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丫:“可是过了会儿我买菜去,正要和西弟小漾煮饭时,齐文允却来了,后面跟着两个人,每个人的手里都提着菜,还有酒。
“‘这个是哥。’齐文允介绍说,又指向另外一个,‘这个是哥的同事。’
“那个被称之为哥的人很随和地和西弟小漾握了握手,说:‘我这次回去探亲,听齐文允说他谈了一个女朋友,而且还是一个老师,很欣慰,就叫他带我过来看了。我在红枫火电厂上班,离这里不远,大概一个小时的路程,有时间你可以和齐文允去那里玩两天。那里有一个很出名的湖,叫红枫湖。’
“西弟小漾很为难地说:‘我和他已经没有关系了。’
“‘我知道你们吵了架,不过我已经批评他了。这件事是他不对。’
“齐文允大概也觉得难为情,不再辩解,他从碗柜后拿出刀、盆和砧板开始和另一个人着手准备饭菜。西弟小漾看样子是阻挡不了,只得说:‘他没对我说起过他有个哥,他说他只有母亲兄妹三个。我不知道你是他的堂哥还是表哥?’
“然而话一出口西弟小漾便知道错了,因为齐文允的脸很快变了色,他怒吼地说:‘我对你说的时候你听到哪里去了?这个就是哥,是亲哥!’
“我生气了,努力勇敢地站出来说:‘钟老师已经说和你没关系了,你还跑来这里干什么?’
“齐文允对我怒目而视,似乎想要打我,但被西弟小漾挡住了。她说:‘你还是先回去吧。’
“我不想让西弟小漾为难,只得轻声说了一句:‘那我先走了。晚上我也不来接你了,你自己回去。’
“刚出门就听到齐文允咆哮着对西弟小漾说:‘叫你不要和她在一起!你怎么就是不听?你还不知道她是什么用心!’
“我心里气愤得只希望自己能有什么力量把他撕成碎片!心想他为什么会没有被硫酸烧死,而我还去看他。我想起了母亲的话:‘当她和齐文允在一起的时候,你对她最大的帮助就是离开她。’我想这句话一点都没错。我们谁都不希望她和齐文允好,但这没办法,这不是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的,也不是西弟小漾一厢情愿就能改变的事情。冥冥之中,好像总有一股力量在拽着她往那个深渊去。
“西弟小漾也很生气,但因为人多,害怕再和他争吵会影响到胎儿,所以什么话也没说。她听到齐文允不停地向他的哥哥解释:‘我是对她说过的,她忘记了。’
“他的哥哥显得很不耐烦地说:‘你能不能不要再解释了!一件事要重复几遍?’
“西弟小漾不明白齐文允和他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为什么齐文允会那么怕他,会在他面前显得那么卑躬屈膝下贱虚假。但她已经不敢再问了,也不敢再说话。
“天黑下来的时候,他们坐下来吃饭,围在铁炉子边吃火锅。除西弟小漾外,每个人的面前都倒了满满一碗白酒。
“‘哥,我的亲哥,我一直都知道你们对我好。小的时候我被别人打,是你护着我……我们兄弟俩一起劳动,砌家里的保槛和围墙……有一次我得了重病,是父亲他老人家救了我……可以说没有父亲他老人家就没有今天的我……我又怎么可能对你们不敬?’半醉的齐文允一直在向他哥哥说着让西弟小漾不明白的话,试图在解释什么又证明什么,而后者却是那么无动于衷地听着。
“西弟小漾不明白齐文允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要那么赤胆忠心地向他的哥哥表白,如果他是他的亲哥哥,那么无须表白,如果不是亲哥哥,再多的表白都是虚假。可是他为什么好像就不明白这个道理呢?西弟小漾看到他眼角不应该流出的泪水,既心痛又难为情,生怕在座的人会看不起他。
“事实果然如此,齐文允的哥哥见他喝醉了,怎么劝说都不听,站起来对西弟小漾说:‘走,我们回去,留他一个人在这里!’
“西弟小漾怎么可能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她支吾地说了一句:‘你们先走吧,我要把这里收拾一下。’
“等他们走后,西弟小漾回头看时,齐文允已经吐得满地都是。因为有几个碗被打烂了,西弟小漾生怕踉跄不稳的齐文允会被碎片划伤,所以赶紧跑过去扶他。可他倒好,站起来一把把西弟小漾推开,说:‘都怪你,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西弟小漾没有说话,她从灰箱里倒出一些煤灰盖在污秽物上,连同碗的碎片一起打扫干净,往铁炉子里加了一些煤。因为看到齐文允走出去了,踉踉跄跄骂骂咧咧根本分不清楚自己走的是哪一个方向,她把正要收拾的碗筷放在办公桌上,出来把门带上,从后面追了上去:‘你干什么,你是要往哪里去?回你的宿舍去!’
“齐文允根本不听她的,她也拉不动他。他固执己见、瞎子一样在学校外面的黑暗中乱转,说:‘你少管我,今天都是你害的我!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我哥呀!你知道他父亲是谁吗?他是我后父啊!’
