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丫:“这个周末,顾怀宁回家去了。西弟小漾像往常一样收拾好东西欲往学校去。齐文允上来,有些卑微和谨慎地说:‘我妈想见你。’
“西弟小漾没想到他这么快又回来了,有些奇怪地:‘你妈为什么要见我?’
“‘她要问清楚我是不是真的向你借了钱,然后把钱还你。’
“‘哦,好。’西弟小漾说。既然是还钱,那她是一定要去的。她很快就要没有工作了,她不能让自己身上一点钱都没有。
“‘她住招待所二楼。’齐文允说。
“西弟小漾跟他下去,隔了一定距离。她上招待所的二楼,里面一间房子的门是开的,齐文允和他的母亲正在里面。
“‘她来了。’齐文允说。
“‘好,你去吧。’那女人说。
“西弟小漾看到,这是一个很年轻和时尚的女人,身材高挑,五官小巧,穿着一件白底淡蓝色花点的上衣、一条银灰色笔挺的裤子、白色中跟皮鞋。短的烫发,很适合她。西弟小漾联想起自己母亲和顾怀宁母亲的样子,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竟会是齐文允的母亲。她微笑着打量了会儿西弟小漾,说:‘你坐。’
“‘我不坐,我还要去学校呢。’西弟小漾说。
“‘那正好,我也想出去走走。我们边走边说。’齐文允的母亲说。
“西弟小漾想:‘她要和我说什么呢?’
“她们一起下楼,走往学校的林荫道上。
“‘我是第二次来这里。’齐文允的母亲说,‘第一次是在三年前送齐文允来这里上班。那时我还想着,齐文允终于出头了,能有这么好的一份工作安定下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厂的效益就不好了。’
“‘我刚来的时候也没想到会是这样。’西弟小漾说。
“‘你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也许回家。’
“‘你父母都是干什么的?’
“‘农民。’她不知道,正是‘农民’这两个字眼曾使齐文允和他母亲为难了很长时间。
“‘农民出身的女孩都勤劳善良。我也是农民出身。’齐文允的母亲说。
“‘不过您的儿子齐文允似乎很讨厌农民。’西弟小漾心说。
“‘我来的时候打听过,像你这种情况到我们那里代课,很容易转正。你要是愿意过去,转正、户口的问题我都可以帮你解决。’
“‘我不在乎转不转正和户口问题。我只希望能有个学校可去,哪怕只是三五年我就又要离开到另一个地方去。’
“‘但是如果能转正,固定下来不是更好吗?’
“‘那当然更好。只是我命里觉得我要走一条艰难的路,长期固定下来是不可能的。’
“‘说到命,既然你信命,那我说一件事情给你听。齐文允七岁的时候,有一次,我带他去上海,在火车上我们遇到了一个人,一个非常慈祥和蔼的老太太。她对着齐文允好一阵热心地观察,然后说我的这个儿子将来一定要娶一个从湖南来的,而且还是姓钟的。’
“西弟小漾听了心想:‘你这不是说的我吗?’不动声色,听她继续说:‘一直以来我都不是很信,但是在刚才见到你的那一刻我信了。齐文允在你之前曾谈过两个女朋友,每个都对他很好,她们的家人也对他很好,但是不知道怎么的,我就是不喜欢,总觉得她们还不够好、不够理想。因为这个缘故,齐文允和谁都没有继续谈下去,心情不好的时候他怪我,都是因为我他才没有好好谈的。我说,这怎么能怪我呢?我并没有反对你们继续交往。不过说实在的,我确实感到很内疚,他正是因为太顾虑我的感受了才放弃的。在他和你交往的时候也是,我因为担心你没有户口会影响到将来孩子的户口,所以他特别反感你的农民出身。’
“‘我没想到我会给你们带来这么大的困扰。’西弟小漾说,‘不过确实,我和他在一起不适合,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发脾气,什么时候又会指责我。我并没有过错,为什么要平白无故受他指责呢?’
