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丫:“在她像游魂一样经常一个人或带着壮壮在附近田野的时候,她遇到过本街区几个没有职业也没有多少文化但是却在辛辛苦苦挣钱养家的女人。开始她们还对她指指点点,说这么高贵的一个女人,怎么就变成了这么一个人,后来有一天竟主动同她打招呼,喊她在她们的门口歇息一会儿,然后把各自的遭遇说给了她听:有一个女人的男人在外面赌博,欠下很多的赌债不敢回家,但只要是回家,必定是回来要钱或满足****;有一个女人的男人自己本就是一个临时工,没有多少钱,穿着都脏兮兮的,可是竟也在外面嫖,拉着一个女人在马房的稻草堆里都要!他们清一色地不知道尊重和爱惜自己的女人,只要是自己想要,管她是正来月经还是在小产的日子里,而且极不讲究卫生,所以一个女人得了很严重的妇科疾病。但是看起来她们都很平静,谁也没有离婚。最后那个丈夫赌博自己在家做马鞍子卖的女人说:‘虽然我们谁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使你这样,但和我们相比,你是幸运的,公公婆婆都有退休工资,齐文允也是有工作的,不赌也不嫖,这样的好男人到哪儿去找?’
“西弟小漾于是便想:‘是啊,我为什么不能像她们那样活着呢?’在她所处的社会的底层,有那么多为活着而活着的人,为什么她就不能像她们那样坦然地接受自己的命运……她不是一个只要能活着就活着的人;可是,她所谓生活的希望又在哪里……
“夏季过后的一天,自认为已经麻木了的她、已经不在意为什么而活着的她带着壮壮到城东头的游乐场散步。在那里,她就像十年后的马蒂尔德遇到了她的女友秋英。秋英,说实话,以前完全是和她一样的,同样是因为和人发生了婚外情,她的下岗的丈夫不愿意和她离婚,几次要把她杀了,把她折磨得要死不活。但现在她所看到的秋英完全是另外一个人,她就像是一个丰腴而高贵的太太,穿着黑色的蕾丝连衣裙,手腕上绕着一个小钱包,手里拿着一个挂着闪闪发光饰物的手机,让人感觉是那样娴静从容。
“西弟小漾不禁感到自惭形秽,为自己形容老去马蒂尔德的模样。好在她们多年的友谊和曾经同样的遭遇并没有使她们隔离。西弟小漾说起她的丈夫曾经想把她们的孩子托付给齐文允要和她同归于尽的事。秋英淡淡地一笑:‘他现在还在威胁要把我杀了。但是我们已经离了。我对他说,任何时候你要想杀我都行,只是你的孩子就要变成孤儿了。’
“西弟小漾这才明白,原来他们是已经离了,她才变得这么从容的。
“‘他不是一直都不肯和你离的么?怎么就离了?’
“秋英看了看远处两个在一起玩耍的孩子,带着西弟小漾走向另一头的草地,说:‘他不离不行。我给了他这么好的条件:孩子归我,房子和钱归他,我净身出户。他要是不肯离的话,我起诉到法院,他一分钱得不到;要不就像他说的,把我杀了,两个人同归于尽,只是这样孩子就会变成孤儿。所以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房子和钱,和我协议离婚。你以为当一个人说爱你不愿意和你离婚的时候他是真爱你?房子和钱才是真的!和我离婚后不久,他就包养了一个情人。’
“西弟小漾叹了口气:‘你能有房子和钱给他,而我什么也没有。我刚辞职出来的时候,他也说,我要是能把这么多年在他家吃住的费用拿出来,他就放我走。’
“‘那是你傻!’秋英说,‘这句话我也是到现在才敢说你!你有钱的时候你把钱都用到哪儿去了?全部都拿出来了,还给他们买这样那样的东西!女人一千天一万天都要有自己的钱,这样才能挺起腰杆来做人!’
“‘我现在算是明白这个道理了,但是已经迟了,而且我也做不到。我的情况和你的情况不一样,你们是两个人自己的家庭,主动权在你这里。而我,太多的家庭成员,太复杂的关系,就算是齐文允不叫我把钱拿出来,其他的人还是会想办法叫我把钱拿出来。更何况是齐文允和他们一气逼迫着我把钱拿出来。’
“‘要是我,要命一条,要钱没有!你看我和他吵过多少次架,我拿不拿?既然铁了心要和他离婚,就是死我也不能拿给他!他得了寸就会进尺,以后你都别想逃脱他的手掌心!我刚才对你说的,他到现在还时不时地威胁要把我杀了,你看我理不理他?’
