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林中。
百里弈拍拍手上的尘土,笑道:“他不来则已。若是来了,定叫他知难而退!”
寻梅怪道:“小姐,羁縻山上有的是机关,为什么不约表少爷去羁縻山?白白累一整天,来回跑了好几趟!又费那么大劲,自己做机关!”
“羁縻山的机关是能工巧匠所设,对付的又是入侵者,只怕厉害着呢!万一伤了他,我怎么跟爹爹交代?我自己做的就不一样了。我知道他功夫深浅,我能担保,只是困住他,不会伤了他。”百里弈扬手一指,道,“喏,这些竹箭只能逼他后退,退到陷阱里,而后只要他肯交出金钥和婚书,我自会放了他。未时将至,我们快躲到石后去。”
百里弈和寻梅走到石后,却见石后站着个肌肉虬结的彪形大汉。那大汉头戴黑色骷髅面具,散乱的长发四下狂舞,模样甚是狰狞可怖。
他身后闪出一名妖娆女子。那女子脸白如纸,唇红似血,看到百里弈和寻梅,一个劲儿格格娇笑。那声音细极,配以诡异的笑脸,闻之悚然,三分像人,七分倒像鬼。
寻梅一怔,随即大笑道:“小姐,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一手!这般吓人的面具你从哪里得来的?还不赖,兴许唬得住表少爷!但我猜不出他们是谁扮的?你直接告诉我……”扭头却见百里弈神色凝重,左脚一跺,拉了她便跑。石缝间竹箭“嗖嗖”地飞出。
寻梅不解道:“表少爷来了吗?在哪?”
“这两人不是我安排的!他们是厉鬼域鼎鼎大名的魑龙和魅狐!”话音刚落,那魑龙轻一挥手,那些利箭如枯树枝般轻坠一地。
寻梅大惊,忙挣脱开百里弈的手,道:“小姐你先走,我不怕他们!”说着拔剑便往前冲,剑指魑龙。剑尖未触及魑龙衣角,即被挥落。
寻梅随即被魑龙拎起,她两脚悬空乱踢,口里大喊:“小姐,他太厉害了!我打不过他,你快跑!”
百里弈站定,回身拉起一条绳索,忽见挣扎的寻梅,心想:“我若启动机关,只怕会伤到寻梅。”扔了绳索高声道:“百里山庄与厉鬼域素无往来,也无冤仇。你们究竟意欲何为?”
魅狐瞄了眼百里弈,尖声道:“你就是百里不器的宝贝女儿?”
寻梅料想他们是冲着百里弈来的,忙抢着说道:“她不是,我才是!有什么尽管冲我来!”
魑龙将寻梅往地上一丢,一把揪过百里弈,道:“我说过我还会来抓你。”
“可昨天的我和今天的我判若两人,你怎么还能认得我?”
魑龙淡淡说道:“我观察你有一阵子了。”
百里弈不禁打了一个寒战,眸子一闪,道:“你不就是想要鬼公子的书嘛?你答应不伤害我们俩,我就告诉你书藏哪儿!”
魅狐挨到百里弈身边道:“你可没资格跟我们谈条件!”她说着缓缓伸出小指。指甲长约两寸,通体鲜红。她将长指甲轻轻拂拭过百里弈的脸。百里弈顿觉脸上辣辣生疼,又听到她在自己耳边轻声说道:“小脸儿可真白嫩!”接着那鲜红的指甲便划向她的颈项,只听她腻声道:“当真肤如凝脂,不剥将下来,委实可惜!”百里弈素闻魅狐喜剥人皮作耍,忙道,“我说我说!就藏在羁縻山璇玑洞。”
魅狐追问:“璇玑洞在哪?”
百里弈道:“路有点远,你把手拿开,我就带你们去。”
魅狐将指甲移开,指着寻梅问魑龙:“这丫头怎么办?干脆……”她突然抬手,那五个鲜红的指甲往寻梅伸去。
百里弈急道:“她要是没命,你们休想拿到鬼公子的书!我百里弈说到做到!”
魑龙推开魅狐的红指甲,道:“羁縻山机关重重,璇玑洞更是深不可测,让她们一起带路。”
当下,魑龙押着百里弈走在前面。寻梅则被魅狐边拖边拽地走在后面。
他们行至羁縻山,忽见前方浓雾滚滚。魑龙道:“奇怪,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雾?”
“听说过如坠五里雾吧。”百里弈笑道,“不过这儿是羁縻山的八里雾。等过了八里雾,再过七星石,六月霜,五味扶疏林,就到璇玑洞了。”她说完,扭头想看看他俩的表情,只道自己的这番话能令他们知难而退。但魑龙脸带面具,看不到表情。那魅狐始终嘴笑脸不笑,算不得是表情,百里弈不免有些失望。
百里弈带着他们在八里雾里蛇行了半个时辰。魅狐不耐烦了,上前掐住百里弈的脖子,厉声道:“臭丫头,你敢耍我们!”
