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元宝坐着苏见笑的马车出了门。
马车行到城中街市口,突然停了下来,元宝掀开小窗布帘往外一看,但见横向一条街上,绵延着一道长蛇般的队伍。一眼望去,几十来个精壮的衙役,抬着十来副棺材,笔直走了过去。这十来副棺材皆不足五尺,仿佛专为幼童所制,更奇的是,那棺材上还沾着新泥,仿佛刚被人从坟地里掘出来一般。
道路两旁行人,早已顿住脚步,都不敢发出一声,仿佛一说话就要惹来天大的灾祸。
直到队伍走过,路人们才敢窃窃私语起来。
元宝竖起耳朵听着,却道是六扇门派下的冷如玉专门来查吸血一案,而这冷公子一到姑苏,就不分青红皂白先将棺木挖了出来,这会正要抬到衙门敛尸房里。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不一会儿,便闻哭声震天,许多老人夫妇相搀扶着追了上来,想必正是那些幼童的家里人。苏见笑物伤其类,不免也是脸色难看,元宝也觉得十分可怜。
等这一拨一拨哭诉的人过去,马车才又驶了起来,转过几个街巷,便到了沧浪剑派的居所。
居所也是个大园子,园中一进去便可望见里头校武场剑声烈烈,原是沧浪派中弟子正在习武。
马车未直直穿过,而是从侧道绕过,驶进了后园。
石童与苏见笑先行下车,元宝下来时,才发现后园格外寂静幽深。
只穿过一道花墙,便就是苏家祠堂的所在。祠堂开敞着门,门口悬着白灯笼,门里依稀可见当中一副小小的棺木,守灵的人仿佛早被苏见笑给打发了,是以祠堂空荡荡的,竟一个人也没有。
石童守在门外,元宝随苏见笑迈进门,便觉得森然之气扑面而来,苏见笑脸色沉郁,却还是下了决心,一剑挑开棺木。
元宝往里头一看,只见棺中那孩童着一身锦衣,手上还捏着个拨浪鼓,料想生前定是粉雕玉琢顽皮可爱,但此时小脸上却惨白干瘪,恍如枯树,再往他颈上瞧去,果然有两个深不见底的孔洞。
元宝心中不由腾起一阵寒意。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嘈杂的人声,苏见笑提剑出门,原来是冷如玉携了两个衙役硬闯了进来。
石童闪进门来,对元宝道:
“楼主且随属下躲一躲。”
元宝“咣”一声,稳稳合上棺木,道:
“那厮八成是来提这孩童的尸体去验的,江湖人向来不与官斗,苏见笑恐怕也只能让步,只是我还没有看够,不如……”
说着元宝看着石童,笑靥如花道:
“你抬着,跟我回去。”
于是,沧浪剑派宅子的后街上,一个背影曼妙的姑娘领着一个扛一口漆黑新棺的青衣小厮,匆匆闪过,身影如魅。
是夜,姑苏极乐楼偏厅,元宝看着石童送来的夜行衣,摩挲着又软又轻的衣料,酸溜溜叹道:“极乐楼确实比我们黑衣楼有钱,”说着元宝又眼神凌厉,凶巴巴道:
“姑苏城中幼童名册可搜来了?”
石童恭敬奉上名册道:
“城中三百余孩童,一个不漏已悉数载入本册。”
“三百余?那今晚我该去守哪个?”说着元宝恶狠狠道:“死去的十余个大多居城东,且都是较宽裕的人家,这倒奇了,难道好人家的孩童血吸起来滋味更好?”
元宝舔了舔嘴唇,石童眼皮一跳,元宝浏览着册子道:
“这样下来倒只剩五六家了,那我去清水巷沈家,剩下的你派人分别去守着,一遇见情况,燃焰火为信。”
漆黑秋风夜,元宝挂在沈家幼子睡房外廊的粗梁上近两个时辰,不禁有些头晕,元宝正欲调整一下姿势,却不小心瞥见一道剑器常有的寒光。
元宝反而不动了,只见一个蒙面人提剑匆匆掠进院中,左右瞧了瞧,便一跃上了房梁,才听得几声瓦动,便没有了声音。
元宝不禁思忖道:哪又来了个蹲守的?难道是衙门派来的人?
