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弈带着一支精锐夤夜摸入盘龙谷。
月光下,黑漆漆的山谷似蒙上一层薄雾轻纱,显得格外诡秘幽静。百里弈感到一阵寒意,直透心头,俯身从绑腿中抽出匕首,在袖子里紧紧攥着,惊疑未定,便听到四下里响起弓弦绷动之声。
众人还未弄明白出了何事,但见万剑如蝗,呼啸而至。惨嚎声中,百里弈的部众纷纷中箭倒地,倒地的霎时成了密布箭羽的刺猬。亏得魑龙手快,及时解下斗篷,旋作圆盘,替百里弈挡住了来箭。
百里弈眼见寻梅臂上已中一箭,此时正忍痛手忙脚乱地挥刃乱磕,百里弈身子一矮,将身旁的尸体驮在背上以挡箭雨,冲魑龙道:“寻梅有危险,你先救她!”
魑龙依言,待他携寻梅逃出盘龙谷,箭已停射,山坡乱草之中刀枪齐出,将百里弈和几个幸存的部众牢牢围在人墙之内。忽然人墙开了一道口子,一人排众而出,人墙又重新合上。那人大踏步走出,披襟迎风,双目神光湛然,似猛虎欣赏困兽般颇具玩味地看着圈内之人,直看得众人头皮发麻。百里弈心头一热,此人正是沈铭。他一眼便注意到蒙着面的村姑装束的百里弈,冷道:“你果然是邪教中人!你用弈儿的下落来诓我,却没想到自己也中计了。”
沈铭视左右道:“把他们全带回去!”话音甫毕,一记黑绳从天盘旋而降,百里弈欢喜地伸出手臂,那黑绳似长了眼般缠住了百里弈的臂膊,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将她带离地面。眼见百里弈便要被魑龙救走,沈铭从后腰拔出玉笛,甩手抛了出去。玉笛在空中旋出剑刃,瞬间割断玄绳。魑龙欲回身去救,沈铭飞身接过玉笛,直指魑龙,魑龙一个闪避,遥见百里弈后背着地,重重地摔在地上,一腔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染红了面上的纱巾。官兵似蚁群般立刻又将百里弈重重包围。
百里弈见魑龙与沈铭厮杀在一处,心知魑龙的内力尚未恢复,此刻根本不是沈铭的对手,一旦恋战,必定被擒,于是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以匕首对着自己的颈项,大喊道:“魑龙,你再不走,我立刻就死!”
百里弈与魑龙相距虽远,但百里弈的话魑龙却听得明白,他心痛地望了她一眼,边战边对沈铭道:“伤了她,你一定会后悔的!”
沈铭不屑笑道:“谁?那个丑八怪吗?你以为没有她,我就找不到弈儿吗?”
在沈铭分神之际,魑龙回身甩出一簇银针,沈铭记得百里弈说过那是极厉害的“一缕寒魂针”,赶忙一个侧翻,避了开去。那些银针一路没有阻拦,一直准确地射向圈内的几个俘虏,俘虏立时毙命。沈铭大惊,回身欲再战魑龙,却不见了魑龙的身影。
官兵夺了百里弈的匕首,扯下她血淋淋的面纱,将她拖拽到沈铭面前。沈铭匆匆看了眼面前这个头发散乱、满脸血污的女子,他依然没有认出她来,只是奇怪地问道:“你在邪教是什么身份?为什么女魔头会派你一介女流来守盘龙谷?难道你们邪教没人了吗?”
百里弈双目紧闭,没有作答。
左右忙道:“王爷,这个女人受了重伤,已经昏过去了。”
沈铭蹙额道:“那就带回去再说。她是唯一的活口,仔细看好,别让她死了。你们还要提防邪教中人来灭口或是营救!”
牢房内,百里弈微微睁开眼。眼前的物事她都见过,这个地方她来过。只不过,上一次被关押在这儿的是魑龙,而这一次是她。但她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反而有些激动和兴奋。
听到脚步声和牢门开锁之声,百里弈的心突突地跳得厉害,“一定是沈铭!他来救我了!也许不用等到下月十五,马上我就可以和他在一起了!”
