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丫:“春节过后第六天,你们一行离开了家门。西弟小漾虽然有时候因为思念难过怅惘,可她还是会每天早起。她会赶在第一场春雨后到秋水塘边和芍药园里看柳树是否发芽,桃树是否开花。下过几场大雨后,她和孩子们到山上去捡水木耳,到水田里去采清明菜。家里天井雕花的石水缸上每天都会放着一瓶花:梨花、桃花、金银花。她会在她心情特别好的时候,把家里的前后门都关上,在天井中间的石板上洗冷水澡,一边从旁边一个专门用来接雨水的石水缸里舀水出来浇在自己的身上,一边看水缸上一面镜子里的自己。没有比那个时候的她更动人,只是那个时候的她永远属于她自己。她眼光所到之处,石水缸、水缸上的花、天井从天上洒下来的亮光,远远的高高在上的天空,没有哪一处不美,不打动她的心。只是她也知道,她已经时日不多了。因为太阳出来,她越来越感到晕眩,就像一片雪花要融化瘫软在地。她时常站在楼上回廊的风口想,站在秋水塘岸边望着头上的柳树想:‘我到底还有多少时光?’
“晚饭过后,沈惠娘叫她去君兰家:‘君兰她爷爷说,这几****的状况不是很好,叫你多上去陪陪她。’
“‘我也就是这几天没上去陪她。’西弟小漾说,‘因为下雨。’
“西弟小漾上去的时候,君兰的情况果然很糟。她下半身浮肿,血液循环不通。当地一个土医生不停地用玻璃碎片锥破她的脚背和脚趾背,让那些瘀留在里面的乌血渗透出来。西弟小漾看她承受着那样的痛时,眼泪都流出来了。两个人都流着泪。
“夜里,两个人睡在一起,君兰说:‘我想告诉你那天向我提出的一个问题:为什么从来不见我的父母,也没有其他亲人?’
“‘为什么?’西弟小漾问,因为怕她对自己的身世敏感,西弟小漾变得小心翼翼,‘我只听你的爷爷说你生下来的时候就是有心脏病的,你的父母怕养你不活,曾想过不要你,所以让你对他们的误会很深。’
“‘误会很深?’君兰嘲笑地说,‘如果是你,你会原谅他们么?我生下来的时候他们就想把我溺死,又用药酒灌我,想把我呛死。可是我没有死,是我爷爷把我抱了去。我奶奶死后,就是他一个人带我,把我养大。因为我身体不好,生病总是花我爷爷的钱,我的两个叔叔都和他断绝了关系,说我的父母都是想把我溺死的,他为什么要把我拿来养?他再养我,为我花再多的钱,我也活不了多少年!总之我是要死的,他为什么要花那么多的冤枉力气、冤枉钱?为此,他们和我的父母也翻了脸,说我的父母把我生下来不管,却叫我的爷爷为养我花费他一辈子的积蓄,在这他们一辈子都不可能来的地方修这么一座漂亮的花园洋房——他们不知其实我爷爷是想念这里,想念他的出生地,他父母兄妹的死亡地。
“‘但是他们不愿意。他们愿意我爷爷把钱拿给他们往大城市买房去。我的父母禁不住他们这种责怪,就说那是我爷爷自愿的,是他们喊他养、逼他养的吗?我的父母甚至怪我的爷爷多管闲事,说当初怎么就没有让他们把我彻底弄死,现在反而在我的心里种下仇恨的种子,引起整个家族内部的仇恨。我有时候也想:爷爷啊,你当初为什么就没让他们把我彻底弄死呢?我要是早就死了,不是就什么痛苦也没有了吗?可是,我又可怜我的爷爷,为养我付出了那么多。我真希望我能在我爷爷的后面死,这样我就可以为他养老送终了。可是为他养老送终也不行,一是我不会死在他的后面,二是我的身体,我根本就没有那个能力!’
