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建辉:“冬月,沈惠娘终于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福仔,笑着说自己的儿子是最有福气的,一生下来就有吃的。钟像岩请了个戏班,在芍药园唱了三天三夜的戏。也许你要说,钟像岩不是并不喜欢儿子的吗?他为什么会高兴到请戏班来唱戏?是的,他是没打算要更多的孩子。但是在沈惠娘连续生了这么多个孩子以后,他感觉已经很受不了了。他知道,如果沈惠娘生下的还是女儿,她会继续生下去,直到生下一个男孩子为止。生下福仔后,他终于感到可以松一口气。另外就是他的那些朋友也极力撺掇他要好好庆祝一下,并借此机会请他所熟悉并相好的芙蓉姑娘的戏班到山合村来唱戏,顺便看看能否在山合村招收一批学员成立一个戏班。
“他和芙蓉姑娘一见钟情,是在朋友的一次酒席上认识的。因为同爱戏曲音乐,遂成知音。钟像岩经常为她写曲。只是,他们并未做出超乎朋友之间的事。因为结婚时钟像岩曾经对沈惠娘说过:他喜欢在一些事情上做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但他绝不会负她。芙蓉姑娘也一样,她是一个感情深厚并且专一的女孩,在她深爱的男友去世之后,她就没想到过还要第二份感情。不过,这并不排除他请她来唱戏,她答应来为他招收一批学员,内心上有更多在一起的期待。
“那时,钟像岩少说也有四十五六了吧,但于很多人来说,这正是一个男人最富有魅力的时候,尤其是像他那样一个风情才华绝代的人。芙蓉姑娘,二十八九岁,三十岁不到。刚在秋水塘边出现,就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和我们这里经常在外风吹日晒的农妇们相比,她就像是月里嫦娥,体态柔软丰满。当她在舞台上唱《贵妃醉酒》时,简直把下面所有的年轻人迷倒。因为她的人美、戏美,戏结束的当天就有很多人去报名学戏。一个戏班不够,后又组织了第二个戏班。两个戏班竞相登台亮相,一时间,整个十里乡洋溢着浓浓的梨园书香气息。钟像岩成功地组织了两个戏班。
“不用说,那时,我是非常佩服他的。我明白了他这几年貌似荒唐不经实则殚精竭虑的良苦用心。因为追随他的每一个人,他设计制备的每一样乐器都派上了用场。他改写创作的曲目无数。但也有看不惯他这种做派的小肚鸡肠的男人,愤愤地说:‘有什么了不起,再了不起也不过是个农民,怎么不在城里待着去?’女人们则说:‘嗬,终于生了一个儿子了,了不起了,要上天了。’并连西弟小漾一起骂,说:‘看那风骚样儿,完全是跟她父母学的。’
“西弟小漾真是感到又冤又气,这和她有什么关系?更让她难以忍受并气愤地落下眼泪的是,他们竟然也驱赶起她的两个小妹,说:‘一群小****,快走开,别碍了我的眼!’看到她们受委屈,她的心里是很痛的,她多么想能倾尽自己的一切来保护她们,让她们快乐。因为受到暗示,仿佛一切都是她父亲造成的,她恨透了她的父亲,而且恨透了音乐。她宁愿自己的父亲是一个真正的农民,哪怕并不像现在这样多才多艺。可是现在他不仅不好好在土地上劳动,好好关心他的儿女,而且还和年轻的姑娘调情,这像是一个父亲的所作所为吗?在她的同学里,没有哪个同学的父亲是这样的。在填父母工作一栏时,有同学戏称她的父亲是戏班的班主、乐手、戏子等。她觉得有这样的一个父亲简直是一种耻辱。
“沈惠娘倒是很知足很快乐的,因为她有了福仔这颗福星。西弟小漾对他们不抱希望,她把做家务事和照顾两个妹妹当成了自己的职责,仿佛这件事和她的父母丝毫不相干似的。她也不过问他们的事情。
“芙蓉姑娘在山合村教戏的时候,住在西弟小漾家——教戏的地点在芍药园。钟像岩特意把楼上的观水阁即琴室布置成她的闺楼,做了一幅很美丽的竹帘,说既然是聘请她来的,作为她的朋友兼长辈,无论怎么照顾她都是应该的——她喊西弟小漾的父亲钟哥,他却以她的长辈自居。有人在外面嬉笑西弟小漾的母亲,叫她看紧了西弟小漾的父亲。沈惠娘却笑说:‘他才不会呢。’