牢门“哐啷”一声开了,百里弈睁大了眼睛,那一刹那她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可首先进来是含辞,跟着进来两名健硕的狱卒。百里弈犹自眼巴巴地盯着牢门看,心中不解道:“为什么沈铭没有来?”
含辞用利剪般的目光横了一眼被绑在十字架上的百里弈,眼睛陡然一亮,盯在了百里弈的脸上。百里弈的脸此时已基本恢复原貌,脓包和疙瘩早已消失,只剩下零星的几点血痂,她立马就认出了百里弈。她没想到那个在王府住了多日的丑陋村姑竟然就是她恨透了的百里弈,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不用看了!铭哥哥是不会来的!他把审讯你的事儿交给我了!”
百里弈闻言骇然失色,想到沈铭竟然把自己丢在牢里不管不顾,毫无情分可言,心中不免悲痛到了极点。
那含辞一见百里弈便气不打一处来,冲上前就扇了百里弈两个耳光。百里弈脸上登时现出条条红印。
含辞揉了揉自己打疼的手,从刑具架上扯出条大皮鞭,狠狠地抽打百里弈的脸,直打得她满脸布满血痕方住手。
狱卒讨好地给含辞搬来椅子,含辞看着百里弈的大花脸心满意足地坐下,道:“你是不是加入了邪教正义帮?”
百里弈忍着脸上火烧般的疼痛,有气无力地说道:“是。”
含辞没想到百里弈这么配合,不禁得意地笑出声来,对身边的狱卒道:“你还愣着干什么,准备纸笔写供词啊!要把她做的坏事一字不漏地写下来!”
狱卒点头去操办,含辞继续发问道:“五年前是不是你带了一伙人到幽冥谷杀人放火,还抢走了所有财物?”
“我没有在幽冥谷杀人放火。”
含辞双目一翻,从椅子里跳了出来,叱道:“明明是你带人干的,我亲眼所见,还想抵赖?用刑!给我用刑!就像对待那个魑龙,哪个厉害用哪个!”
狱卒赶忙上前沉声道:“含辞姑娘,她受了内伤经不起折腾。王爷有交待,她是唯一的活口,可不能把她弄死。”
“那……你们两个说,哪种刑既能叫她吃够苦头,又不会要了她的命。”
狱卒道:“那可多了,比如夹手指,拔指甲,用烙铁烫……”
“我听说十指能连心,也不知是真是假,就拔她的指甲看看!”
百里弈心道:“认与不认,横竖都是个死,何必受她折磨!”因道:“我招我招,全都是我做的!你说什么都是!”
“刚才你怎么不认?要动刑了你才肯认,怎么你以为你认罪,我就不动刑了?”含辞双目一凛,喝道,“拔!”
百里弈惊怖万分,双手攥紧拳头,指甲藏在拳心,以此阻止狱卒。狱卒一捋袖子,露出毫毛丛生的粗壮的腕子,鹰爪似的大黑手冲着百里弈一握拳,便发出咯吱咯吱的骨节摩擦的声响。百里弈怯生生地望着,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狱卒猛抓起百里弈的手,粗暴地掰开她纤细柔软的手指,百里弈疼得直咬牙。接着,狱卒向她张开了老虎钳。那黑黝黝的老虎钳就像张大铁嘴的怪兽,百里弈不敢再看,抬头却看到狱卒因致力于拔她指甲而使脸上肌肉抽动,横肉聚隆,面目甚是狰狞。百里弈不由发出一声凄厉之极的惨嚎。
那声音穿透牢房,直钻入正以拳支额,闭目休憩的沈铭耳中,沈铭忽然睁开眼,惊讶地问左右:“什么声音?”
左右摇头道:“回王爷的话,我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狱卒可有来过?”
“来过。”
“我不是让你们交待狱卒,一旦牢里的女人醒了,就让他来通知我吗?”
左右忙道:“是含辞姑娘不让我们打扰您休息。”
“含辞来过?”
左右道:“是,王爷。您身上的衣服还是含辞姑娘亲手替您盖上的。”
沈铭低头看了一眼,将衣服揭下,搁在一边,霍地站起道:“刚才的叫声你们真的没听到?”