“‘那你就不怕他有一日狗急跳墙真这样做吗?’
“‘哼,怕?’秋英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我以前是怕,但现在一点都不怕了。他威胁我,只不过是他的钱用完了,还想从我这儿得到更多的钱,实际上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更爱命惜命。如果他是正正当当地过日子,遇到困难暂时接济帮助一下他是应该的,怎么说,他是孩子的父亲。但是他做了什么?整天好吃懒做游手好闲地还去赌博,就连他最好的朋友和亲戚也都不再借钱给他了。我为什么要帮助这个无赖,助长他的嚣张气焰?’
“‘说到这里,确实,他向齐文允借钱了。’西弟小漾说,‘但是我们根本不知道你们是离婚的。他只是说,你不肯拿出钱来,他要应付家里所有的开销,还说他是看在孩子的面上,不能不管孩子。’
“‘他当然不傻了,如果他说我和他离婚了,谁肯借钱给他?’
“‘齐文允当然相信了他,还当着我的面骂你,不准我再接近你——说出这话来真觉得丢脸。我想,如果齐文允下了岗,也会和他一样。在平铺工作不稳定的时候他也这样。他们都想通过赌,钱来得更快一些,而不愿意踏踏实实地做点事情。像他们这种没有一技之长只是因为有居民户口理所应当得到一个工作的,一旦失去了工作就是死路一条。’
“‘他们两个是臭味相投!’
“‘不过现在齐文允也不信他了,因为他说了谎,几次借去后都不还。’
“秋英的眼里闪现出仇恨的泪花:‘所以他把我当什么了?是银行的取款机还是摇钱树?我一个人养着孩子,一个月送她去学琴就要花八九百块钱!’
“西弟小漾想:‘她怎么就能应付这么大的开销呢?她一个月的工资也不过八九百块钱,离婚后一个人带着孩子还能有这么好的生活。’
“两个人继续走,过了一会儿秋英说:‘你就不应该辞了职,连工作都不要!’
“西弟小漾说:‘我和你不一样,我那也不是正式工作。我做不到看着他和别人结婚,而我只不过是他公司的一个小职员。这于我们两个以后都是尴尬。我也不愿让他看着我痛苦。’
“‘当然会痛苦,但是决不能因为这个就辞了职。因为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只能会变得更无力。我也难过和痛苦,因为我离了婚,他却没有离婚。我今天就因为心情不好和他发生了点冲突,所以出来到这里散步。但是我也想通了,他是领导,要升职要顾虑面子。他要是被贬下来,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隔了一会儿,忽然又以愉快的语调向西弟小漾说:‘忘了告诉你,我又换了个手机,这个手机,四千多块钱,就是他买给我的,他还单独给了我一万块钱的奖金。’
“西弟小漾这才明白,原来她是这样,才一个人带着孩子还能应付这么大开销的。
“秋英似乎想起了什么,问:‘你和秦枫就再没联系过?’
“西弟小漾摇了摇头:‘再不会联系了,我永远不想让他知道我现在的情况。’
“‘这个没良心的!看你这个样子就知道,他和你分手的时候一定什么都没给过。’
“‘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就没要过他的钱和东西。虽然出去的时候,一切开销是他的,但给我的家人或我自己买东西的钱都是我自己的。不是他不愿意给,而是我不愿意要。’
“‘那你就是一个大傻瓜了!什么是靠得住的?金钱和物质才是靠得住的!是爱情吗?你看你现在和他分了手,剩下什么?不行,哪天我要是到了他的厂里,我非得要向他讨个公道去!’
