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金陵自古街市繁华、人烟阜盛,元宝平时也没细瞧,这会坐在轿子里往外看才别有一番热闹景象。元宝东张西望累了,再看着怀里熟睡的婴孩,不由思索道:
“上回还没看是男是女,这会要不要剥开来看看。”
轿外随从的海棠仿佛与元宝心有灵犀,连忙提醒道:
“小姐,你可别乱动君小宝,不然你师兄肯定会揍你的。”
“知道啦知道啦,不看就不看嘛。话说海棠你是怎么从我师兄那把君小宝给拎过来的,还有,他凭什么也叫小宝?”
海棠一一细细道来:
“今早我化了个冷兰心的模样,溜进悦来客栈,从你师兄那才把君小宝给骗到手,幸亏这君小宝跟我投缘哪,没哭没闹,不然就穿帮了。要是穿帮了,你师兄的定光剑也不是寻常货色,我要死了倒没什么,小姐你孤伶伶的在这世上,可怎么办呀。”
元宝听着海棠的哭腔,恍然大悟道:
“原来如此。至于海棠你要是真被师兄砍了,我还有锦瑟伺候,也不算孤单。”
“小姐,锦瑟身子弱,平时许多粗活,还是留给我干罢。”
“这么说,倒是提醒我了,锦瑟,我再看看你的扮相。”
只见元宝掀帘瞧着打前锋的高头大马上,一个俊俏公子回眸含笑,轻轻道:
“妹妹,你刚坐完月子,得防风,在轿子里好好待着,这次哥哥带你去天下堡,一定会替你讨个公道。”
但见元宝额上绑着布条,一脸崇拜望着马上的公子。元宝打心里觉得锦瑟扮的长安公子比她当初扮的更像些,只见他,驾马前行姿态翩翩,俊朗不凡,不带一丝女儿家的娇气。元宝不由得眉开眼笑,观望四周人多眼杂,才立时收敛,放下帘儿,温婉道:
“有劳哥哥作主了。”
又话说金陵人见惯世面,向来眼高,可这回看着城里凭空冒出的一队绵延的驮着几十口八宝锦木箱沉沉行来的车马也不由吃了一惊。
但见这车马队前头一匹赤焰踏雪宝马,马上不知哪家公子顾盼神飞,不似凡人,后接一顶青色小轿,轿子并无特殊之处,倒是跟着的丫环,举手投足竟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要气派些。
众人议论纷纷,揣度着金陵城哪来这么一家富户,稍有眼利些的,瞧见那箱子封条的小楷字,上道:
“杭州南宫世家。”
原来是在钱塘弄潮盛会崭露头角的南宫家,看那领头公子气度不凡,想必就是南宫家的长安公子。不知那轿子里坐得却不知又是何人,若说是南宫家的女眷,难道是公子的妻室?而这南宫家的人,打着这番大阵仗跑到金陵城来作什么?
好事者们闲来无事,种种猜测,各执一词,而街上的孩童追逐在这南宫家队伍周遭,竟异口同声唱着歌谣,喊道:
“姑娘怀了娃,问爹是谁家?
姑娘不肯说,长兄派人查。
去岁听佛法,有僧名莲华。
莲华又是谁?却要问萧家。”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却大概也抓住了要点,无非是有个姑娘未婚先孕,长兄着急找出这罪魁祸首,查来查到去年女眷进寺庙听佛法,竟遭了僧人的诱引,又说这僧人法号莲华,大家都未曾听过,提到萧家众人心头顿时敞亮:话说萧家来来去去,只有一个出家后还俗复又带发修行的二公子法号莲生,是他跑不了。
大伙这么一合计,原来是萧二公子搞大了南宫小姐的肚子,南宫家长安公子咽不下这口气,带着嫁妆来逼婚了。说起这二公子,前几日不是还给峨眉派的上官姑娘下聘了,原来孩子都有了,真是作孽啊……
元宝在帘里一本正经地听外头大伙的议论,不由叹息道:
“这名节二字,我也喜欢。”
天下堡,小湖尽处闺阁之所。
夏日炎炎已到了尽头,萧素素想起爹安排入冬就要嫁到洛阳正义门,不禁太息一声,望着湖上的残荷发呆。
朦朦胧胧,萧素素想起钱塘弄潮时剑舞如风、待她又温柔可亲的长安公子,对答投契恍如昨日,只偏偏为何不是他?萧素素不禁皱眉,是了,他不是已有了个未婚妻么?那个在华山上种红薯的元宝姑娘。一个是大家公子,一个是贫家女儿,如何又有了姻缘,想必也是波折历难,其中的真心,她又如何能比?