“‘不会了,以后都不会了。这都是因为我。其实他无数次对我说起你的好,说他被硫酸烧伤的时候,你去看他、照顾他,说他喝醉酒一个晚上不省人事的时候是你把你的衣服脱下来抱着他;尤其是这次,明明你们都没有任何关系了,你还拿钱借给他。’
“‘我只是同情他,做不到把他视为路人。其实从我本身出发,我只愿再不要见到他。’
“‘不会的,不是这样的。正是因为你太在乎他、放心不下他,才会让你如此纠结地痛苦。’
“‘那是因为他影响到我的生活了!’西弟小漾说,她有些激动,感觉又是一阵撕扯。
“‘那好吧,就算是这样,那也是因为他爱你、在乎你。只是他自己没有发现。
“‘他爱我、在乎我?’西弟小漾嘲笑地,‘他可能没告诉您他是怎么追求我的。他只是为和同事打赌。为了和同事打赌,赢他们的500块钱,他都做了什么丢脸的事情,只是最后没有得逞。’
“齐文允的母亲笑了:‘打赌这件事可能是真的。只是他没有发现他是真的爱上你了。另外你可能误会了,他不是这样的人。如果说我的儿子是这样的人,打死我也不信。他到现在还是处子之身,没占过其他女孩的便宜。’
“西弟小漾不禁有些纳闷:‘果真是这样,那他到底是一个怎样奇怪的人。’
“‘如果他是这样的,他自己为什么不对我说?’
“‘这不是怪我吗?他一方面想对你负责,一方面又怕我不同意,所以才会对你那么性情恶劣。其实上个学期放假,我是喊他来接你过去过年的,一方面相互了解,一方面也看看你们两个适不适合。谁知就在出发的前一晚,他骑摩托车去朋友家出了车祸。你现在看他脸上的伤全都没有了,其实大腿上、手臂上都是疤痕。早一段时间走路都还是瘸的。’
“‘怪不得他请假这么长时间。’西弟小漾说。
“‘正因为出车祸花了家里不少钱,他感到很愧疚,所以上次来上班的时候只要了少量的一点路费和生活费,想着,只要上班就能领到工资。谁知,来了大半个月都没有上班,连住的地方都变成仓库,以前洗脸的毛巾、换洗的衣服都不知道到了哪里去了。’齐文允的母亲深为不忍地叹一口气说,‘所以在那种情况下,工作没工作、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他怎么可能还有心情和王菲调情?他当着王菲的面说的那些话完全是为了气你。’
“‘那也不必如此作践自己。’西弟小漾心说,‘谁知道他不是为了高攀王菲,高攀不成了才回过头来找我。再说,我现在已经和顾怀宁好了,我们,还有我们的孩子在月亮河会过得很好。’
“齐文允的母亲叹了口气:‘我猜想你一定以为齐文允是走投无路才回过头来找你。其实不是这样的,在我得知他的心后,他是坚决不允许我来找你。说你现在和那个叫什么顾怀宁的感情很好,我们不应该破坏你们的感情。但是我想,一切都是命注定的。’
“西弟小漾想:‘一切都是命注定的是什么意思呢?’
“到子弟学校后,西弟小漾开办公室的门进去,齐文允的母亲也跟了进去:‘这就是你们上班的办公室?’
“‘英语组的。其他科目组的办公室还在后面。’西弟小漾说。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有齐文允的母亲在,她实在不知道该做什么。看书吧,改作业吧,好像都不行。
“‘要不,您还是先回去吧。我可能要很晚才回去。’
“‘你每天都在这里做什么?’齐文允的母亲问,觉得她一个人在这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怎么可能待到很晚呢?
“‘也就是看看书,写点东西。’
“‘那你看吧。我在这里坐坐,陪陪你。’
“然而西弟小漾到底还是不忍心,并且也看不进去,说:‘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免得齐文允看不到您担心。’
“‘他倒确实是很担心我的安危。平时在家做事,我走路稍快点,他都要说我,害怕我摔着。但凡哪儿有点不舒服,他都要骂我,说我穿衣服太少了。我这辈子没什么别的可炫耀的,唯独这个儿子,是最孝顺的。也难怪,我为他们兄妹受了那么多苦,他们要再不听话、不懂事,我都不想在这个世界上活了。’