“‘不,千万别!’西弟小漾大声地喊叫起来,而后又低声痛苦地哀求:‘真的——不要——’她知道秋英有这个能力,她是质检局的,五峰水泥厂就在她的管辖范围之内,她每个月都要带人到那里去抽样检查。
“‘既然你愿意这样,那我也不管了。我只是要告诉你,我就要调市里了,以后你就是想让我管,我也管不到了。’
“‘这是真的?’西弟小漾问。
“‘是真的。离婚后,我也不想在这里待了。我唯一提出的条件就是把我调市里。’
“‘你走后,我在这里就一个朋友都没有了。不过我还是要祝福你,终于开始了你想要的生活。’
“‘你也要振作起来,找点事情做,不要浪费了你一生的光阴、所有的才学。如果你想要不依靠别人,只能靠自己。’
“‘通过电视报的招聘广告信息,我曾联系到省城的一家报社,但是齐文允没有同意,他的父亲也不同意,说这个家不要我担心,我只需要把壮壮照顾好就行。’
“‘你正是因为胆小,什么都让他们控制着,所以才这样。’
“西弟小漾没有说话。是啊,她现在和一只丧失了飞翔能力的鸟儿有什么区别呢?
“隔了一会儿,秋英又问:‘壮壮,他和你的感情怎么样?我看你什么时候都把他带在身边。’在所有相识的人当中,秋英是唯一一个知道壮壮身世秘密的人。
“‘名义上我是他的母亲,我就要尽母亲的义务和责任。小孩子不知情,自然拿我当是他的亲生母亲。只是在这个不正常的家庭,我和他很难维持正常的母子关系。一方面,婆婆宁愿他尊重小幽也不要尊重我,骂我,说我是一个不称职的母亲,连小孩手里的饼干都要分吃,这么小的孩子就要喊他做事情。可是只要小幽回来,婆婆马上变了,不准壮壮自私,要他把东西分给小幽,给她递拖鞋等。另一方面,婆婆又要他一定要非常听公公的话,说他有很多的钱,以后读大学都要靠他,教唆壮壮去向公公要钱买吃的东西。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公公倒也非常慷慨,每次只要他要,都给,然后就像婆婆贬低我一样贬低齐文允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齐文允倒愿意,听了那样的话非但不生气,还说只要爷爷那么疼他就是好事,以后什么事都不用我们操心——明显是个不负责任的人。这样,久而久之,我和齐文允都丧失了做父母的权信,只要有公公婆婆挡着,就没有壮壮不敢干的。齐文允还好,壮壮多少有些怕他;对我,完全没有那样的顾虑。有一天,我要他更正做错的数学题,他竟然不愿意,说:‘你要是老师,为什么不到学校教书去?’这句话震惊了我好长时间,我好长时间没有回过神。我很清楚地明白,这个孩子的心里已经有了很势利的因素在里面,就算我是他的母亲,我没有工作没有钱没有权,他也看不起。所以有时候我想,我在这里没有任何关系亲密的人,我任何时候都可以了无牵挂地离去。当然,如果没有其他人,只是我和壮壮两个人,我们会是很好的感情。每次我带他出去,我们都能够愉快地谈话。他问我各种各样的问题,我回答他各种各样的问题,我说什么他也会听。可是回到家里就不一样了。’
“‘所以你更要振作了,一定要有自己的事情做!’秋英说。
“回到家后,西弟小漾开始对齐文允和公公婆婆说她想要开一个补习班或幼儿园的事情,希望他们能把她的三千块钱拿出来。齐文允和公公婆婆没同意她开办幼儿园的事,说投资和风险都很大,但是同意了她开一个补习班作为尝试。因此,她去找好了房子,亲自张贴海报招生。第一个月因为报名的人少找了八百块钱,第二个月就找了一千五百块钱,以后每个月都不低于一千五百块钱。到第二年,在人们的工资涨到一千多的时候,她已经每个月净赚三千。她补习小学和初中的英语,应要求又补习小学和初中的数学。有人听说她画画得好,竟然还把孩子领来要她教学画,之后盛情难却,又教了几个学生作文。当她和孩子的家长交流,针对孩子的特点提出一些好的建议的时候,她是那么自信。因为不知道她的来历,人们在宣传她的时候总说:‘她是从湖南来的,课上得很好,形象和气质也非常好。’
“齐文允这时隐藏得很好,有学生和家长在的时候轻易不露面,只是一见到里面钱柜子又进钱了,就赶紧拿到银行去存。这样,两年过后,他们就买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和一辆摩托车,西弟小漾自己也拥有了一款非常好的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