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丫:“虽然关系已经闹僵了,甚至可以说,老外公是因为他们而死的,办丧事的那几天,茜容姐弟还是陆陆续续来过,记了个礼,露个面就走了。婆婆、齐文允和他的舅舅姨妈们冷眼看着他们,说:‘看你们还好不好意思去起诉房子的事!枉自老外公在世时对你们那么好,你们有什么事的时候送礼,孩子过来了拿压岁钱。’他们认定这群没爹娘养的是不会再起诉了,老外公的死他们还没有找他们算账呢!
“然而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他们还是起诉了,而且就是在老外公去世后的第二个星期。那时,齐文允和他外公家的房子正迎来拆迁,每家都得到了五万多块钱的拆迁费和商业路同样大面积的一块地,婆婆正收拾要搬离这所老房子的东西。收到起诉书和传票时,她心慌了,因为她没有想到他们会真的起诉,而且按起诉书上所说,他们理应分得的财产达八万之多!她给在下面上班的齐文允打了一个电话,又跑去同齐文允的舅舅姨妈商量,最后决定,不管怎么说就是不拿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的舅舅姨妈们说。
“然而事情似乎特别不顺利,不管他们想到的是什么样的对策,都无法作为有力的证据。比如他们首先说的,茜容他们姐弟没有尽赡养的义务,他们没有权利来分遗产,要分也只能是分很少的一部分,法院就不给予支持,说他们在外地工作,工作很忙可以体谅等。西弟小漾就想了,难道工作忙可以成为理由吗?然后就是齐文允的舅舅姨妈们所证实的,此房子确系婆婆结婚时老外公送给她的,只是因为考虑齐应忠是上门女婿的关系,不想让他有寄人篱下的想法才写下的房屋产权转让的契据,法院亦不予采信,说双方当事人都已不在,契据是唯一真实的凭证。西弟小漾和所有在场的人就想了,老外公死得多么好啊,这样他就没有机会作伪证了。齐文允姨妈出的主意,说婆婆欠下她的很多笔债务,法院也不予以采信,说这种情况下出示的借据、非齐应忠本人签收的借据,其真实性值得怀疑。所以,几经周折下来,这场官司对西弟小漾的婆婆来说是一点胜算的可能性都没有。
“西弟小漾的婆婆简直是气愤和悲观得要命,齐应忠活着的时候她对他不薄啊,他怎么就会这么对她呢?她前前后后想起所有的事情,又认为,难道这是天意,天意让那本党员证落到了他们的手里?天意让老外公死在他们的面前,没有一个可以帮助她的人?因为气恨,她和齐文允搬家时把齐应忠所有的照片都剪了,凡是有他合影的照片都变得残缺不全。壮壮看了,很难过地跑来西弟小漾的身边抱着她说:‘妈妈,爸爸和奶奶为什么要把爷爷的照片剪了?’西弟小漾没有回答,心说:‘他们不只是剪他的照片,也许哪天还要挖他的坟!’是的,如果上诉再一次失败的话,他们也许真的会这么做。
“上诉是齐文允的舅舅和姨妈力顶的。他们认为,就算是输钱,也不能输这口气,因为案子牵扯到老外公的死,不再是吴秀英一个人的事,关系到整个家族的声誉。
“‘他们市里面找得到人,我们也找得到人!’这是齐文允的舅舅姨妈说的,因此明明是一个简单的遗产纠纷案上升为两个家族之间的斗争。因为是齐文允的舅舅姨妈提出来的,找人的事就交给了他们,婆婆只知道出钱。但是这样一来,钱就像流水一样哗哗流出去。婆婆自己也感到了不安,一个人的时候经常叹气。
“西弟小漾想:何苦呢?还不如平心静气把钱给他们。但她是不敢开口的,明知道他们这样做不对。因为齐文允的舅舅姨妈们会说:‘你懂什么?滚开!’他们从来就没有把她放在眼里——就是对齐文允和齐文允的母亲也不是很放在心上,只是有事情的时候就喊他们做,做得不好或稍微有些迟疑,还会喝来斥去。
“然而齐文允和婆婆在外面不顺,回来却总拿她和壮壮撒气。西弟小漾每天要去学校上课,回来还要顺道买菜、以最快的速度做饭菜,晚上收拾完了还要补课,周末也是补课。但即使这样,齐文允和婆婆不顺的时候还是要骂:‘你整天在家做的都是些什么?连这么点事情都做不好!’他们不记得他们已有多长时间没有关心过壮壮了,壮壮多说一句话,他们就会骂:‘你能不能给我闭嘴!’哭就更是不行,因为他们会说:‘都是你这个扫把星闹的,所以我们家才会这么不顺!’因此壮壮只有偷偷投进西弟小漾的怀里,不让他们看出自己是在哭。