“我们不知道沈惠娘为什么竟不会吃醋,不找钟像岩吵架,后来才知道钟像岩每晚都和她在一起,还一起逗福仔开心。说起芙蓉姑娘,她也是个很好的人,她不仅借钟像岩之手向沈惠娘交了一笔很丰厚的生活费,让沈惠娘高兴,还帮着沈惠娘带福仔,一起做家务,一起谈论钟像岩,给西弟小漾她们买糖果吃,给她梳头发。
“她给西弟小漾梳头发,说她是个美人胚子。西弟小漾不大相信她说的话:她那么美的一个人,怎么会说我长得好看呢?不过从她的眼睛里,西弟小漾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当她变着花样把西弟小漾的头发梳成各种形状的时候,西弟小漾发现她确实是非常漂亮的,漂亮得闪闪发光。不过她却并不敢打扮成那样出去。多年以来,她已习惯于在头顶梳一个温柔的圆弧形,用红头绳捆着或用夹针别着,再拢到后面一起结成一根独辫。她觉得那样才是温柔淡泊的自己,就像古代时候的林黛玉。所以,芙蓉姑娘才离开一小会儿,她就把她给她梳的头发解开,又梳回到原样。
“然而有一天她却忘记了梳回原样,而且也来不及,因为芙蓉姑娘给她梳的是新疆小姑娘的小辫,无数根垂着的小辫。趁着芙蓉姑娘把福仔抱去芍药园的当儿,沈惠娘喊她和她一起去洗衣服。回来时,秋水塘边都是人。她喊西弟小漾先把衣服提回去,她自己到塘下面去洗盆——中午喂猪后,她把盆泡在了水里。
“人群里有林娘,那是一个像巫婆一样让她恐惧的人。她记得清清楚楚当家里没其他人的时候,她会突然阴森森地出现在她的后面或者是侧面,向她索要某一样东西;或者是在外面单独遇见她,骂她和母亲时的情景。接着就是秋月等一干人的母亲,再就是她堂四伯母和四伯、小叔、婶子等。这些人中,有一些是从来不和她说话的,虽然他们也和她的母亲过不去,瞧不起她这一家子;有一些则是要背地里、私下里吓唬她、呵斥她的;最要命的是,她很快看到了人群里穿梭嬉闹的黑珍珠、欧阳建明和我。她忽然想起了她的发型,脸唰地红到了耳朵根。
“果然,玩笑无比的黑珍珠忽然停了下来,她大概不知道沈惠娘就在塘下,朝着西弟小漾很快地上下一打量,一口唾沫下地,说:‘一副小骚母狗样!’然后头一旋转,像唱歌似的说:‘小蹄子,走开去,白菜萝卜样下贱!’
“这样的话,西弟小漾不知听过多少次了,可还是不能免疫,尤其是当着我们这样两个大男孩的面。而她居然还梳着那样的发型,这真是耻辱之极。然而,能有什么办法呢,在她没有长大离开这里以前,她只有硬着头皮,从我们的面前过去。
“忽然,塘下急匆匆地奔上来一个人,是她的母亲,冷不防揪了黑珍珠的一只胳膊,再一把甩开,用那种乡下妇人特有的污秽的语言朝着她一脸啐道:‘好你个伶牙俐齿、浑身发痒、闲着不自在、坐着不舒服的小狐狸精。西弟小漾是哪儿逗你,哪儿惹你了?她只不过是回家过个路,都要刺你的眼、剜你的×。要不要我喊个人来,把你浑身上下都抓痒个遍,挪腾个通,你才会舒服自在,不吭声,不无故挑人的衅!’……
“诚然,黑珍珠有错——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和西弟小漾结下那么深的冤仇,这不是我们所愿意看到的。但无论怎么说,她是我的堂妹,是和我们比较亲近的人。而西弟小漾,她已完全和我们疏远。这么多年来,她再没有主动和我说过一句话,也从来没有抬头看过我一眼。在她的眼里,总是那种黯淡的表情。即使我了解她,知道一切并不是她的过错,黑珍珠戏谑她我也很生气,但我帮不了她。我顶多轻微地指责我堂妹几句,还不能让她听见,因为黑珍珠会说:‘心疼你的小媳妇了吧?’在我们一家人里,只有我的四弟还稍微能帮着她一点,再就是我的母亲。
“听到沈惠娘骂黑珍珠那样的话,我们每个人都很生气。只是鉴于一个人教养的缘故,我没有吭声,否则我很是想抢白她几句。有时我想,西弟小漾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多半是因为她的母亲。谁叫她变得那么粗野、好战,让人反感,就连西弟小漾都觉得羞辱。她动不动就和人吵架,骂的话又难听,致使很多恨她的人没有办法,只得把隙恨往西弟小漾的身上转移。
“我没有说沈惠娘,但我说给黑珍珠的话却是很不好听:‘不要让那些肮脏下流的话泼脏了你的身,回去!’
