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藏遇到的梅锦?怎么回事,能跟我说说吗?”华羽文问道。
“当然可以。”梁辰右手托腮,陷入回忆之中,开始娓娓道来,“八年前,遇上经济萧条,加上初涉商场,实在是缺乏经验。我的个人画廊刚刚开张一年,便遇到了此生最大的浩劫。”
“最大的浩劫?那是怎么回事呢?”华羽文不解地问道。
梁辰道:“当时一个朋友给我介绍了一个自称是老法师的人,他说能帮我做出自己的画廊,创出自己的品牌,开始的时候我并不相信,可是后来,那老法师说的话频频应验,让我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再加上朋友三番五次的劝说,终于,在他的诸多指示下,我申请创办了自己的画廊。”
“那个老法师,是个骗子吧?”华羽文道。
“那个人自称叫莫然真人,开始的时候,我也觉得是个骗局,可是看他仙风道骨的样子,又的确不像,再加上我当时本来就身无分文,实在想不出来他能从我身上骗走什么,更重要的是,他说我只有拥有自己的画廊,才能够与**********在现实中相遇,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我这才听了他的话,果然,画廊开张一年,生意极好,让我都有点受宠若惊了。”梁辰道,“可是后来,遇上了金融危机,生意越来越萧条,到了后来,竟然濒临倒闭了,可是却仍然没有遇到梦中的那个女孩。当我再次一无所有的时候,只身来到西藏牧区,和藏民们一起虔诚地供奉藏传佛教,以祈求心灵得到彻底的洗礼,就是在那里,我遇到了梅锦。”
“梅即是花,梅锦的名字便隐含了锦上添花的涵义。”华羽文道。
“正是。”梁辰道,“当时我的处境那么艰难,而她说能帮助我东山再起,也是雪中送炭之意。也正是那时,我突然意识到莫然真人所说的能帮我打开前世记忆的人,正是她。”
“你们后来,就合开了良辰美景?”华羽文问道。
“是的。那段时间里,她负责在外面打理,而我只专心做画。渐渐地,我看出来她对我有意,而我心中却除了梦中在竹筏上唱歌的那个女孩月儿,再也装不下任何人。”梁辰道,“可是,我离不开她,她也离不开我。”
“所以为了寻回前世的记忆,你就编造了一个良辰美景,珠联璧合的传说?”华羽文道。
“是啊,”梁辰道,“眼看着画廊在两个人的合作经营下越来越发展壮大,她越来越担心我离开她,而我,则更担心我的冷漠会导致她愤然离去,这才对媒体编造了一个这样的传说,好把两个人都约束了,这也是为了各人自身的欲望吧。”
“而你一直不知道她其实是你前世所见过的?”华羽文问道。
“我前世的记忆一直被封存了,怎么可能记得她?”梁辰道,“我一直以为,只要她把能打开前世记忆的钥匙交给我,我就可以在今生和你相遇,可以找回前世的缘分,可是竟然没想到,原来她自己的性命就是能打开我记忆的钥匙。”
“她那时内心一定很挣扎,她渴望你能够记起她,希望为你做她能做的事情,而你却并不知道,你所想要得到的东西,竟然需要她用生命去换。”华羽文道,“这也正如我当时初遇到你的时候,我以为,我为你苦苦守候了七十五年,而你却什么也不知道,甚至于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谁。”
“唉!”梁辰轻叹一口气,道,“没想到竟然都是前世的孽缘。现在想来,竟然是全都忘却最好不过,留下这些本不该留下的记忆,不过是徒增伤痛而已。”
华羽文道:“我现在也颇有同感。经历了这么多终于明白了很多以前不明白的道理,你,我,她,都为了保留前世记忆历尽千般磨难,而这些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到头来都不过是一场空罢了。”
“羽文,等梅锦的后事处理完了,我就要回温哥华去了,你……真的决定了不跟我走?”梁辰问道。
华羽文坚定地点了点头,道:“就快要分别了,以后便是千山阻隔,天各一方,不知道何时才能相见。临别,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好吗?”
