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的是白天明。他的脸上是忧虑的神色,拿着一个装X光片的大信封。
林子午疑问地望着他。白天明走到桌边,从纸袭里掏出两张X光片,举到明亮的台灯前,轻声说,“这是柏年的肺部X光片,您看。”
林子午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沉重的感觉,仿佛有一块石头坠入了他的心。
他沉吟着,慢慢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白天明也用同样的声调回答他:“再作个造影看看。”
林子午不说话,呆了半晌,又问:“他自己知道吗?”
白天明摇摇头。
林子午说:“那,你再作造影,等于告诉他:情况不妙。”
白天明说:“是的。瞒不住他。”
林子午又拿起X光片看看,说:“放弃幻想吧,接受最不愿意接受的现实。以我的经验看,是肿瘤,而且很可能是恶性的。”
白天明坐到沙发上,低垂着头,什么也不说。
林子午沉默了片刻,用着急的声调说:“你打算怎么办,说话呀!你这算什么?一声不吭就完事了?”
白天明慢慢抬起头,望着林子午。老爷子忽然声音颤抖了:“你,你哭了?你,和他的感情这么深?我一直没想到。原谅我。”
白天明强忍住泪水,用压抑的声音说:“两个办法,一是把他送日坛医院,请吴院长诊断、治疗。这就等于把一切都告诉他。另外,就是在咱们这儿给他开胸探查……”他说不下去了。呆了一会儿,他长叹一声,“唉,但愿不是……”
“那,打开胸腔以后,证实了预想,怎么办?广泛切除,还是再缝上?”林子午问道。
“不知道。”白天明说,“我们这儿的条件,技术……”
林子午忽地站起来,以坚定的口气说:“在这儿做,我们自己做。我把吴院长请来。我主刀。你当助手。万一……”他怕自己的体力顶不下来,就说:“不,你主刀,我给你当助手。”
“我?”白天明站起来,“不行不行,我技术不行,也怕到时候下不去刀……”
“要相信自己。你可以挽救他。”林子午说,“把X光片给我,我去日坛、北京医院,请他们再看看,你要保密,别让他瞧出来。还有,赶快给他爱人打电话,请她回来。啊,还有袁老,他也快回来了吧?把他请回来……”
“嗯。”白天明点点头,要走,林子午又叫住他。“袁静雅怎么样?听说她课讲得不错。”
白天明说:“应该让她参加对柏年的治疗。我相信她是位好医生。”
林子午沉吟了一会儿,说:“在这时候儿,给你谈这个有点不相宜。可是,我还得给你说。你,爱她吗?”
白天明看看林子午,说:“您,问这干嘛?”
“回答我,说真心话。”老爷子又顶上一句。
白天明默默地点点头。
林子午有些生气似地说:“那就快跟她结婚。我这个人不是老封建,可我也不愿意听见对你和她的闲话。”
白天明一愣:“闲话?说我们的闲话?我和她接触得很少哇!”
“嗯,一次就够了。人家说,你们趁老头子不在家,两个人在一块儿呆了整整一夜,还,还……算了!”林子午一挥手,象是要赶掉什么不愉快的话。
“我那是给她看病啊,她发烧,一直昏睡……”
“我知道,可别人不那样看。”
“我又不是为别人的闲话活着。她是我的同事,她病了,难道我不可以照顾她?”
“我知道,知道。我也不相信别人的话。而且,就算有什么,只要你们真心相爱,那也不算什么。可是,你,听说……”林子午压低声音,“听说,你还和另一个年轻的姑娘……”
“没有的事!”白天明火儿了,“这是谣言。”
林子午大声说:“对,谣言!可是你得注意舆论,舆论。好了,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只要求你,从现在起,忘掉一切,只想着柏年,柏年,用尽一切力气,把他治好!”
白天明还想再说什么,看老爷子心绪不佳,就止住了话,只是点点头,就走了。
林子午把自己关在屋里,翻来覆去地看那两张X光片,想了一条又一条理由,反驳自己的判断。然而,最后他终于悲哀地低下头。郑柏年患了肺癌。这是残酷的,但这又是现实。
这不幸,却象悲壮的军号,震醒了老人心底的勇气与胆略。在许多日常的事务上,他往往是优柔寡断的,但当危机降临,他又有背水一战的雄心与才智。
他立刻从沙发上站起,走到盥洗室,用冷水洗了洗脸,重新回到办公室里,铺开一张纸,拟就了为抢救郑柏年的生命所应该立即办理的事项。
他要亲自给日坛医院的吴院长挂电话,请他来会诊,他要亲自找中医研究院中药所和给上海医药制品所挂长途电话,请他们支援他们研究的最新、最有效的抗癌药以辅助治疗;他还要亲自打电话给过去的老首长,请他们运用他们的影响,让有关部门立即把郑柏年的妻子梁晓晨调回北京。啊,他有多少要亲自办理的事情啊!最重要的是他要把自己关到解剖标本室里一天,他要再好好地对照人体,设想一下手术方案……
他刚刚写满一张纸,安适之就推门进来了,对他兴奋地说:“林院长,选票都统计出来了。”
林子午诧异地看看他,有点茫然地间:“选票?什么选票?”
“哎,民意测验的选票哇,刚刚统计完。投票率达百分之九十五。”
林子午这才恍然大悟,他早已把这件事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那么,”他看着安适之兴奋的脸,问道:“谁的票多?”
“郑柏年。共一百二十一票。”
“才这么多?”林子午又问。
安适之笑笑:“参加者四百三十二人,收回选票四百零八张。其中,空白票二百五十四张,郑柏年一百二十一票,我,三十二票,还有一票是……”
“谁?”
“孙大勇。”
“什么?孙大勇?这简直是开玩笑嘛!”
安适之不表态,只是把选票和选举结果报告,一起放到桌子上。
“你觉得怎么样?”林子午用头朝那一叠选票点点。
“说不好,”安适之笑着说,“这二百五十四张空白票,含义无穷啊。”他擦擦额头上的汗,笑着说,“不管怎么说,这场戏还算是圆满闭幕。”
“怎么是戏?怎么会是戏呢?”林子午不满地问他。安适之笑而不答。
林子午叹口气,悄悄坐下。
林子午一回到家,立刻就给现在任中央顾问委员会委员的一位老首长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医院里一位众望所归、德才兼备的中年医生,一位院长的接班人得了肺癌,而他的妻子在“四人帮”时期就被调离北京,远在西南边疆。他恳求老首长惠以援助,想方设法把她调回来。
老首长听了感慨系之,回答他,象这样的好同志多年来只知工作,从不叫苦。他自己不说,我们很多领导同志也就不主动过问,好象人家就没有困难似的。直到到了这种最后阶段才忽然要关怀他了。唉,他一定尽力帮助。不过,饱汉不知饿汉饥,主管部门是不是从实际出发,不唱高调,他可不敢保险。因为,他毕竟已经不主其事了。好吧,三天内,一定给你个准确的答复。
打完电话,林子午颓然坐下。他忽然想到,这种事情看来也不是很难解决的,而是过去从来没有下决心认真解决,更没有亲自去抓,去过问。他觉得难过,觉得有点对不住郑柏年。还有没有象他这样的人?他想明天一定要亲自问一问,查一查……哎呀,明天还要去解剖室。事情真多。从前,竞都没有很好地想一想。
他后悔之至,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想心事,渐渐地,竟然坐在那里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