左右道:“王爷,您一定是太累了,所以听错了。”
“为什么我心里这么不安?”沈铭嘀咕着大步走出,直奔大牢。
“王爷留步!”牢门口的守卫拦住他道,“含辞姑娘说了,女犯还没醒,请您务必回去好好歇着。”
“放肆!”沈铭面孔一端,喝问:“你敢挡我的路?”
“小人不敢!”守卫扑通跪地,“只是含辞姑娘说了,如果我们放您进去,她回头要剥了我们的皮!”
“她怎敢要挟你们?真是胡闹!怪我,把她宠坏了!”沈铭径自向内走去。
早有侍卫先跑进牢房去通知含辞。含辞为避免沈铭认出已昏死的百里弈,赶忙将百里弈的乱发拨过来覆盖脸上,一见沈铭,便笑嘻嘻地将百里弈已画押的供词恭恭敬敬地递呈到沈铭面前,道:“铭哥哥,可不许生气!我也是为了帮你分忧。喏!她全招了!”
沈铭看了眼供词,道:“你不是一直认为带人进幽冥谷的是百里弈吗?怎么又是她?”
“……我当初看错了,阿丑认罪了,就是她做的!铭哥哥,赶紧将她问斩,然后向皇上讨赏!”
沈铭走近百里弈,端详起百里弈。
“丑八怪有什么可看的!”含辞挽了沈铭的手臂就往外走。
沈铭摔脱她的手,一丢供词道:“这份供词一点价值也没有!你呀,就会给我添乱!”沈铭回身又走近百里弈。
含辞紧张得直绞衣袖,额上冷汗涔涔。
沈铭以手探过百里弈的鼻息,松了口气道:“幸亏她还活着,否则,你可就坏我大事了!为什么满头大汗?你也会有害怕的时候?”
含辞低头嘟嘴道:“我能坏你什么大事啊?”
“女魔头能派她去守盘龙谷,魑龙杀了其他人,却单独要救她。这个白小七在邪教一定不是简单的人物……白小七?女魔头姓白,她也姓白,莫非她跟女魔头是亲戚?那可真是条大鱼!含辞,我警告你,以后不准你再胡来,听到没有?”
含辞见沈铭没有认出百里弈,暗自庆幸,爽快地点点头,娇声道:“铭哥哥,这里脏死了!我们赶紧走吧!”
“你先走,我要留在这里等她醒来,审完再走。”
含辞不安道:“铭哥哥,那得等到什么时候?不如,我们先回去,等她醒了,狱卒自会来通知我们的啊!”
“你等得,我可等不得!皇上还等着我复命呢!”沈铭冲狱卒道,“用冰水把她浇醒!”
含辞心中一紧,心下道:“遭了!要是她醒了说出自己就是百里弈,那可怎么办?铭哥哥还不把我怨死!”
含辞忐忑地看着狱卒搬来一桶冰水,舀了一碗泼在百里弈深垂的头面上,可百里弈一动也不动。
含辞忙道:“算了吧,铭哥哥!她醒不过来了,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沈铭问左右:“怎么回事?为什么醒不过来?”
“王爷您别急,小人一定让她彻底醒过来!”狱卒提起整桶冰水,搁在百里弈头顶上空,桶底猛地朝天,整桶冰水哗啦啦倾泻而下。
百里弈被淋了个全身湿透,盖在脸上的乱发和满脸的血水也被冰水冲开,她瑟瑟发抖地抬起头。
沈铭立时震住了,那虽是一张惨白的布满伤痕的脸,但精致而熟悉的五官依然清晰可辨。
沈铭一把推开狱卒,狱卒便连人带桶滚到墙角。沈铭颤巍巍地走近百里弈,用近乎发抖的声音说道:“你……你是……弈儿!”含辞吃了一惊,拔腿就溜。
百里弈疲倦地抬起眼皮,透过滴水的长睫毛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用细若蚊吟的声音说了句:“我把所有罪都认下还不成吗?”脑袋一垂,便又不省人事。
“弈儿!”沈铭慌了神,赶忙解下绳索。没有了绳索的捆缚,百里弈如同一滩烂泥软软地滑了下来,沈铭赶忙蹲身将她抱住。她的身子冰冷而单薄,静静地躺在沈铭的臂弯里,虚弱得就像深秋里的一片枯叶。
沈铭万万没想到丑八怪白小七会是他日夜牵肠的百里弈,更没想到百里弈就在他平王府的地牢里饱受折磨,以致奄奄一息。而就在刚才,竟是他本人下令狱卒用冰水残酷地将她浇醒。沈铭心如刀绞,自责万分,悲声哭喊道:“御医!快叫御医!”