梁辰微微一笑,道:“我洗耳恭听。”
华羽文道:“从前,一个老禅宗带着几个徒弟提着灯笼在黑暗中行走。突然,一阵风,灯灭了。徒弟问,怎么办?师傅答道,看脚下!梁辰,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梁辰耐心地把故事听完,立刻便心领神会,道:“我也给你讲一个吧。古希腊的传说中,有一种蝉,它们要在地底下潜伏十七年,才能钻出泥土,从蝉蜕中挣脱。公蝉的腹下有一对膜,能够震动出尖锐的声音,吸引母蝉。然后,它们就交尾,交尾完,公蝉就死了,剩下的母蝉,就用它尖尖的尾巴,插到树皮里产卵,产完卵,也倒在地上死去。然后,卵孵化,成小虫,落在地上,钻进土里,开始了漫长的十七年的等待。”
“梁辰,你的故事什么意思,我好像还是没有完全听懂呢。”华羽文有些似懂非懂地问道。
“你想想看,它们等上十七年,而真正能飞,能鸣的日子却只不过有一个月。如果我们人类也像蝉一样有那么个等待的时间,按平均八十岁的寿命推算,那能有多少年?”梁辰道。
“一万六千三百二十年,那么长?!”华羽文惊道,随后便立刻醒悟了过来,“梁辰,我懂了,原来,你的故事,和我方才讲的故事,都是同一个寓意。”
“嗯,”梁辰道,“你一开始讲故事的时候我就明白了,当灯光已然熄灭,当一切都变成黑暗,后面的来路,和前面的去路,都看不见,正如前世与来生。而我们唯一能做的,那便是看脚下,看今生,意为把今生的路走好。”
“你的故事,我也明白了。蝉等待了十七年终于可以能飞能鸣,就该高高地飞上枝头,用它最嘹亮的声音去高唱,去呐喊,好让它那短暂的一个月过得多姿多彩。”华羽文道,“而我们好不容易才有一个能在这世上自由生存的机会,又何必为前世的过往旧事而纠结不堪呢?”
“呵呵——”两只手终于握在了一起,四目相对之处,两个人发出了会心的笑声。
“羽文姐,原来你在这里啊,害得我好找!”两人循声望去,原来是谢君。她正站在他们身后,眨着一双清澈纯洁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他们,而跟在她后面的,正是张浩然。
“哦,是谢君啊,”华羽文道,“你们怎么也在这里?”
“我爷爷刚才……去世了,”谢君的眼眶蓦地一红,终究忍住了眼泪,道,“他临走的时候,让我给你转达一句话,所以,我到处找你,对了,你怎么会也在医院里?”
“这……有个朋友病了……对了,伯岩……哦,谢老他让你跟我说什么?”
“已经过去的,挽留无益,珍惜眼前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谢君道,“至于什么意思,我也不大懂,不过,他说,你一定会明白的。”
华羽文笑了笑,道:“我懂了,他的意思是,顺其自然,凡事莫要强求。对了,他还说了什么?”
“他还说,大青山五女峰往西七十里,乃是故人所在之地。说完以后,他就闭上眼睛走了,”谢君低声抽泣道,“他走得很安详。”
华羽文低声重复道:“他……走得很安详?”
“嗯,”谢君点头道,“就像睡着了一样,我们谁也不忍心去打扰他。我爷爷这一走,我觉得我的心就像是被掏空了一样,什么都没有了,可是想到他终于可以在地下和他的妈妈见面,我又觉得很欣慰。”
“他……他的妈妈?”华羽文惊问道。
“是的,他以前总是说,他的妈妈去世的时候,他便一直觉得心里是空的,我现在终于也体会到这种感觉了。”谢君黯然神伤道,“希望他现在已经见到他的妈妈了,只是,不知道,他妈妈现在还记不记得他。”
华羽文道“谢君,你忘了,你爷爷才说过的,已经过去的,挽留无益,要珍惜眼前的生活?”
“哦,羽文姐,我……明白了……对了,”谢君一把挽过张浩然的臂膊,一脸幸福洋溢的样子,道,“对了,我和浩然已经订婚了,准备在明年春天就举办婚礼,你和你的这位朋友到时候一定要来哦!”