“黑珍珠没受过这样的辱,她是个父母追赶着打都不怕的人。她要让沈惠娘知道她虽然还是个女孩子,但也不是好惹的。再说讨厌沈惠娘、私下里诅咒沈惠娘的人太多,她今天正好可以替她们出一口恶气。她差不多是恶扑了过去:‘你这个恶鸡婆,你揪我、骂我做什么?你知道我说的是她?我说哪个不要脸的小妇人也不说她!你凭什么当街骂我?你以为我是怕你的那个!’说着往沈惠娘的脸上乱抓,抓下了沈惠娘的一绺头发——沈惠娘到底碍于大人的情面,没有当即给她一耳刮。她倒退一步,站定了,说:‘哦,好。发起骚来了。我今天要是不把你的衣裳扒下,让你的……都露出来,我就不是沈惠娘……’
“我知道黑珍珠已经把她惹怒了,她说到做到,赶紧把黑珍珠拽住,作势打了她一拳,说:‘哪有小孩子和大人打架的?回去!再不回去,担心你父亲揍扁了你!’沈惠娘这才住了手,摸摸头发,看看身上还有没有哪个地方受伤,一边骂一边到塘下去捡她的盆。但此刻黑珍珠却并不领我的情。她还要拼命挣,并想往沈惠娘离去的方向赶,一边胡乱踢、蹬,并骂,骂了沈惠娘骂西弟小漾,又骂我:‘……我知道你们是一家子!西弟小漾那小****从小就说过要嫁你的。你看她是你丈母娘,所以那么护着她!……’我真是想给她一巴掌。但我不能。幸好黑珍珠的父亲赶来了,给了她狠狠的一耳刮,这才吼着、拽着,把她逼迫了回家去。我真是气恼万分。
“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沈惠娘刚走开,旁边便有人议论了,说:‘对这样一个懵懂初开的少女,说这样的话简直有反伦理。’这是西弟小漾的当教书先生的堂四伯私下里低声说的,因为想到这事和自己没关系,所以声音很低,没人听见。但她的奶奶林娘也想借糟践自己儿媳妇讨好众人,自以为沈惠娘听不到了,道:‘真正一个泼妇,人家小孩子一句话,她就骂了这么多。’偏此刻沈惠娘的耳朵是最精的,她到底要看看是谁在她的背后嚼舌根。她从塘下上来,把盆往地上一顿,‘咚’的一声,差不多吓着了所有的人。
“‘老地主婆!’她对老林娘说,‘你今天到底要给我讲清楚,我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泼妇,我就怎样地泼给你看。我虽然是和你有怨隙,但西弟小漾对你怎么样?你哪一回趁我不在,悄悄地去向她索要东西,她不是多多地给了你?再怎么说,她也是你的孙女,为什么你就巴不得她受别人欺侮,你这心里合着才开心?’
“林娘没想到她会听见,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又因为理亏,只有躲闪,口中念念有词地道:‘我怕你。我怕你……’
“她若是不像这样说还好,这样一说,西弟小漾的母亲顿时火冒三丈:‘你怕我吗?我是凶神还是恶煞,我是会吸人的血还是会像鬼魂一样附人的身?你今天不给我说清楚,你休想走,你也休想再从我这里拿走一个月的份子钱!你向我要份子钱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我很凶你不敢要;你瞒着我额外地到我家里来向西弟小漾勒索东西的时候,你怎么不想想我很凶,你最好还是不要像这样?你吃我的用我的最多,反而糟践我、诬蔑我的最多。你到底把我当成了什么!我要是不恪守我作为媳妇的本分,我今天就是……也不为过分!’
“旁边有人在劝:‘哎,算了,一家人……’但话还没有说完,沈惠娘便连这人一起骂:‘一家人!你看我们像一家人吗?她刚才这么说我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我们是一家人?……’西弟小漾的奶奶见再也躲不过,一张老脸却没处搁,便装得很无辜很受气、很冤枉很不幸地道:‘我又说什么了?我只不过说了那么一句,人家一个小孩子,你和她计较什么,你就这么凶这么恶地来泼我,你叫我一个老的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个世上?’说着,就要当众号天。有些人摇头,有些人当笑话一样看。
“西弟小漾的父亲刚好从芍药园回来,和抱着福仔的芙蓉姑娘一起,还有很多唱戏的人。大家都停下来,示意他去处理这件事情。钟像岩很生气地吼了一句,命令她们各自回家去,然后对着老林娘说:‘觉得还不够?还觉得不够是不是?’老林娘马上停止了号叫,涨红着张老脸,兀自咬牙切齿却又不敢大声地道:‘你个小畜生,你个小畜生!’然后急匆匆走了,那步子也不知迈得有多快,虽然背已驼,可却俨然一个凶险的家伙。
“可是回到家的西弟小漾怎么样呢?她简直太想死。因为她觉得一切都是她引起的。那种负罪感及羞耻感简直叫她喘不过气来。她忍不住号啕大哭。可是母亲回来还对她骂,说她简直就是一个扫把星,给人骂了不知道还嘴,一天给她惹事情。因为听着她的哭声闹心,她狠命地说:‘不准再哭!你还嫌一家人不够晦气!’因此她便不停地憋,不让自己哭出声音。可越是像这样,她便越是感到要窒息,胸口很疼。好在父亲回来后,把她喊了出去,交代给她一件事情,她才感觉好点。满怀同情之心的芙蓉姑娘在听着沈惠娘诉苦。沈惠娘自己也忍不住哭了起来:‘我不知道我怎么就凑合到了这样一家人?这个老地主婆好像天生就是我的克星。她就是要和我过不去。你说我还有哪一点对她不好,她为什么就要这样对我的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