“西弟小漾叫了起来:‘那你当初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心里没他们,你心里讨厌他们,既然是这样,你为什么还要那么害怕得罪他们?你是个伪君子、胆小鬼、懦夫!说了就说了,让他们知道就知道了,用得着像那样解释吗?全天下的人都会因此而看不起你!’
“‘全天下的人都会因此而看不起我!呵呵,’他凄惨地笑说,‘是啊,全天下的人都看不起我。我是谁呀?我就是******一个在人的眼皮底下讨饭吃的!’他忽然扑倒在冰冷的草地上号啕大哭起来,刺骨的寒风从草原上吹来,呜呜地响。
“也许那时,西弟小漾就应该把他当狗一样丢在那里。可是她竟然对他产生了同情心。她把自己的棉衣脱了,盖在她面前可怜男子的身上,用自己的身子抱住他,以躲避黑沉沉夜幕下呼啸而来的风。
“可是这样不行,她不能一整夜都和他待在这里。风是那样冷,她感觉自己就像没有穿衣,风吹进了心脏里。
“天黑沉沉的,学校里一个人都没,也不知道那些单身男老师去哪儿了。没有办法,西弟小漾只好把齐文允扶起来,半拖半拽地往学校去。这个时候,她是多么希望我能去接她啊,就像以往这个时候那样,只要到她的宿舍看看她还没有回,我就会拿着手电筒一路哼着歌到学校去找她。但是那天,我是不会去找她了,一想到齐文允的那张嘴脸,我便又气哼哼地坐回到座位上去。
“从学校外寒风呼叫的草地到学校办公室,并不是很远的路程,她却花了很长时间。她一路停停歇歇,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因为风吹身体单薄的冷和大口大口灌进的冷空气,她被呛得咳不出声。
“终于把办公室的门打开,她扶抱他进去,关门的同时把灯关上,借着火炉的微光,把他扶抱到椅子上。
“现在,他靠她的身上睡着。她就像抱着自己的一个小弟弟或小妹妹。她想起小时候抱着小蝉或小翼也是这样——小翼好像就是这样死在她的怀里。不过她一点都不难过了,她尽了力,像个小大人似的爱过和保护过她们。炉子里的火很大,把上面的铁圈都烧红。她不知道学校的单身老师是否还会来,如果被他们发现了该怎么办,所以她随时屏息着在听。十二点过钟的时候,火势弱了下去,她意识到应该添一些煤了,可她还是一动不动:如果把齐文允吵醒了,他会做出什么样异常的举动来?万一外面黑暗中恰好有一个喝醉了酒的流浪汉或几个趁机到学校来行窃的她该怎么办?所以她不仅自己屏息着不敢发出任何响声,也生怕齐文允睡梦中突然有什么动静。有时因为听到外面风刮什么东西在响,她直以为是什么人黑暗中被绊的脚步声,生怕窗玻璃上会出现一张往里窥视的脸。但尽管这样,她还是镇静地坐着,相信绝不会有那样的事情发生。
“火渐渐地熄了下去,办公室里的温度越来越低,黑暗和寒冷包围过来,她就像掉进了冰窟里。不过现在她反倒一点都不害怕了,忘记了自己也忘记了一切似的坐着,听着手表上秒针滴滴答答的声音,仿佛自己就是一个灯塔,不会因为周围的黑暗和寒冷而害怕。
“天亮的时候,齐文允醒了。他大概也意识到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西弟小漾是怎么坐等到天亮的。他把盖在他身上的西弟小漾的棉衣还给她,站起来说:‘我走了。’”
欧阳建辉:“西弟小漾的身上有一种非凡的忍受苦难的能力。这种能力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显露出来。我有时候不知道这种能力于她是好还是不好,因为她会自愿地把自己囚禁在一个黑暗的窟窿里,不知道走出来。”
吉丫:“你说得对。齐文允走后,她开始软弱无力地收拾碗筷——她不能让老师们进来看到办公室乱糟糟的样子。她用冷水把锅碗筷洗干净放进‘碗柜’里,又把所有的办公桌办公椅铁炉子擦拭一遍,地面拖洗一遍。等她回到单身宿舍的时候,她已经感到不行了。她躺在床上,听齐文允进来,对正在洗脸的王菲说:‘等她醒来,告诉她说我们走了。’眼泪不知不觉流下来。她想,这句话一定是齐文允的哥哥叫他来说的。她很困,很难受,身上发冷,恶心想吐。她想尽力让自己睡过去,相信只要睡过去,好好睡一觉就会好。可是不行,她猛地把头抬起来,翻身扑向床沿‘哇哇哇’吐起来。王菲说了一句:‘好恶心哦!’
“吊着的床单上和凌乱的头发上也沾上了吐出来的污秽物,微闭的双眼是痛苦的泪珠。她感觉好多了,重新躺回到床上。恰好这个时候我去看她,王菲便说:‘幸好,吉丫你来了,你快去看看她吐成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她昨天晚上是去哪儿,干什么去了,今天早上才回来。好恶心哦,我先出去,你收拾好了我再进来!’