两个狱卒见状,慌慌忙忙跑出去找御医。
沈铭脱下自己的外衣包裹住冰棱似的百里弈,抱起就走。他越走越快,随即超过那两名狱卒,夺步奔出了地牢。他发了疯似的一路狂奔,途中撞翻了好几个下人。
他把百里弈抱回自己房中,房中侍女正打扫着,见沈铭如此张皇失态地抱着一个湿漉漉的满身血污的女子冲进门都傻了眼。她们素知她们的王爷极爱干净,没想到今日一反常态,不但把怀中脏兮兮的女人放置在自己的床上,还拉过自己干净的被褥盖在她身上,自己则坐在她身边,紧紧地抱着她。侍女们不禁面面相觑,但都不敢吭声。
沈铭并不冷,却浑身发抖,忽地大吼一声:“御医为什么还没来?”
一个侍女吓得拿捏不住手中的鸡毛掸子,“咚”一声坠在地上,只是呆立着,也不敢去捡。
狱卒背着一个老者急冲冲地跑进门,“王……王爷,御医们正忙着为皇上诊病,走不开。不过,我把城里最好的大夫找来了!”
大夫细细诊视过后,摇头道:“我行医数十载,还没遇到过这样的病人!”
沈铭一把抓住大夫的手腕,急道:“怎么说?”
“这个病人有很重的内伤,又有外伤;身中奇毒,又新添伤寒!外伤能治,新病能愈,可这内伤难医,奇毒更是难解啊!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
沈铭手上一紧,厉声道:“你敢不医治她,本王要你的命!”
大夫吃痛,哇哇直叫,道:“不是我不医治,是我真的无能为力啊!”
百里弈微微睁开眼,吃力地叫道:“沈铭……”
沈铭松了手,忙俯身去看百里弈。百里弈嘴唇微动,“大夫过来,我……”沈铭忙将大夫拽了过来,大夫附耳去听,百里弈闭目说了一气,大夫听得连连点头,可百里弈说完便晕厥过去。
大夫惊叹道:“想不到这位女病人年纪轻轻,医术竟在老夫之上!她告诉我一个药方,正对她的病症。”
沈铭喜道:“那你赶紧先把方子写下来,再给她包扎伤口,我派人去抓药!”
此后的日子,沈铭日夜守在百里弈的床头。百里弈时不时悠悠醒转,睁眼时总能看到沈铭或无限怜惜地凝视着她,嘘寒问暖;或依靠在她的床沿闭目养神,或横笛吹着悠扬而动听的曲子。
百里弈不止一次觉得自己是伤势太重,以致于分不清是梦幻还是现实,甚至突发奇想,如果有幸一直这样病下去,那么沈铭就永远不会离开了。但她到底是渐渐好转,而沈铭真真切切就在她身边,对她是千般照顾,万般小心。这种幸福的感觉让百里弈无比沉迷,难以自拔。
她明明早已清醒,却假装仍昏迷着,竖起耳朵美滋滋地倾听沈铭吹奏的悦耳缠绵的笛声,还时不时眯缝着眼睛去偷看沈铭。甚至沈铭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在她身边,她就觉得很快乐,
沈铭突然放下笛子,“我知道你已经醒了,我们说说话吧!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心里也有很多疑问。”
百里弈睁开眼,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已经醒了?”
沈铭笑了笑,“你昏睡时呼吸均匀,但刚才我吹笛子时,你的呼吸会随笛声时深时浅,所以我觉得你醒了。”
百里弈赧然一笑,看到沈铭那双熬红的眼睛柔情似水地望着她,想到沈铭已连续多日不眠不休地照顾她,她却醒了还装睡,心中又是羞愧又是感动,泪水夺眶而出,忙将被子拉上来蒙住脸。
“怎么了?是因为脸上的伤吗?别担心,都已经快好了。御医也来看过你,说不会留下伤疤,但你身上的伤疤因为时间太久……”
百里弈猛地掀开被子惊坐起,“你怎么知道我身上有伤疤?”说着低头去看自己的穿着,不安道:“这不是我的衣服!我的衣服呢?”
