讲解,哪哪是原来井的位置,哪哪是原来粮仓的位置,三哥在后边殷勤呼应,憨憨的脸上还涌出气愤,大声道:“都让他们卖了废铁!”仿佛要是不卖废铁,就会被大庆永记史册。看上去,大哥是对着三哥,实际是对着大庆的镜头,看上去,寻找的是井和粮仓,实际上寻找的是他曾经的业绩,因为我们家的井不是一般的井,而是一压就出水的压水井,那粮仓也不是一般的粮仓,而是铁板焊接的带着防雨篷的粮仓,现在这种东西在乡下比比皆是,在当时,大哥可谓领导了乡村新潮流。我不知道,二哥他们要是不走,此刻大哥会怎么样,会不会比现在要自然,反正看着大哥夸张的动作,听着三哥夸张的呼应,我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二哥,他的声音呼隆呼隆,一听就知道带着情绪,“贞子,俺年年跟大哥,跟了他这么多年,他怎么能不帮自家兄弟说话呢?再说,他也不能把兄弟一碗凉水看到底了呀。”我没跟二哥说什么,但放下电话,再看大哥,心像有沙石掠过,一下子疼了起来。因为此时,大哥正扬着脖子,抻直腰板够房檐,这是父亲常有的动作。为了显示自己的个子,小时候常见到父亲扬着脖子够房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