“西弟小漾说:‘难怪你一天到晚动不动就爱哭。我自己虽然也是爱哭的,可是都受不了你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哭。或许他们认为,一个多余的生命怎么都是多余,所以还不如爽快些让她去。我的三妹就是这样的,因为一年到头都在病中,看她的人都烦了,所以才会那么快死去。我自己心里也是早就没有亲人亲情这些概念,总有一天会离他们而去,他们再没有我,我也再没有他们。可即便是这样,我们也还是要想着一些美好的事情,这样你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我能有什么美好的事情?’君兰问。
“‘有的,一定会有的。’西弟小漾说。
“因此,第二天,西弟小漾再上去时,君兰就和她分享了她人生中的秘密:‘他叫辛梓,和我爷爷一样,也是一个孤儿,是我奶奶老家的一个孩子,因为上学离家远了,他哥嫂便让他寄住在我和我爷爷的家里。放学的时候他总是带着我玩。有一次我爷爷不在家的时候,我犯病了,晕了过去,他硬是背着我跑了很长时间的路到医院,对医院的护士说:求求你救救我妹妹!他是除我爷爷以外唯一一个对我好过的人,给我留下过很多美好回忆。我习惯性地依恋他,他习惯性地爱护我,那时我们就像亲兄妹一样。后来他考上了初中、高中、大学。除了他考上初中后回来看过,后来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在我九岁,他十三岁的时候,我们曾在一起照过一次相。那个仰起头笑得有点傻的牵着我手的就是他。他因为笑得有点傻,嘴巴一边小一边大,但仍掩饰不住一个十三岁少年的青春可爱。’
“西弟小漾看过那张照片,心里说:‘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会把这故事写出来。’
“接下来,每天西弟小漾上去,她们谈论的都是有关辛梓的话题。
“‘这张照片他有吗?’西弟小漾问。
“‘没有,爷爷没想过洗一张给他。他觉得这是他在我们家时照的。’
“‘那么,君兰,你想告诉他你对他的思念吗?想告诉他他在你的生命中是多么重要吗?’西弟小漾问。
“‘没想过,我觉得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思念他完全是我一厢情愿的事情。’
“‘可是,难道你真的到死都不愿意告诉他?我们不管结果怎么样,至少要告诉他,让他知道曾经有过一个女孩那么爱过她。把他的地址给我,把你要写给他的话写下,如果真有一天就像你所说的,你死了,我去帮你寄,我把你的故事告诉他。’西弟小漾有些动情地说。
“君兰沉默了,一夜辗转。
“第二天早上,西弟小漾在一张纸上写下:‘君兰,白天我就不上来好好陪你了,我要尽可能地为母亲多做事情。你就利用这些时间好好做我提议你做的事情。’
“是的,家里事情太多,虽然沈惠娘还是不敢喊西弟小漾出去做事情,但西弟小漾不能因为这个不做。
“上午,她背了一个背篼到外面找猪菜——小蝉和孩子们都上学去了,她只有自己去。她心里很平静,一路都在想着儿时的事,想着她和野蓟花六姊妹她们,仿佛隔了那么远,又仿佛就在昨天。她走她和野蓟花六姊妹走过的路,回想起她们有些放荡的笑声。远远地,还没有到双月湖的时候,她就仿佛已经看到了她们在湖边高坡的草地上唱《天仙配》时的情景,听到了她们响彻云天的声音:‘渔家住在水中央,水中央,两岸芦花似围墙,撑开船儿撒下网,一网鱼虾一网粮,一网粮……’一边唱,一边挥袖飞舞,循序绕成一个圈,又回归成一根线。尽管那时她们的衣裳都是那么破旧,手脚和脸都是那么脏,甚至乱蓬蓬的头发上还有草,可是就当她们那么一唱,一切都变了,仿佛她们真成了天上仙女,那嘹亮的歌声把她们直送云天。然后,她们又开始在那里劈腿下腰,学白娘子盗仙草。
“她在那里翻了一个跟斗,还好,自己的腰肢还算软,又劈腿翻身下了一个腰。生活还是很美好,她有些含蓄地笑了笑,然后回过头去望下面的小湖——过去她们曾多少次在这里洗澡啊,她们笑,随意地游,像花儿一样尽情地舒展开放。可是现在,湖水虽然还是那么深蓝清澈,可是却再荡漾不起一点笑声,显得那么孤独平静。她在草坡上迎风站了一会儿,心里说:‘一切都散了。敢凤,桃子,你们都还好吗?’她觉得她和人与人之间建立最早友情的是她们。虽然按世俗的评价来说,她们是污浊的,因为她们做了伤风败俗的事,但她始终认为她们才是最纯洁最真实的人,她们过了她们自己想要过的生活,即便别人看不起,她们也没有气馁,仍然那么顽强地劳动生活。可以说在自然的人的社会里,她们是唯一打动过她的人群,后来再也没有过——这就是她怀念她们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