萧素素愈想愈觉恍惚,竟不知不觉痴了。
“小姐……小姐……”
湖对面一个丫环边跑边喊,萧素素全然没有听见看见,萧素素此刻正想着,若嫁的不是她所欢喜的,不如撇清了,离家出走浪迹江湖想必也十分自在。
“小姐!”那丫环终于喘着气跑到了萧素素面前,萧素素吓了一跳,嗔道:
“你什么时候来的?”
“小姐,我跟你说,我去看老爷给你备的嫁妆,没想到碰见有南宫家的人来讨公道了。”
“南宫家?讨公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萧素素听着南宫家,心里不禁猜测长安公子是否同行,且盼且怕,倒全无平素直爽烂漫的行事作风。
小丫环也看不明白,只添油加醋道:
“南宫家的长安公子也来了,彬彬有礼送了名帖拜会,可没想到却是兴师问罪来了。”
“他找我爹问罪?”
“他说他的妹子南宫什么元宝,真是古怪的名字,被我们家二公子弄大了肚子,现在连孩儿都生下来了。”
“元宝怎么成了长安公子的妹妹了,还有我二哥什么时候弄大了她的肚子?”
萧素素想起上回画舫相聚的情形,她二哥与长安公了谈起元宝姑娘,倒真是有些不对劲,还有三年前,元宝姑娘跟着二哥吃喜酒,两人甚是亲密。只是为何长安公子又说元宝是他家的童养媳?
百般头绪,萧素素突的灵光乍现,难不成长安公子是为了试探二哥?还有那相思剑价值连城,若不是想攀亲家,南宫府怎么可能轻易送出。萧素素越想越是这么一回事,心中不禁雀跃起来,与小丫环吩咐道:
“快陪我回房梳妆,一会我也出去见见南宫家的人。”
天下堡大厅,堡主萧安脸色铁青,莲生跪在地上,元宝一手抱着君小宝一手低头抹眼泪,海棠在一旁劝解,长安公子则商谈道:
“惟今之计,就是让二人尽快成亲,为此,我们南宫家已经将嫁妆一齐送过来了。”
萧安堡主辗转叹了口气,道:
“莲儿,你可有话说?”
莲生迷迷糊糊,呆呆问元宝道:
“阿宝,我们什么时候生的娃?”
元宝闻言扬声大哭,长安怒色难掩,冷冷道:
“看来莲生公子是不愿承担了?”
莲生吱唔道:
“这个也不是,只是确实没有……真的……”
“逆子!”萧堡主一掌拍在案上,元宝吓了一跳,刚才还乖乖睡觉的君小宝哇哇啼哭起来。元宝一不做二不休,起身将襁褓中的君小宝塞到莲儿怀里,泣不成声道:
“你看看,这孩儿哭得多像你。”
莲儿想他什么时候在元宝面前哭过了,但莲儿看着这个初生的婴孩,粉粉嫩嫩胖手胖脚,乌溜溜的大眼睛瞪着莲儿脸上的花纹,竟不哭了。元宝呜咽道:
“你看他在你怀里多乖,你个杀千刀的,你还说不是你的孩儿。”
元宝泣不成声,弱不胜悲,几乎要晕过去,这时,长安公子连忙过来扶住,慰藉道:
“妹妹你莫伤心,哥哥一定替你做主!”