此刻,元宝反而更不能发出声响,只能由着全身腰酸背痛的,又呆了一个时辰,这时天已然近四更了,就快天亮了。
元宝看着寂寂的清空,东边逐渐放出光芒,恍然已是清晨了,元宝守了一夜,别处焰火也迟迟未起,想必并无异样。
而这时,那个伏在屋顶的人终于也放松了警惕,几声衣袂随风的声音,那人飞檐走壁也离开了沈家,元宝这才重重呼出了口气,从梁上翻下身,准备离去。
这时,角门外头传来脚步声,想必是服侍的下人来了,元宝突然觉得有些不寻常之处,却又想不出来,眼看人要进来了,元宝只能匆匆翻墙离去。
守了一夜的元宝困极,躺在床上便睡着了。
睡得迷糊间仿佛有人开门关门进进出出,又听得不真切,元宝放心得很,所以未曾惊醒,只是一味贪睡,到了晌午,才起来。
那些个花名女侍,盯元宝盯得牢,一见元宝醒了,先是丁香端来了清水,又是墨兰送来了新衣裳,屏风那头,几个女侍穿梭,热水氤氲。
元宝突然头皮有点发紧,幽幽道:
“你们给我整的那套,玩一次还凑合,把我像人偶一样再摆弄一次,我可受不了。”
说着元宝边挠了挠乱发边打呵欠,分明就是个野丫头模样。
丁香她们也不敢忤逆,按着元宝的吩咐,给随意束了发,洗了把脸便了事,元宝打坐坐在外间太师椅上,手上端着一碗特制牛肉面,呼噜噜吃饱了,一抹嘴,这才道:
“石童那小子又去哪了?”
石童早在外间等候了许久,这会一脸凝重进来了,元宝不高兴了,斥道:
“昨晚不是好好的么?你干嘛一脸晦气?”
石童连忙禀道:
“楼主,沈家的少爷死了。”
元宝难以置信地从椅子上蹦下了地,追问道:
“怎么死的?”
“和先前那些孩童的死法一模一样。”
元宝睁大了眼,元宝喃喃自语道:
“我明明守了他一夜,怎么可能有人在我眼皮底下潜进去,难道那个吸血狂魔竟敢在大白天……”
元宝想得糊里糊涂的,石童细细又道:
“清早沈家的下人进了沈家少爷的房,就发现他枯死在床上,只有脖子上两个圆孔还残一些新血。衙门的人已经封了沈家一早上了,冷捕头已经派人把尸体运回衙门了。”
元宝大吃了一惊,退了几步,愣坐在椅上。
时光飞逝,又过了两个月,姑苏城中又死了七个孩童,人心惶惶谣言四起,而官府束手无策,江湖中路见不平之人纷纷聚向姑苏,而元宝夜夜派出人手盯紧,却仍不能阻止命案的发生。
这日午后,元宝派人请来了苏见笑。
地下冰库内,元宝一身沧浪剑派弟子平素穿的青色衣裳,站在装着苏见笑幼子尸身的棺材旁,直白道:
“苏宗主,你孩儿可否借我一用?”
苏见笑脸上阴晴莫定,但看着元宝那张酷似老楼主的脸,最后便只剩下恭敬,沉声道:
“只要楼主能替苏某抓回凶手,一切凭楼主作主。”
元宝这才道:
“我要你亲自把自家幼儿的尸身送到衙门,”元宝话语一顿,又道:
“如果苏宗主觉得委屈,也还有别的办法,只是没有这个来得直接而已。”
“如果楼主认为冷如玉有些能耐,属下愿照办。”
“他的师傅是六扇门的一把手诸葛流云,他的父亲是六扇门的二把手冷子剑,他再没能耐,六扇门的人也不会让他丢人现眼,这件事一定会在他手上查个水落石出的。”
元宝宽慰人的本事确实不差,苏见笑再无疑虑,元宝这才道:
“只是,你还得带个沧浪剑派的弟子前去。”
苏见笑看着元宝的着装,终于明白过来。之后,苏见笑领着元宝,用自家马车,亲自将棺木送到了六扇门。
姑苏衙门有头有脸,自然也有看门的,但苏见笑常住姑苏,好歹也与这些当差的有十几年交情,通报便都略去,直领到厅中。
冷如玉原在查验沈家下人的口供,不料听说苏见笑亲自送幼子尸身上门,难免吃惊,便赶了过来。
冷如玉一进厅,只见苏见笑置剑于桌案上,毫不客气端坐在上首,冷如玉心中不满,仍是淡淡的,一张脸如白玉般俊俏,不枉他江湖四大公子的美人名声.