华羽文显然有些吃惊,她看向张浩然,道:“师兄,这是真的吗?”
张浩然点了点头,并没有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当华羽文证实了这个消息的真实性之后,心里竟然一阵酸楚,说不出来的难受,涩涩的。难道,她曾经在不知不觉中曾经对张浩然产生过些许的爱慕?不然,又怎么会听到他订婚的消息,竟然心里是莫名的苦楚?
她终于明白了——爱情这个东西,自从来到世间,便是伴随着苦涩而来,爱有多深,苦就有多深,恨亦有多深。
终于,华羽文忍住心中的酸楚,嘴角挤出一丝微笑,道:“如此,便恭喜你们了。”
谢君显然并没有看出华羽文脸色的异样,她欣喜地道:“话,我传到了,那我们就先走了,我和浩然还要忙着去处理爷爷的后事呢!”
华羽文道:“那好吧。对了,大青山五女峰往西七十里,那是什么地方?”
“嗯,我也不知道,”谢君道,“好像是,和爷爷的妈妈有关。”
“既如此,我打算去那里看看,谢老他究竟想对我说什么。”华羽文道。
两天后,梅锦的后事办完,华羽文便由梁辰陪同,踏上了前往阿坝州大青山的旅途。等到了那里,发现原来是一座孤坟,在青山掩映之间,牛羊嘶鸣之间,显得那么孤苦伶仃。她对那里很是熟悉——原来正是自己前世埋葬之处。
黄土一抔,青烟一缕,痴心一世,等你将一切看透,才发现红尘滚滚,终究不过是过眼云烟,想到这里,华羽文不禁眼泪滚滚落下,滴落到黄土之中,瞬间便化为乌有,连一丝波澜也不曾荡起。
“你哭了,想起了什么?”梁辰站在那里,迎着初春微凉的风,问道。
“哦,没想什么。”华羽文不经意地抹了一把眼泪,道。
“又想起前世了吧?”梁辰道。
“没有,我只是,在跟前世告别,你知道,告别的过程总是痛苦的。”华羽文道。
“告别?”梁辰有些不解。
“是的,我想,彻底和过去做个了断了,过去的,本来就该顺其自然让它过去,就像虫子破茧成蝶一样,虽然过程无比痛苦,可只有这样,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华羽文拉开衣领,露出左胸一片柔白,道,“你看,我身上的苦情痣,已经不见了。”
果真,在与梁辰一夜缠绵之后,她身上那颗苦情痣,越来越淡,终于消失不见。
“真是没想到,我今日与你在一起畅谈过往旧事,竟然如此平静,就像是一个许久未曾谋面的老朋友,”梁辰道,“我曾经以为,这样的场面会是无比的惊心动魄。”
华羽文淡淡一笑,道:“如今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经历了如此诸多种种,我已经把一切看淡了。对了,你什么时候回温哥华?”
梁辰道:“等我们回成都了,就走吧。你呢?真的不跟我一起?”
华羽文道:“如此,祝你一路顺风,我已经决定了,把成都的事情处理完,就回老家去陪着父母,我如今才觉得,今生的父母,我原来亏欠他们太多,只希望后半生能陪着他们度过。”
华羽文取出那一方泛黄的绸帕,用火机点燃,那绸帕打着卷,在坟前化作一缕青烟——前世的恩怨情痴,七十五年的苦苦守候,两生两世的望眼欲穿,都随着这缕青烟随风远去。
再见了,前世,如今,我只想好好过完今生的生活。
再见了,前世,我的苦情痣已经不复存在,我这才发现,少了那颗痣,少了前世的牵绊,原来是一身的轻松。
再见了,前世,今生再走奈何桥,我将毫不犹豫地接过孟婆的汤碗,一饮殆尽,把该忘之人、该忘之事忘得干干净净。
再见了,前世,保留前世记忆,把原本该忘却的牢记心头,原来竟是万般痛苦的源头。
凡事,顺其自然,就好。
再见了,前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