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丫:“前面我们已经知道,西弟小漾的班主任是个久经婚姻战场、身心疲惫、再焕发不出一点热情的女人。她不是很关心班级、关心班上女孩们的心理——她自己和班上的很多事情都是喊西弟小漾和周祖儿去做。可是她又想把女孩们培养成无性的机器,学习的机器,对抗男人、仇视社会不公的机器。于是她便发明了管理班上女孩的一条捷径:每周周末让女孩们投票一次,检举本星期不守规矩的人。因为每个女孩都必须要写,所以每个女孩都在想这个星期我又要检举谁呢或我又要被多少人检举呢?被检举上了一定票数的女孩是要被惩罚去买一把扫帚——迟到和旷课了的女孩也是,你最好规矩一点自己把扫帚买来,否则就要被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骂,骂得一点都抬不起头来。西弟小漾不知道那些每个星期都要去买一把扫帚来的女孩是从哪儿得来的钱,因为如果是她被检举的话就没有钱,好在她从来也没有被检举过。不久教室后面就堆上了山一般的扫帚,几十年都用不完。
“但是到进入初二之后,无论班主任多么凶,骂的话有多么难听,女孩们都不怕、也不在乎了。首先是经常给其他班男同学写情书的肖鸿燕,无论班主任怎么提醒,她就是认为她这样做没什么不对,不屑地嘟哝说:‘我只是写写,也没做什么丢脸的事情。’其次是初一下学期开始就和美术老师有暧昧关系的赵音瓶,班主任老师已经把话说得很难听了,下课后她还是会笑着抱着书本往美术老师的住所去;然后就是和西弟小漾同村每天都故意迟到旷课的任佳珠、夏明爱,班主任老师骂得越厉害,她们便越是旷课,而且进来时目中无人,也拒绝再买扫帚;另两个涂脂抹粉、把自己打扮成成年女孩的住校生何筱欢、孟尹梅也是,哪怕头天早上才被喊站起来骂过,晚自习趁老师不在时仍然敢大义凛然地到外面赴约,和外面的人看电影。于是便每天都可以听到诸如:‘你们怎么就这么贱,非要去找男人,没有男人,不去找男人就活不了吗?’这样叫人受不了的话。
“不久,任佳珠和夏明爱再无兴趣读书,自动地辍了学:任佳珠烫了波浪的大卷嫁了人,夏明爱出去打工,仅仅是半个学期,暑假回来时就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非常时尚的有钱女人。怪异人洋娃娃尹异芳倒是不愿意辍学的,可是竟然也被她的父母逼着回去结婚,几次逃出家门,跑到学校找班长周祖儿,请求让在宿舍里住一宿。
“因为骂得太多了,不是忍无可忍,班主任老师已不再骂了。这样,进入初三后,班上相对安静了许多。只是,大家很快又发现:赵音瓶怀孕的迹象越来越明显。本来,刚开始西弟小漾是不相信赵音瓶和美术老师是真的有那种关系的,就算她每天放学后都去他那里吃,就算她有时不回宿舍就睡在他那里,就算他真的给她画了一幅绝美的少女裸体画。她心里想的是:‘她在那里吃也许只是为照应他,他照应她呢?她在他那里睡或许真的只是给他当模特或给他看家呢?即使他们有那种天然的就像兄妹那样的感情也不是不可以。’——因为她一看到他们有那种天然的美好的感情就想到了小时候的她和你。可是现在她却不得不相信了:她是真的以身相许。
“‘可是既然是这样的话,她为什么还要读书呢?他为什么还不把她安置到一个地方去?’看到赵音瓶的时候,她总是非常着急,比赵音瓶本人还着急。她们的班长周祖儿也是,班上的很多女孩都是。可是赵音瓶呢?她好像并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比以前还更温柔可人,见到所有的人都会泛起一种淡淡的温馨的笑——就好像所有要当母亲的人都是这种笑。尽管张宜君因为某种原因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和她亲密了,她还是像大姐姐照顾假装永远长不大的张宜君,说:‘我已经把你干的衣服收折好了,一会儿你自己放进箱子去。’