只是冷如玉眼再一扫,发现一侧未隔断的偏厅里还站了一个人,一个身着青衣的沧浪剑派的弟子。但见此人面墙看一幅书法,十分投入,几乎忘记了周遭的存在,却自散发一种让人移不开眼的光芒。
冷如玉一步步迈前来,眼角却始终注意着这个沧浪剑派的弟子,直到走到苏见笑面前,才依江湖礼数,抱拳问礼,道:
“苏宗主此番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苏见笑也不起身,不怒自威道:
“我亲自将孩儿尸身送来,除了要靠你这个大名鼎鼎的神捕破案之外,还有何求?”
冷如玉不卑不亢道:
“苏宗主如此信任在下,在下一定不负所托。”
苏见笑却将冷如玉的话置若罔闻,直道:
“我却是信不过你的,所以以后我们沧浪剑派的弟子会跟在你左右,好看看你到底有没有负我所托!”
说着也不等冷如玉回绝,苏见笑便道:
“阿宝,你过来,以后你就跟着冷捕头办事,一日不抓着凶手,你就一日不用回沧浪派覆命。”
元宝闻话才将注意力从书画上移了,转过身来,直视冷如玉。
冷如玉这才看清这个阿宝原来是个女孩家,原见她背影高高束发,英姿逼人的模样,原以为是个男儿郎,没想到待她转过身,只见她唇红齿白,面若桃花,嘴角含春风笑,眼中却又刁钻,姿容甚至比他从来所见过的那些美人还要出色。
冷如玉从未听过沧浪剑派里有这样一个人物,脑中电光火石,恐怕这个阿宝是苏见笑专程请来的监军也未不可知。冷如玉想得大胆些,倒也被他猜中了个八九分,
阿宝冷冷道:
“冷公子,多年不见,你倒是更美了,只可惜你堂姑已经成亲生子,不然你常陪在她身边也未尝不可。”
冷如玉被这话噎得不轻,脸上又青又红又白,全无先前的风度。苏见笑甚是满意,拍了拍阿宝的肩道:
“为师先走了,阿宝你好好和冷公子聊聊。”
元宝领命,眼睛却毫不畏惧看着几乎要暴跳如雷的冷如玉,冷如玉看元宝一双眼睛又无谓又轻浮,仿佛故意要他好看,冷如玉反而轻巧笑了,道:
“阿宝姑娘果然有些本事,连这些陈年旧事都打探得如斯清楚,倒打消了冷某对姑娘的疑虑。”
“什么疑虑?难不成怕我办事不力?”
“那倒也未必,只是怕姑娘心不够狠,办不了这种见血的案子。”
依冷如玉的话,元宝揭人伤疤,心的确太硬太狠,一般人被冷如玉这番反唇相讥,未免要羞惭些,可偏生元宝厚颜得很,轻描淡写道:
“这点冷公子放心好了,习武之人,见血甚是平常。”
冷如玉原本看元宝略带些柔弱的身板,总下意识有些轻视,这会反被她提醒,才道,
“苏宗主放心的弟子,怎么会是普通角色呢?反倒是冷某唐突了。”
元宝嘿然道:
“此事日后才知晓,冷公子倒不必提前给本姑娘戴高帽,现下不如领本姑娘去看看沈家的情形如何?”
冷如玉忽而露出种迷惘的神色来,元宝眼神利得很,出其不意问道:
“你是两个月前那晚伏在沈家少爷屋顶的那个人?”
冷如玉脸色大变,元宝点头道:
“看来我猜对了。”
冷如玉忽而拔剑指在了元宝的脖颈上,冷如玉的剑很快,快得连元宝都没看清,元宝嘿然道:
“你的剑这么快,开春武林大会报名没?”
正这时,自厅外进来一个公子,这公子着一身青莲色长衫,脸上勾一朵莲花。元宝不记得剑搁在自己脖子上便回头瞧他,冷如玉未来及收剑,竟在元宝颈上划出了一道细细的红线,渗出了一滴一滴的血珠,映得元宝脸色格外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