“我一看床下确实吐得很糟,她整个人也病得不行,就问:‘你怎么了?怎么吐成这个样?’
“西弟小漾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微微睁开眼,对我说:‘吉丫,麻烦你打扫一下。’说着又闭上了眼睛。
“‘好,那你先好好休息一下。’我说,找扫把和拖把把污秽物打扫干净,又到盥洗间去洗。回来的时候,她要我给她端一杯水,她要漱个口。我拿漱口杯和痰盂让她漱了口,她又叫我拿洗脸帕给她抹脸,自己把头发擦干净了,这才放心地躺下,其他的也不再管。
“我看她一眼,说:‘要不,我们还是去医院吧?’没想到这句话竟把她的眼泪引了出来——她或许是早就想哭了——唏嘘着对我说:‘没事的,我睡一会儿会好。’
“她后来对我说,其实她真的很惭愧、很难过。我和我的家人对她那么好,可她却偏偏选择了我们不赞成的齐文允,如果说齐文允对她和对我们好一点也好,可他偏是那么一个自私狭隘偏激的人。每一次齐文允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我都要受到他无理的攻击和伤害。可她不仅帮不了我,自己还要受到同样的侮辱和伤害。比如说这次生病,本是齐文允造成的,可照顾她的人却是我。与此同时,她难过的还有齐文允,为什么在她的命运里,要出现这样一个人?这个人不会带给她一点点安慰,而是折磨伤害,而她竟然像是上辈子欠下他似的,明明知道他是那样一个人,还是不能撇清和他的关系。
“我说:‘你睡吧。我在这里守着你,你想吃什么、需要我做什么,就对我说。’
“一会儿王菲从外面回来,非常高兴地收拾了一些东西,说:‘吉丫,你好好照顾她,我回家啰!’
“我想,她回去了也好,这样西弟小漾也可以清净些。西弟小漾不知是听见了这句话还是怎的,忽然流下泪来,说:‘回家真好!我真想回到山&平原之家……’接着她还嗫嚅地说了些什么,我都不是很清楚了。
“西弟小漾似乎发起了高烧,烧得很厉害,不停地挣扎,迷迷糊糊中说胡话。我跑到下面三楼,敲开顾怀宁房间的门,对他说:‘钟老师生病了,病得很厉害。’这个时候,我只能找他。
“顾怀宁上来,摸了一下她的额头,说:‘她是发烧的,烧得很厉害,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我有些紧张起来,问:‘那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送医院啊!去下面把我的那件军大衣拿来!’
“我站着没动,顾怀宁诧异地看着我,说:‘怎么了?’
“我这才说:‘钟老师不能送医院,她是怀孕的。’
“顾怀宁的脸瞬间变得苍白,一会儿又变得绯红。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坐下,叫我拿毛巾端一盆冷水来,他就坐在她的床边一直给她做冷敷。晚上六点过钟,我再去看她的时候,她已经好多了,脸不再发红发烫,也不再说胡话。顾怀宁不知何时下去打了饭,买了菜,房间里弥漫着一股火锅热腾腾的香气。看着他这样做的时候,我总是想:顾怀宁为什么会对她这么好呢?她是多么适合嫁给他这样一个人!
“‘把她喊醒,起来吃点东西,今天早上她就没有吃早餐,中午也没有吃饭。’顾怀宁说,已然给她盛了碗饭加汤。我于是把她喊醒,说:‘先吃点东西,吃了再睡。’
“西弟小漾被我喊醒,很不情愿,说:‘顾怀宁,你怎么在这里?’
“我说:‘他不在这里,我一个人怎么照顾得了你?你发烧发得那么厉害,我只怕出什么事情。’
“顾怀宁也说:‘都是要当妈妈的人了,还这么不知道照顾自己。’
“西弟小漾看我一眼,说:‘是吉丫告诉你的?’
“我说:‘你也不要怪我,他说要送你去医院,我只能这么说。’
“西弟小漾没有说话,在顾怀宁的照顾下吃了饭。我想她可能有什么话要单独对顾怀宁说,便说:‘我走了,过会儿再来看你。’
“‘吉丫说的是真的吗?’顾怀宁坐下问。
“‘是真的。’
“‘那,孩子的父亲是谁,你让他知道了吗?’
“‘没有,我没打算让他知道。我已经离开了他,一切的一切都不允许我再回头。’
“‘这个人不是齐文允?’
“‘不是。我出来时就已经怀上了,只是我不知道。’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把他生下来。我已经和吉丫商量好了,由她来照顾我。吉丫的妈妈也说,我可以去她家待产,孩子生下后托付给她。只是我很怕欠下她家那么大的恩情。所以还在想是否有更好的办法。’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去我家吧。你放心,我不会给你任何压力。’
“西弟小漾没有说话,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打算这么做,也不知道这算不算作是答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