“有一天,壮壮忽然对西弟小漾说:‘妈,我想爷爷了,我们能不能去他的坟上看看啊?’说着眼圈就红了,侧过脸去泪水流了下来。西弟小漾最不忍心的就是伤害一个孩子,尤其是一个孩子正当感情的诉求,因此说:‘可以,但是这件事情不能让你的父亲和奶奶知道。这并不是因为我们这样做不对,也不是因为你的父亲和奶奶不对。而是他们知道了会生气。’
“因此周末的时候他们就以郊游为由买了一些东西,壮壮自认为他爷爷喜欢吃的东西,到附近一座山上,找到了那座坟。壮壮说:‘爷爷,我来看你了。我把丹丹也带来了。’
“跟在他们后面的还有齐应忠在世时住在老房子养的一条狗。西弟小漾没有说话,她完全是陪壮壮来的,她自己没有任何话。但是离开时她却想了:‘你赢了。壮壮至今也不知道你不是他的亲爷爷。虽然齐文允生气时几次说过你不是他爷爷,他对你还是怀着真挚的感情。希望这种感情不至于伤害了他。你也知道孩子是无辜的,宝儿的母亲背叛你生下宝儿,你也没有当着他的面说什么 ,只是和他的母亲离了婚,默认是他的父亲。你赢了,活着时,你不敢违背,生活在孤独的阴影里,可是现在你却是真正赢了。你用金钱和房子作引,让活着的他们从你死去的那天开始就迎来不断的祸患,生活在欲罢不能的焦灼、痛苦和对你的仇恨之中。——也许哪天他们还会把你的坟挖了,但这对你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最终还会摧毁这个家庭,因为他们迟早会知道你和我的事,把我当成这个家庭的祸水和我离婚。婆婆会败得很惨,因为她费尽心思经营,经营来的却是她儿子背负着的耻辱。齐文允会永远被钉在耻辱的十字架上下不来,因为他不仅出卖了自己,跟了你姓齐,还被你以父亲的名义盗取了他的女人,现在就连壮壮也是跟你姓。他们会悔恨,悔恨终生……而那个时候的我呢?也许会走到很远很远……’
“因为就像古老的吉卜赛人在扑克牌中看到了自己的命运,她不再在乎很多事情,有时即使婆婆和齐文允指责她,她也只是冷淡地看一眼,然后走开去做自己的事情。她把晚上和周末的一些时间用来写作,其余时间就用在代课、补课、和问题学生的谈心上。虽然家务事也做,但已经不是很在意了。她想,自己不应该是为了家务事而活。这个时候的她在表面的平静中和与人类的疏远上却常有一种紧迫感:生怕她在这个尘世的事情不能做完。
“春季开学的第二个学期,学校三八妇女节搞郊外活动,她去了,但是不能十分融入到那些正式老师中去。她有一种感觉,人多的时候就不是自己,无论是阳奉阴违地说一些客套话,还是他们笑时自己也跟着笑都不是她愿意做的事情,所以她就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树荫下,望着很浅的河水在鹅卵石上激起浪花。一个老师走到她的身边,问是否愿意陪她沿着河岸走一走。
“西弟小漾当然愿意,这是一个对她评价很高且对她表示出诸多关心的老师。她一直记得这个老师说过的话:‘今天第一次听你上课,感觉你确实非常不错!比我们学校的很多老师强多了。这句话不敢当着我们学校很多老师的面说,但是,当着个别老师和领导的面,我还是要说;尤其是当着你本人的面,我更是要说!’以及:‘你这种类型的人,适合搞科研型的教学。’还有:‘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太过于执着,内心有一种忧郁的感伤?但凡一件事,你太专情于它了,反而实现起来有些艰难。别人是把它当职业,而你是把它当理想。’她还没有对她表达过自己的谢意呢。并且她还曾经留下过一句话:‘不过你也不用灰心,好机会应该很快就会降临。这句话我现在对你还不能细说。’大有一种天机不可泄露的神秘。所以现在,她就等着这个生活中有智慧的女人来告诉她。
“她们沿着河边,朝着另一个没有人的方向走去。
“‘听说在你之前曾有好几个老师推荐过他们的亲戚到学校来代课,学校领导都没有同意,最后却选择了你。你的后台一定很硬!’女老师问。
“西弟小漾大吃一惊,想:她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最后还是决定真实地暴露自己:‘后台很硬?我要是后台硬的话应该早就转了正!这次是听我的学生说这里没有英语老师上课才找来的。学校领导开始并没有同意,是我去找了教育局的领导才来的。’
“‘那你一定认识教育局的谁?或给他们送过礼?’