魑龙道:“此中有很浓的瘴气,也不知是何道理,只有我们刚才走的那一条路竟无瘴气。羁縻山的机关果然巧夺天工!”
魅狐这才一把推开百里弈。百里弈整整衣襟,得意地“哼”了一声,又继续往前走,心下道:“敢跟我进羁縻山,你们完蛋了!”
行至七星石,眼前到处是白晃晃的乱石堆。百里弈冲寻梅使个眼色,瘫坐在一块石头上道:“我走不动了,歇会儿吧。”
寻梅也忙道:“我也走不动了。”
“你胆敢不走?”百里弈只觉眼前一暗,抬头忽见一颗黑森森的骷髅头离她不足三寸,吓得尖叫一声,俄尔方松了口气,捶腿道:“挪开你的鬼头啊!我若是被你吓坏了,是会走错路的!还有啊,我的确累了嘛,都走两个多时辰了!你不是说,你观察我有一阵子了吗?那你应该知道我出门向来是坐马车的,几时走过这许多路!”说罢招呼寻梅在她身边坐下,道:“寻梅,我把你给连累了。”
寻梅道:“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我们是好姐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百里弈点头大声道:“我的脚好痛,肯定是起水泡了!”说着俯身去握脚,乘机去摸石块下一颗突起的小圆石,扭动那颗圆石,石门即开。百里弈拉起寻梅便要往洞里钻,不想魑龙早已飘身拦在洞口。“哎呦!”百里弈一头撞在魑龙坚实的胸肌上,她揉了揉额头,心下惊道:“这魑龙的轻功也太诡异了!”
“须叫你尝尝跟我耍花招的下场!”魑龙说着将她们一手一个提起,用力上抛,寻梅一落地便顺势一滚,然后起身,忙奔向百里弈。
眼看百里弈就要重重地摔在地上,魑龙猛然想起百里弈全然不懂武功,这般摔法必定令她受伤,大惊之下忙飞绳去救。
恰在这时,忽有白衣人闪身跃出,揽住百里弈的腰,转身一带,顺势轻轻落地。百里弈闻到熟悉的淡淡的香草味,抬头一看,那白衣人果然是秦诤!百里弈喜道:“是你!”
秦诤浅浅一笑,旋转玉笛,横在当胸。
魅狐乍见秦诤,一怔,腻声啧啧叹道:“好个风华绝代的美男子!”
魑龙、魅狐略一相顾,架势欲两相夹攻秦诤。秦诤忙推开百里弈。
魑龙、魅狐一道欺近。魅狐的两只利爪霎时划出万千条红色弧线,混以魑龙的九丈玄绳当真密如织网。那网红黑相间,配合默契,把秦诤团团罩住。秦诤只有慌忙招架的份儿,笛身与利爪撞击,“铮铮”刺耳。
寻梅急道:“我去帮忙!”
百里弈拉住道:“别去!你去了只有送死的份儿,而且会让他分心的!”
“可是,他们两个打一个,表少爷很危险!”
“你忘了,羁縻山是什么地方?那可是我们的地盘!”百里弈说着便拉寻梅转过乱石堆,一脚踢向一块圆石,身前石板“轰”的移开,“快跳!”
魑龙听到动静,忙分身扑向她二人,却被秦诤纠缠住,迟了一步。眼见她二人跳下后,石板随即移回,任凭魑龙如何捶打,纹丝不动。
百里弈和寻梅置身石洞,寻梅跺脚道:“表少爷还在外面,小姐快想法子救他!”
“别慌!”百里弈耳贴岩壁,听了一会,道,“跟我来。”领了寻梅左转右绕,不多时,行至一面石壁前,但见石壁上满是鸟卵大小的圆石。那些圆石发出碧绿荧光。
百里弈凝神寻思片刻,转转这个,移移那个。忽然“轰”的一声,一道天光自不远处的洞顶投下。百里弈高喊:“表哥快跳!”
此时魑龙正在找寻百里弈,秦诤的对手只有魅狐,又听得东面有石板移动的声响,秦诤不敢恋战,当下急欲寻得空隙逃脱。
那魅狐知其意,嗲声道:“这么快就想甩人了?老娘可不依!”