“你那身衣服又脏又破,我让侍女帮你换下来后就扔掉了。”沈铭眸子莹然,哽咽道,“她们告诉我,你曾经被人打得遍体鳞伤,而且没有好好医治,所有留下许多伤疤。我听着她们的描述,几乎吓坏了。发生了什么事?是谁把你伤成这样?你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百里弈咬着嘴唇不说话。
沈铭忙道:“你不想说,就当我什么也没问。从今往后,我们不再分开了!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百里弈一头栽在沈铭的怀里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这些年的坎坷和苦楚在这一瞬间都化作了泪水。在她心里,没有人的怀抱能像沈铭的怀抱能让她感到温暖,也没有人的话语能像沈铭的话语能让她得到宽慰。她忍了很多年,压在心里很多年,她从不在人前流露自己的内心。这一刻,她不再压抑,不再藏着掖着,她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放声痛哭,让所有痛苦和委屈随着泪水流逝。
沈铭轻拍着百里弈因为抽噎不停耸动着的肩头,柔声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
百里弈忽然推开沈铭,抹着眼泪道:“如果我不是百里弈,你是不是还会那样对我,把我当犯人审?”
“弈儿,我如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身上担负着重任,我身不由己啊!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就是弈儿?你……真的加入了邪教?”
“……其实……其实我就是……”百里弈想告诉沈铭自己就是正义帮帮主白老大,可这话到了嘴边,又被生生地咽了回去。她想到朝廷和正义帮之间是没有办法和解的,想到沈铭对正义帮的痛恨和赶尽杀绝,想到“白老大”三个字的臭名昭著。如果沈铭知道她百里弈就是他一直费尽心机想要诛杀的女魔头白老大,他会做何感想?他又怎能接受?
沈铭问道:“你就是什么呀?”
百里弈掀开被子下床,扶着桌子慢慢地走到窗前,“我就是……我就是想知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希望你不做平王,跟我一起浪迹天涯,你愿意吗?”
沈铭笑道:“你以为平王是什么?那是当今皇上的亲哥哥!能想做就做,想不做就不做的吗?”
“可是你说过,你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你很可能不是朱允煐啊!”
沈铭正色道:“如果我不是朱允煐,那么我就是犯了欺君之罪。不管我是或不是,现在我都已经是了,而且必须是!何况,我这平王是先帝所封。”
百里弈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她忧伤地望着沈铭,默然无语。
沈铭忙道:“你不希望我跻身朝堂,如今的我也无法退隐江湖。这样吧,弈儿,等我为皇上剿灭邪教,除掉女魔头,我便称病告假,从此什么事都不管了,做个富贵闲人。古人说,大隐隐于朝,这样可好?”
百里弈听到“除掉女魔头”,心头陡然一震,怯声问道:“为什么非要除掉……女魔头,才能告假?”
“此事皇上既已交由我来办,我岂能有始无终?我向你保证,等邪教一灭,女魔头一死,我便求皇上为我们赐婚。从此,我不再过问朝政,我们做一对逍遥自在的神仙眷侣。春光明媚时,我们一起到郊外骑马踏青;等到夏日炎炎,我们就乘一叶扁舟,采莲戏水,笑游江湖;若是秋高气爽,我们便登访名山,夜晚还可以在山顶上赏月观星;待到冬雪飘飞,我们便围坐在火炉旁,品酒看雪,谈古论今。弈儿,你说这样的日子好不好?”
百里弈怔怔地望着沈铭,忽然觉得近在咫尺的沈铭其实离他很远很远。他憧憬的未来的日子十分美好,可是那种生活永远不会到来。百里弈泪眼虚望,喃喃道:“你说得那么美,自然是好的。”她眼睛一亮,忽然攥住沈铭的手兴奋地说道:“我们不等,现在就走!”
“走去哪儿?你的伤没好,毒也没解,能去哪?”
百里弈急道:“不管去哪儿,只要皇帝找不到我们,那你就不用为他做事了!”
沈铭面色一变,怫然道:“弈儿,我是心甘情愿为皇上效劳!你似乎不希望我剿灭邪教,你和邪教是什么关系?你是不是真的加入了邪教?”