“因为她处处表现出的这种温柔母性光辉的爱,班上的女孩们都非常小心地维护着她的尊严。没有人问她正发生在她身上的这件事情,除了在她不注意时非常担忧地看着她笨重缓慢的身躯,谁也不会当着她的面把目光往下移。可是她们的班主任老师就不一样了,学校其他的很多人就不一样了。班主任老师会在班上当着所有女孩的面骂,叫她赶快走人,免得在这里丢人现眼;去宿舍或上操的时候,其他年级的女生会对着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然后有其他班的女老师会拉着她们问:‘你们班的那个女生是怎么了?’她们也会拉着西弟小漾的班主任问。西弟小漾的班主任和西弟小漾她们总是采取一种模糊的方式不予承认:因为她们也不能确认。
“终于有一天,赵音瓶因为痉挛和疼痛昏倒在去上厕所的一棵大树边。那时因为是周末,天气冷,学校里没几个人,周祖儿发现后一个人大声地疾呼,然后又满学校地找,终于把美术老师找来,两个人从花匠那里借来一部板车把她送往医院。
“此后的结果谁也不知道,就连周祖儿也不知道她是生了还是没生。关于这件事学校再没任何消息,只是美术老师照常上课,赵音瓶却永远消失在她们的视线里。本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女子班再不会出什么事情,临近考试放寒假,肖鸿雁却发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女权运动,要求解散女子班并撤除班主任的职务。肖鸿雁等纷纷要求解散女子班的女孩上书学校历数班主任老师的罪状是:逼迫女孩们剪成一样的头发;不允许女孩们保留自己的风采、穿着打扮得漂亮;实行严格的相互监督,不允许女孩们和校内外异性正常交往;对有恋爱迹象的女孩大肆地辱骂,而不是同情关怀;压抑人性的做法。
“赵音瓶走后,张宜君消沉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肖鸿雁闹女权运动,把赵音瓶之事忘了,她才又稍活跃起来。女权运动刚起的时候,班主任老师还在教室里骂,说:‘你们尽管去告,看是否能把我下了,去找一个能解你们风情的人来!’肖鸿雁可不是吃素的,因为她本打算将来做一个社会活动家,正好借这个机会好好锻炼自己。因此没过几天,她们就看到班主任老师明显地瘦了,她们中的一些人甚至感到了不忍。她向班上的学生道歉,声音沙哑,语调凄惨,似乎已感到无尽的疲惫。这以后运动平息下来,学校答应下个学期解散女子班。她还当她们的班主任,只是对于女孩们谈情说爱的事她再也不管了,全班四十多个学生,唯独对西弟小漾还是那么严厉。
“春节过后开学的第一天,班主任老师宣读了要打散到其他班的女学生的名单,她们全都是些学习成绩很不好的学生,因为学校打散女子班的前提是允许各个班的班主任保留自己最好的学生。一共挑选出去了21个女生到另外三个班,也就是说,每个班只分到了7个女生。同样的从其他班总共就要进来21个男生。被分出去的女孩似乎丝毫也不留恋她们曾经在过的这个班级,很快收拾了东西相约而去。接着就听到来自后门的一阵喧闹,从其他班选出来的男孩全都推推搡搡地拥挤在门口边,谁也不敢先进。
“突然,几个恶作剧的男生从后面很用力地把前面的男孩推了进来,但就像是条件反射似的,这些被推进来的男孩又都齐刷刷倒退了出去。女孩们很有兴趣地看着,能够听到被推的男孩很生气的骂声,也能听到后面恶作剧男孩私下的窃笑。不过在一两个比较大气的男孩的带领下,男孩们最终还是都进来了,挤坐在几张空桌子前。不过这却给了女孩们足够观察他们的机会,她们私下笑着、评论着,说:‘这个可以,个子高,长相够酷。这个不行,长得像酸腌菜似的……’
“班主任老师进来后,大家安静了下来。可是她很快发现了状况,有三个男孩是挤坐在同一张桌子的,另一个女孩的旁边却空着一个座位。老师这才反应过来,班上有23个女孩,进来21个男孩。看着他们挤在一张桌子里实在难受,于是她便喊其中的一个到女孩的座位上去,然而不仅女孩不愿意,就是被喊的那个男孩也根本不敢去。班主任老师忽然生气了,说:‘你们不是都巴巴地盼望着打散女子班,盼望着有男生进来么?现在如你们愿了,怎么又忸怩作态起来?逗我冒火,下节课全都排成男女一桌!’
“然而没想到的是男孩们竟然都捂着嘴笑,见此情景,女孩们也不由跟着笑。肖鸿雁说了一句:‘本来嘛,男女同班就应该男女同桌,人家大城市都是这样的。’结果引得所有的男生女生大笑。有男生说:‘伟大女性的性格!’‘巾帼里面女英雄!’
“不知怎么的,课堂上有了这些男孩后活跃和生动多了,谁也不再害怕老师。而原来女孩们在课堂上是不敢笑或出声的,她们竟然想说就说想笑就笑了。班主任老师也没有批评,只说了一句:‘既然如此,明天就按新座位坐!’