萧堡主终于松口,派一旁侍立的李远虎下去打点一处房舍,安置南宫府一行人。
这时,长安公子正欲摆手谢绝,不经意瞧见侧厅纱帘后站了一个人,才打了个照面,那个便羞羞怯怯离去了,正是萧素素。长安公子心思一动,便决定留宿天下堡。李远虎连忙带路,长安公子与海棠左右扶着元宝跟随,莲生抱着君小宝,被父亲怒斥着也跟在了后头。
未曾想,厅门口不知何时立了一个人。
元宝抬眼一看,竟是一脸病容的上官艳。
话说上官艳中了箭伤,跟着萧素素回到金陵后一直住在天下堡养伤。她受箭伤时不甚清醒,恢复神智后以为是莲生替她医治,想到其中肌肤相亲处不由暗许终身,而萧家又有下聘之意,本也是一桩好姻缘。谁料这时听闻莲生在外头已有了孩儿,直如晴天霹雳,上官艳解下床头的剑,便奔了出来。
上官艳原先已在厅外听了半晌,听闻萧堡主要留宿南宫家一行人,便知大势已去,心意难平,于是执剑立在了门口。
元宝也不装柔弱了,连忙将莲儿还有君小宝护在身后。
上官艳颤声道:
“萧二公子,你们萧家送到峨眉派的聘礼,我会去信给师傅,让她老人家退回来。”
莲生绕过元宝,道:
“上官姑娘,你误会了。”
这时也不知哪来的风,吹得上官艳衣袂飘飘,但见她缓缓拔开长剑,比划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众人吓了一跳。
莲生还想上前,元宝一下拽住了莲生的袖子,道:
“上官姑娘,你不要想不开,我带小宝来,不是想抢你的位置,我只是想将萧家的骨肉送回,以后,我与萧二公子井水不犯河水两不相欠,只是……”
元宝愈说愈加哀怨,连上官艳也不禁为之动容,元宝幽幽道:
“只是,小宝以后要喊你一声母亲,只望你能好好待小宝。”
说着元宝上前将君小宝塞进上官艳怀里,袖儿一晃,将上官艳的剑抢在了自己手里,悲声道:
“这赴黄泉的事,还是让我做吧。”
说着元宝将剑比划在自己脖子上,泪汪汪地望着莲儿,众人都被元宝的舍生取义深深折服,这回莲儿怔了,手上一串佛珠正欲扔出去挡开元宝的剑,却不料一旁的长安公子脸上一层薄怒,指尖一弹,先将元宝的剑给打在了地上。
元宝低头一看,原是一颗上好的南海珍珠。据元宝所知,世上只有两个人这么败家,一个是她爹,另一个便只剩下她爹偏爱的唐果。这时,只见长安公子沉声道:
“萧堡主,上官姑娘也在此,我们南宫府的人住在贵堡反而多有不便,便不打扰了,南宫府在金陵朱雀巷有一座宅子。如果堡主有决断,可派人相商,现下就先告辞了。”
说着长安公子甩袖离去,海棠极识眼色地跟了过去,元宝将君小宝从上官艳手上抢了回来,连忙追在后头。而莲生不知追还是不追,手上的佛珠不小心捏断了线,滚落了一地。
众人回至黑衣楼金陵分舵,元宝远远就看见锦瑟立在门口等候,元宝再看看眼前的长安公子,元宝不由骂自己粗心,元宝讨好道:
“果果,你什么时候来了,你上次把我卖了,不是就改道去唐门了?”
唐果一句话也不理元宝,锦瑟见众人回来,连忙上前,道:
“刚才君大侠和冷姑娘就差把分舵给端了,快把君小宝给他们送回去罢。”
唐果这才道:
“海棠锦瑟,把君小宝送回去罢。”
闷闷的元宝看着闷闷的唐果,老老实实地跟他进了房。房里只有两人,元宝忍不住道:
“果果,你生什么气嘛?”
唐果将脸上的易容洗去,突然道:
“元宝,从小你行事算计的狠辣精准程度,都在众人之上,这回你若如意嫁进天下堡,你打算如何?”
元宝脸上似笑非笑,勾动嘴角坏坏道:
“先打压萧大公子,然后再扶立莲儿成天下堡堡主,最后送萧安上路。”
“如果你有此意,我倒放心了。”
“所以说嘛,还是果果你了解我。”
“这么说来,元宝你也不打算按原先所定,借相思剑一事,让江湖中人替我们灭去天下堡。”
“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婉转一点。”
“怎么个婉转法?”
“我暂时还没想到。”
“如果这样,不如按师傅的意思,把你嫁给小王爷,借小王爷之力一统江湖,不是轻而易举么?”
“这个不太好吧。”
“阿宝,你是不是又打算逃跑?”
“我没有……”
“你跑不掉的!”
元宝想起她离家出走那几年,唐果带着海棠和锦瑟在后面追,每每快追到时又放了她一马,而唐果自己便要替她主持黑衣楼那许多乱糟糟的事项,唐果待她也算有情有义了。
唐果突然道:
“元宝,你的性子与那个萧二公子的性子倒是一模一样。”
“怎么个一模一样?”
“临阵退缩,瞻前顾后。”
“所以呢?”
“所以可以同甘,不能共苦。”
“果果,你说的不算。”
“算不算另当别论,但阿宝,该来的跑不了。”
“果果你打哑谜做什么?”
唐果叹一口气,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元宝,元宝展开,只见上头大致道:
“南静园花农白无求,妻氏娘家姓王,有姐妹田王氏,家住洛阳城外五十里外田家庄。小王爷已派人查验当年田王氏的外甥女白玉珠姑娘是否即为画中人。”
唐果下结论道:
“阿宝你愈来愈笨了,做事情太心慈手软了,这个田王氏应该在半个月前病亡了。”
元宝哀道:
“你是说,夜无忧马上又要回来了?”
“我算算日子,差不多该回来娶你了。”
元宝叹一声,默默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