百里弈凄然一笑:“如果我加入了,你会怎样?大义灭亲吗?”
沈铭神色凝重地沉默片刻,道:“我会劝你退出。”
“那如果……如果我就是白老大呢?”
沈铭一愣,骤然大笑道:“你?你是白老大?哈哈哈……你怎么能是白老大?那白老大是出了名的阴险狡诈,手段毒辣。她还好喝人血,专事暗杀,有‘阴杀魔女’之称,你像吗?你要是她,普天之下就没有人不是白老大了!”
听沈铭如此形容“白老大”,百里弈悲不自胜,觉得他和自己相隔岂止是万水千山!只是短短五年,一切都变了。他们已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而这两个世界是水火不容的。她无望地看着他,心碎欲绝,半晌才强笑道:“我是说如果嘛!”
“你哪来那么多如果!”沈铭嬉皮笑脸地说道,“好吧,如果你是白老大,那我会劝你自首,还会求皇上对你法外施恩。这个答案你满不满意?”
百里弈心下悲恻道:“为什么是劝我自首,而不是带我远走高飞?法外施恩?是由凌迟处死改判斩首示众吗?天哪,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不,我决不认命!再换一次血,我的毒就全清了。我一定要和沈大哥在一起过神仙眷侣的日子!”她想了想,絮絮地说道:“我家惨遭横祸之后,我无家可归,差点死在坏人手里,是白老大救了我,并且收留我。”
沈铭叹道:“难怪你会加入邪教正义帮,原来如此!”
“那时它还不叫正义帮,只是一小伙人自发组织的丐帮。含辞总说看到我领人去幽冥谷杀人放火,其实不是这样的。当时,我们丐帮只是经过那儿,远远看到幽冥谷起火,我们才去一探究竟。我们赶到时,幽冥谷已经没有活人了,我们便把幽冥谷的财物据为己有,算是趁火打劫吧。我因此立下大功,在丐帮有了些脸面。沈大哥,对不起!当时的我们太缺钱了,不得不如此。你就当我跟你借的吧,日后我一定还上。”
“还什么?我不是沈万三的儿子,那些东西根本就不属于我。如果丐帮在幽冥谷没有杀人放火,那么凶手是谁?他们又是怎么进去的?”
百里弈道:“你不是说你曾回幽冥谷向蛊毒圣姑询问身世吗?倘若那时有人跟踪你来到幽冥谷,在你离开之后,痛下杀手,以报当年之仇,也是有可能的。”
“应该是这样,原来是我害了他们。就算她不是我的生身之母,但二十多年的养育之恩……他们怎么能这么做……”沈铭陷入了深深的悲痛之中。
百里弈忙道:“你别难过,蛊毒圣姑不是被人杀死的,她是****而死的。她心知报仇无望,不愿再活受思念的折磨,便随沈万三去了。”
沈铭长叹一口气,忽而问道:“你跟魑龙是怎么回事?你们原来不是敌人吗?”
“我和魑龙先后加入了正义帮,魑龙对我有恩,我不能见死不救;同样,我受白老大多年的恩惠,我不能不听命行事。如果说正义帮是邪教,那我从始至终都是邪教中人。”百里弈噙泪恳求道,“沈大哥,看在正义帮对我有救命之恩的份上,不要剿灭正义帮!不要与白老大为敌!”
沈铭剑眉一扬,慨然道:“这是两码事,不可混为一谈!恶贯满盈的匪首就算偶尔做过一两件好事,但也绝对抵偿不了她所犯的滔天罪恶!况且这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大明律法难容!为了国泰民安,正义帮必须灭!白老大必须死!”
百里弈仍不肯放过一丝希望,含悲忍泪追问道:“我愿意退出正义帮,不做邪教中人;你可不可以也离开朝廷,不做王爷?”