“下课后,班上就像炸开了锅,多事的女孩已经在谈论着谁应该和谁坐。男孩们自坐成一堆,谈论着他们男孩的事情。肖鸿雁走了过去,很大方地说:‘本人肖鸿雁。’女孩们吃了一惊,本以为他们会不理,没想到他们其中的一个竟然抱抱拳,说:‘久闻大名!’其余的几个男孩一阵疯了似的笑。女孩们也跟着笑。
“周祖儿是怎么回事呢?她的目光好像一直没离开过那些男孩。她是那么遥远温情又朴实地望着他们,朝着他们笑,那眼神就像是落到了梦幻的湖水里一样。中午放学后,她和西弟小漾一起到学校食堂去,周祖儿说:‘她们说,我可能要排着和陆耀东坐呢。果真这样,那还不羞死人了!’
“西弟小漾笑说:‘你还真别说,你们两在个子上倒是很般配呢,都比较高和比较魁,只是周祖儿……’西弟小漾刚要提醒,却发现周祖儿根本没听,而是完全陷入到不可思议的梦幻里。
“下午课外活动时,座次表贴出来了。早有心情激动的女孩们跑到教室前面,拥挤着,争抢着一个一个地念:‘何小花和廖东海坐,周青青和吴民豪坐,李二妹和杨国超坐……’每念两个人的名字教室里就要爆炸出一阵惊叫声,因为有时被安排在一起坐的两个人实在是不般配,极高的和极矮的,极胖的和极瘦的。‘班主任老师到底知不知道谁是谁哦?’越来越多的人往教室前挤,‘柳霞和陆耀东坐,钟凝和安东岳坐,……周祖儿还是和孟小翠坐。’
“听到最后一句,西弟小漾抬起头来,她忽然替周祖儿感到有一些难过,她是那么热切盼望能和陆耀东坐,而她现在非但没有被排着和陆耀东坐,就连和普通男孩坐的机会都没有。下课后,周祖儿既失落又难过。她抑制不住对西弟小漾的羡慕说:‘我们谁也没有想到你会和安东岳坐,他可是我们班上最俊的人呢!皮肤白皙,像个真正的书生。’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呢?如果可以,我倒真想把他让给你。’
“周祖儿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
“西弟小漾的左边坐着陆耀东,右边坐着安东岳。她自己本人没觉得有什么,班上有些人却把她羡慕死了,尤其肖鸿雁和周祖儿。肖鸿雁没过几天就向安东岳表达了自己的爱情,她给安东岳写情书、提出到外面去见面,但安东岳根本不理她,因为他知道肖鸿雁差不多给十多个人写过这样的情书。周祖儿不像肖鸿雁,但她的单相思似乎更吓人。她一天到晚都情意绵绵地望着他们,忘记了自己是谁,也忘记了自己还应该做点什么;每到中午下课或下午放学,她都要和西弟小漾说起他们:‘我看到陆耀东向你借东西了,那么大个人,竟然像个孩子,小心翼翼的,生怕得罪了你似的……安东岳平时看着对你不怎么样,可有一天你回家了,晚自习不在,他竟像丢了魂似的,满不自在。’
“西弟小漾真替周祖儿难过,因为她现在已经完全不学习了。她既不再听课也不再做作业,测试时只有二十几分,而她以前还是参加学校数学竞赛的。她一改过去穿着上的破衣烂衫样,整天琢磨着买新衣服新皮鞋小花伞——她这个时候的家庭刚有好转。她每一次穿了新衣服新皮鞋进教室来时都会像个摩登少女那样,咯噔咯噔地踩着,斜着白多黑少的眼睛把目光那么特意地甩向陆耀东和安东岳的方向。女孩们会起哄:‘周祖儿,又换了新装扮?’
“陆耀东是在镇上租房子住的,每天放学和下晚自习后都要回去,因为有一次下雨向她借过一次伞,此后只要一看到下雨她就会到宿舍提一把小花伞出现在教室里、走廊上。
“西弟小漾在课堂上望着她沉醉、沉迷时候的样子想:‘周祖儿,你到底怎么啦?难道单相思会有这么严重吗?它会让你像落水的人一样,找不到自我,失去方向?如果青春期是一种病,是否有一种可以医治这种病的良方?’
“周祖儿的母亲在赶集时遇到西弟小漾已经不再向她打听周祖儿的成绩,因为她已经从她们的班主任那里得知周祖儿的成绩已经完全不行。但她是个善良的母亲,似乎知道女儿已经到了那样的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