“西弟小漾听她这么说,只得说:‘他也对我说起过你们的一些事情,说你们是如何相依为命。只是今天看您这么年轻,很难相信您是受过苦的。’心里说:‘如果你这都叫受苦了,那我、我的父母就不知道是怎么受苦了。’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齐文允的母亲说,开始慢悠悠地叙述回忆,‘我离过两次婚,前面嫁的两个男人都不是我自愿的。我嫁的第一个男人是市运输公司的一个司机,很丑,高颧骨,眼窝凹陷,就像是个能吃得下人的骷髅。不过他很有钱,在当时人看来是有钱,我后妈为贪图他的彩礼把我嫁给了他。因为他太丑了,我和他结婚了很久都不愿意和他同房。但就是这样一个丑八怪也花心,每次出车在外都嫖女人。生下齐文允没几天,他竟然带了一个女人回来,我和他大闹,然后就抱着齐文允跑了出去,在外面淋了一场大雨。走投无路时,我曾想过把齐文允送人,自己跳河自尽。但孩子送人了,自己却舍不得,所以又千哀求万哀求地把孩子要了回来。我抱着齐文允回娘家,亲爸不说什么,把我们收留了,但是后妈骂。好在那时后妈也是刚生下我最后一个妹妹,就把我收下了喂她的孩子。但是一个人的奶水根本不够喂两个小孩,到晚上齐文允没有奶水吃整晚整晚地哭叫。他那时瘦得像个猴子,尖嘴猴腮的,皮肤黑,身上的毛也长。很多人都说像这样下去是养不活的,还是送人吧。有一对好心的夫妇听说了上门来请求收养,说要拿钱给我养身子——因为那时我自己也是营养不良,瘦得细脚伶仃的。我在旁人的劝说下把孩子交给了他们,但是没过几天,我又疯了似的去把孩子要了回来,说我不能卖孩子……’
“西弟小漾再无心看书,听得哭了起来。
“‘齐文允活了下来,慢慢长到三四岁。但还是瘦,像个小叫花子,每天吃饭都吃不饱。他舀饭想要多舀一点,我后妈都骂:小厮儿,你要吃多少,撑不死你!他刚吃一碗就被迫把碗放下。至于菜,也更是不能夹多,很小心地夹少量一点菜把那一碗饭吃完,就没了。好在他也懂事,知道我和他过的是同样的生活,所以从来不闹。有人吃过的甘蔗皮,他也去捡来吃……’
“‘可是齐文允的外公是他亲外公,他为什么不能保护你们?’
“‘他是想保护我们,可是不敢,相比我后妈把我们赶出去,留在家里总是要好些。所以他也只能忍了,有什么东西自己不吃,悄悄留给我们。’
“‘那您自己的亲生母亲呢?’
“‘说起来话长。我父亲是河南人,我亲生母亲是他家的童养媳。他们同房后,我母亲怀上我没有多久,我父亲就被抓了壮丁。我母亲流离失所,为了生计被迫改嫁他人。几年后我父亲在外面也成了家,娶了我现在的后母。不过他派人回去打听,眼看着闹饥荒,我的母亲要饿死了,就把我带了出来。可是我的后母不乐意,她自己和父亲也生了三个孩子,家庭负担很重,一天到晚和我的父亲闹。所以,我的父亲只有委曲求全了,不敢和她多闹,眼看着她打我骂我,也不敢多说。我长很大了,她还揪起我的头发往墙上撞。我像个丫头一样包揽家里所有的家务,洗一家人所有的衣服。不过还好我的父亲把我带出来了,否则我就和我的母亲一样饿死了。
“‘齐文允四岁的时候,又有人上门提亲,我的后母巴不得把我嫁出去,还能得一笔彩礼。我的父亲因为不想我再受家里人的气,也希望我嫁出去。所以,尽管看着对方是一个年纪很大的秃顶男人,我还是嫁了。结婚后,他对我倒也好,把齐文允当亲生儿子一样对待。只是生下我和他的女儿小幽后没多久,他竟然出车祸死了。他家里的人说我是扫把星,实际是为了不让我占有他的财产,所以把我赶了出来。不过这次我没有回家去住了,我在酒厂找了一个工作,带着齐文允和小幽住在酒厂的一个简易宿舍。那时齐文允也稍微大一些了,很懂事地能帮着我照顾小幽并做饭菜了。
“‘那时,我经常要到下面乡场卖酒,我就买一些菜在家,嘱咐他照顾好小幽。邻里的人有时看我不在家,家里有菜时也常送一些过去给他们吃。可是有一回他竟然对小幽说,把他们送给他们的猪肝留到我回来的时候吃。等我赶了一个星期的转转场回家的时候,猪肝已经臭了。因为他每天都要趴在火坑边吹火做饭菜,满身的油污和锅灰,就像刚从垃圾堆里钻出来的野小孩;邻里看着他歪歪斜斜地挑水回家,说人还没有水桶大。
“‘有一次我在赶乡场的过程中病了,病得很厉害,心里想,我恐怕见不到我的那一双儿女了。当地医院的一个医生来给我看病,并精心照顾我。经了解,他也是一个婚姻不顺的人,离异,自己带着两个小孩,原因是他去医学院进修时他女人背叛了他,和她同村的一个男人勾搭上了,还生了一个小孩。他女人原是妇委会的主任。事发后,那女人被革了职,男人也被判坐了牢。经过一段时间的了解,我觉得他对我不错,就和他结了婚。他就是现在齐文允的后父,齐应忠。他调到县城后,我们买下我父亲空出来的一座房子。没过多久,酒厂垮台,他介绍我到电站上班,上半个月回来休息半个月。所以说,我们是最近这两年才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