沈铭面有难色,半晌说不出话来。
百里弈绝望地摇了摇头,凄苦一笑,道:“我的伤已经好了,你要么把我交给朝廷,要么放我回正义帮。”
沈铭黯然道:“我不会把你交给朝廷,你也不要回去,留在平王府,留在我身边。我会告诉皇上,这只是一个误会,你不是邪教中人。”
“你不怕欺君之罪,我却怕毒发身亡。我所中奇毒,只有白老大能解。”
沈铭静默良久,痛苦地说道:“既然如此,好,今夜我送你回去。”说罢转身走出房。
这天夜里,沈铭令百里弈换上含辞的衣服,牵上一匹马,对守卫声称带含辞出去散心,很快回来。
他扶百里弈上了马,迎面却看到朱妍妍从一顶小轿里走出。朱妍妍一见沈铭和深低着头的百里弈,奇怪地问道:“天都黑了,你们还要出去?”
沈铭张皇道:“夜色不错,我们出去散心赏……”抬头却见天空阴沉沉的,星月俱无,改口道:“出去吹吹风,一会儿就回来。”
“我得了几张时新的绣花样子,原要给含辞妹妹看,顺便秉烛夜谈。既然你们要出去,那……”朱妍妍一侧头,面色一变,“你不是……”
沈铭见朱妍妍发现了百里弈,忙握住朱妍妍的手,用恳求的目光凝望着,微微地摇了摇头。
朱妍妍一笑道:“那含辞妹妹,你就和允煐哥哥先去吧,我明日再来。”
沈铭不敢耽搁,跟着上了马,策马绝尘而去。
朱妍妍瞪视沈铭和百里弈远去的身影,忽然眸光一闪,与身旁的侍女低头耳语。
马儿跑了一阵儿,沈铭见没有人追上来,便信马由缰。两人同坐一骑,却一句话也不说。沈铭握缰绳的手把百里弈圈在身前,似有似无地环抱着。
百里弈忆及当年沈铭教她骑马的情形,相比今夜的两相沉默,不禁潸然泪下。
马儿已经走得很慢,百里弈犹在心中唤道:“马儿啊马儿,求你走得再慢些!再慢些!我与沈铭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再见之时怕是要兵戎相向!”听到沈铭微微的叹息声,她多想回头再看看沈铭,但她不敢回头,怕被瞧见模糊的泪眼。
一阵凉风袭来,百里弈不由得缩身提了提衣襟,沈铭轻轻地抱住了她,百里弈浑身一震,她听到沈铭在她耳边说道:“弈儿,正义帮已经失去厉鬼山和百里山庄,只剩下一座羁縻山,虽有堡垒、机关和奇阵可依,但经盘龙谷一役,元气已伤,覆灭是早晚的事。你来平王府吧,由我来保护你,我们一辈子开开心心地在一起,不好吗?”
百里弈略一迟疑,挣脱开他的怀抱,“羁縻山已经不远了,你不用送了!”说着便要下马。
“你别动,我下马!”沈铭赶忙翻身下马。
百里弈勒住缰绳,咬了咬嘴唇,道:“你已离不开锦衣玉食、宝马香车,我却不习惯!羁縻山是我的家,我一定誓死保卫!”
沈铭走到马前,按住马缰道:“原来你是这么看我的!过去的羁縻山是你的家,如今的羁縻山是白老大的魔窟!不管你信不信,我并不是贪恋荣华富贵,也不是稀罕王爷的身份。人生在世,总要有一番作为,我只是不想碌碌一生。弈儿,我真的不愿意失去你,更不想与你成为敌人!”
百里弈悲声道:“可我们已经是敌人了!”
“不!不会!我不允许!你给我时间,我一定想个万全之策。你不是答应我,下月十五,绿心湖畔,你会让我见到我的弈儿吗?就在那天,我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相信我!”
“如果没有万全之策呢?”
“那……那我就离开朝廷,不做这个王爷了!天涯海角,我都陪在你身边。”
百里弈眼睛一亮,跳下马喜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嗯!”沈铭深深地点了一下头,从后腰抽出玉笛“暗飞声”交到百里弈的手中,“我送你的东西,你怎么能还给我?”
百里弈将玉笛紧紧攥在手心里,喜极而泣,哽咽道:“绿心湖畔,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沈铭转身要走,百里弈道:“羁縻山已近在眼前,我走一会儿就到了。倒是你,走回去的话要走到什么时候,还是骑马回去吧!”
沈铭点头称是,一跃上马,发觉百里弈还站在原地看着他,回头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道一声“保重”,策马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