秦诤陡地转出笛剑,削向魅狐。魅狐勾爪相迎,那笛剑夹势甚猛,竟生生削去了魅狐的一只手掌。
秦诤万万料想不到自己能如此轻易便削下魅狐的手,当下微微一怔,谁知那魅狐断手处立时又长出一手。那手指指甲陡长两寸,殷红似血,“嘶”的一声从他左肩刮落。秦诤左袖登时被划破,左臂现出四道血痕,忙回身运劲将剑一云。
魅狐往后一跃,秦诤便纵身往洞口跃。魅狐忙飞扑过来,秦诤以笛剑向上猛劈,剑气外扫,魅狐被迫后退。飞身赶至的魑龙却乘机跟着秦诤跃落,石板随即又移回原处。
洞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俄尔传来清透刺耳的滴水声。唯有秦诤的那支白玉笛发出莹莹光芒。
借着笛光,百里弈见秦诤的一个衣袖被划破,袖子上有黑色血渍,惊道:“你中毒了!”
秦诤沉声道:“魑龙也下来了,我们快走!”
“哪里走!”魑龙一眼便看到晃动的玉笛的光芒,飞扑过来。
秦诤转身伸臂硬接了一掌,只觉五内翻腾,手臂发麻。
百里弈忙夺过他的玉笛,往远处一丢。魑龙果然跟着扑向笛子。秦诤和寻梅忙闪到一边,敛声屏气。
百里弈原先的那串吉祥挂件挂在了林中,回庄后,她的长辈们又给她求来许多新的,此时腰间挂了一串金玉所制的护身符,身子略一移动,便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忙紧握那一串护身符,使不致于发出响声,心里急道:“什么护身符,根本就是害人符嘛!奶奶、外婆、大娘、二娘、三娘,你们可失算了!”
魑龙已扑至石壁,听到声响,随即又朝百里弈扑了过去。秦诤忙一把拉过她,魑龙扑了个空,壁虎似的粘住石壁,侧耳倾听。
百里弈扯下那串护身符往远处一掷,魑龙立即又飞身扑向声源地。岂料那块石板下另有玄机,魑龙马上陷了下去。
百里弈轻舒一口气,这才拾起秦诤的玉笛,拂去尘土,细看笛身,见完好无损,心中欢喜。她借着笛光,慢腾腾地点亮石壁上的油灯,转身踱到陷阱旁,却见阱中魑龙已徒手撕裂巨网,全身上下被网上倒钩扯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百里弈一惊,不忍再看,扭头道:“你把解药给我,我便放你离开!”
魑龙冷笑道:“解药不给,要杀便杀!”
百里弈眼见秦诤盘膝而坐,面色青紫,心知不妙,忙威胁魑龙道:“这里遍布厉害暗器,莫非你想一一尝试?”
魑龙犹自昂首而立,丝毫没有服软的迹象。
百里弈略一迟疑,试着启动机关,却听不见丝毫声响。寻梅好奇上前,探头往下一瞧,只见陷阱深有数丈,上窄下阔,阱壁四面有万千个小孔。这时孔内探出无数蛇头,爬出的蛇纷纷下落,其状可怖之极。寻梅吓得失声惊呼:“这陷阱也忒歹毒了!”
百里弈闻言,忙又将机关关闭,回头看正自行疗伤的秦诤,见他臂上黑血汩汩溢出,面色竟也不那么铁青了,问道:“你觉得如何?”
秦诤强笑道:“我休息会儿就好,它要不了我的命。”
百里弈吁了口气,道一句:“阿弥陀佛!谢天谢地!”
秦诤闻言,心中一动,浅笑不语。
寻梅指魑龙道:“小姐,是不是告诉庄主,让庄主来处理?”
百里弈道:“他是邪教中人,若交予爹爹,必死无疑!事实上,他只想抓我回去,好向玉面阎罗复命,也不曾伤到我,就算了吧。”当下低头对魑龙道:“我看你们的鬼蜮尸毒并不见得有传说中的那般厉害。只要你答应不再难为我们,我就放你出来,也放你那同伴离开,你看如何?”
魑龙只顾杀蛇,毫不理睬,听说放他同伴,忽然抬头道:“你说话算话?”
百里弈心下道:“果然他将同伴看得比自己还重!”正色道:“你讲义气,我百里弈说一不二!”