“‘不认识,也没送过礼!’西弟小漾说,把去找教育局的经过说给了她听。
“‘那你是遇到好运了。人家说否极泰来否极泰来可能就是这个意思。政工股的吴胖子,谁不知道是既贪财又好色的一个,就是局里面的领导,也没有谁会无缘无故帮你!’
“西弟小漾想:她这是怎么了?怎么会是这么一个人呢?
“‘这些事情你怎么知道?’西弟小漾问。
“‘嗤!’女老师从鼻子里轻蔑地哼出一声,说,‘这些事情谁不知道?我家人就是从教育局出来的,他以前是民中的校长,后来是教育局的局长,现在纪委上班。’她以为这样一说,西弟小漾一定会知道她是谁,她的男人又是谁,可是西弟小漾竟然不知道!
“‘那他一定很有能力了?’西弟小漾说,带有嘲讽的意味。
“没想到这女的竟谦虚起来,说:‘能力谈不上,比较有才,文才和人才,再加上踏实谨慎稳重,所以上面的领导一直很器重他。’
“‘哦?’西弟小漾看看身形矮短、面貌丑陋、说话随时都在眨眼睛喷口水的她,如果不是因为在她前面说过那样不俗的话,她绝对不会把她往有思想有见地的人身上想。
“‘打个比方,有人说麻山县有四大才子,读书写文章好的,有一个是他;麻山县有四大美男,面貌体型最标准的,有一个是他;但是读书写文章好修养好品格好城府深能做得上去的,就只是他一个。这不是我说的,是别人对他的评价。’
“‘那他是真够优秀的。’西弟小漾说,心下却不以为然:在这小小的名不见经传的麻山县还有这样的人?真要是这样的话,你也配不上他啊?
“女老师似乎看出了她的疑问,说:‘我也不要你现在相信,但总有一天你会相信。’好像总有一天,她要让她确确实实地知道她的男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西弟小漾为被她看穿了自己的敷衍感到很过意不去,说:‘那哪天您介绍我们认识?’
“女老师说:‘行!也许我把你的情况说给他听,他还能够帮助你。你是不知道,我们过去曾帮助过很多人,帮助人转正,帮助人考教师应聘,帮助人进县团机关党委……我们也是从农村一步步奋斗出来的,知道一个人很不容易,所以是能帮就帮,只要不是违背良心的事情。’
“西弟小漾当然知道他们所谓的帮人不会是无偿的,因此反而不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为了能让西弟小漾相信她的坦诚,相信人有能力还要有脑水有势力才能做得成事情,她把自己的人生经历说给了西弟小漾听。她说她艰苦而有趣的童年,说她是怎么用计谋骗过她的父亲让她的两个姐姐不能读书,她自己读书——而后还为自己辩护说:‘这样,至少有我一个人考了出来,现在还可以照顾到她们。如果是让她们读的话,她们顶多是混到小学毕业就嫁人。所以说,读书这件事情还是要讲点天赋的。’接着又说她是怎么喜剧般阴差阳错认识了她现在的男人,在他落魄的时候和他结了婚。‘你是不知道,他家里的那个穷!用他的话说,他是踩在他家里父亲和两个哥哥染血的肩膀上出来的!’然后又说她评特级教师的事:‘就说我评特级教师的事,就凭你死命地教学能成?全县就只有一个特级教师的名额,人踩人都踩死人!’
“‘那是怎么回事?’西弟小漾压低了声音骇然地问。
“‘怎么回事?这件事根本没有宣扬出去!市教育局他的一个同学打电话来时就说,悄悄内定就行了,用不着宣扬出去,搞得沸沸扬扬的。我家人当时是教育局的局长,不好出面说什么,就把这件事交给政工股的老秦。老秦说,这有什么难的,你家夫人不就是最好的人选?没有硬件,他们就临时给我弄了一个优秀班主任的证书,又花钱到省教育报以最快的速度发了一篇论文!’
“‘您是特级教师?我们学校一共有多少个特级教师?’西弟小漾问,因为她听壮壮的班主任说过特级教师的事。
“‘一个,不要说我们学校,就是全县也只是我一个。’女老师满不在乎地说。
“‘这么说就是您了!您就是胡芳玫老师!’西弟小漾很高兴地说——后来又想:她怎么能盲目地崇拜一个特级教师的头衔呢?
“胡老师这才满意地笑了,说:‘是的,我就是。’
“‘那您一个班五六十个学生,百分之百的及格率,最低分都是八十分,是怎么回事呢?’她听说过学校老师对她的非议,说她是把差的学生撵出去才保持班上百分之百的及格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