寻梅急道:“小姐,万一他不守信,我们可就遭殃了。”
“不会的。”百里弈边启动机关边道,“他是条铁铮铮的汉子,我信得过他!”百里弈话音刚落,壁顶即有铁索垂下。
魑龙一怔,黑暗里,面具下的那双眼睛,显得分外明亮。他手攀绳索,几步跃上,凝视百里弈片刻,便向她走去。
寻梅抢步站到百里弈身前,颤声喊道:“你……你说话不算话!恩将仇报!狼心狗肺!……”
秦诤闻言大惊,但苦于正运功疗伤逼毒,中止不得。
百里弈也甚是惊恐,心下疑惑:“难道我看错了?”但她却强自镇定,心下飞快地盘算着如何引魑龙陷入另一个机关。
魑龙慢吞吞地伸出一只黑乎乎、血淋淋的大拳头。寻梅忙虚步握拳架掌,作出一副如临大敌的姿态,可魑龙半晌未动。寻梅疑惑地伸脖子细看,才发现他指间拈着一个小药瓶。
魑龙低头沉声道:“这是解药。鬼蜮尸毒,除去云南蛊毒妖妇,普天之下,无人能解。”
百里弈喜出望外,推开寻梅,笑着接过药瓶,口中道:“多谢魑龙大哥!”转身从寻梅身上摸出一个小瓶子,想要塞到魑龙手中。
魑龙看了眼百里弈白晳光洁的手,再看看自己沾满血迹的脏手,忙将手缩了回去,还不自在地攥起了拳头。
百里弈一愣,笑道:“这是我家的金疮药,虽不如你的解药金贵,但也小有名气,算是礼尚往来。”说着,握起魑龙的拳头。魑龙的拳头经百里弈的手一握,顿了顿便笨拙地松开了。
百里弈将药瓶放在他的掌心里,转身奔到秦诤身旁,但见他气色红润,臂上所渗鲜血已呈红色。百里弈正疑惑着,那秦诤将手一扬,接过解药,仰头作吞服状。
百里弈回身见魑龙正盯着自己看,闪闪的目光衬以骷髅面具,显得格外阴森,百里弈不由打了个寒战,脑中忽然闪过这样的念头:“放走魑龙也许是错误的选择,毕竟魑龙不是第一次抓我。厉鬼域的人到底有些邪门,没有得到鬼公子的书,他肯善罢甘休吗?下一次我还能如此幸运吗?”她心下有些后悔,冲口道:“不管你信不信,我爹都没有鬼公子的书!”
魑龙、秦诤俱是一怔。
百里弈生怕横生变故,不敢再看魑龙,道:“走吧,我带你们离开这里。”她走在前面,带众人在洞中东拐西转。
秦诤一直暗自默记山洞路径,可兜来兜去绕得太久,而且石洞形貌大体差不多,只记了一小会儿,便头昏脑胀,心里越发糊涂了,暗暗想道:“这羁縻山机关重重,魑龙跟百里弈进羁縻山,实是下下之策,而我一路跟踪他们,也非明智之举!好在我及时现身,否则百里弈一旦逃脱,我也一定被困山中。”
百里弈启动最后一扇石门,忽见繁星满天,而众人身置枫树林,魑龙欲言又止。百里弈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回去吧!魅狐应该已经回去了。我早已打开另一个石门,她看到的话,一定会跳下来,那么沿着石洞走,最后定会走出羁縻山。”
魑龙赞叹道:“想不到羁縻山的机关如此玄奥!百里不器不负神匠之名!”他一个转身便如鬼魅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百里弈回头对秦诤道:“你我两家虽说各执婚书为凭,金锁、金钥为订,但时隔多年,大家都已淡忘,表哥何不将金钥退还,另择佳偶?”
秦诤微微一笑,道:“订者定也,岂能轻易反悔?何况此系家慈临终嘱言,岂可违背?”
“想是表哥舍不得我百里山庄所能给予的荣华富贵、声名显赫!”百里弈冷笑道,“小妹还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不叫表哥悔婚,又不令表哥违背母训。我百里山庄有丫鬟三等,其头等者数十人,个个如花似玉。或熟读诗书,颇晓义理;或英姿飒爽,武艺超群。纵较之大家闺秀,亦未必逊色!凭表哥任选一人,我让爹爹收为义女,择日与表哥完婚。表哥依然是百里山庄的姑爷,却有美貌贤妻为伴,岂不美哉?”
秦诤闻言,笑将金钥匙托在掌中。星光下,金钥发出夺目的光芒,秦诤笑问:“然则这把金钥匙还能开其他锁?”
百里弈道:“这容易,你将它给我。待我打开此锁,你将它转赠意中人。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秦诤笑道:“如此自欺欺人,何异于掩耳盗铃?秦某不为!”
“你不为?”百里弈一鼓腮帮,嗔道,“我不愿意做的事,我也不为!”
“还为那日的事耿耿于怀?”秦诤凝视百里弈,柔声道,“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不管阿莠是聪慧还是愚笨,是美貌还是丑陋,我还是会拒绝她。因为和我有婚约的人是百里弈,我要娶的人叫百里弈!凭她是什么身份,相貌人品如何,断不能背信!”
百里弈愣了愣,冷笑道:“这套说辞还真不赖!原来你不仅身手了得,嘴皮子功夫也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