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断断续续分几次看完信的内容,心情也经历了百转千回的起伏过程。往事像破闸的洪水汹涌而至。我一次次怒火中烧,不得不停下阅读。不过等将信看完,这种掺杂着羞愧的愤怒感也随之消散了,随后,是长时间的沉默。
我虽然很不情愿接受里面的事实,但理智告诉我,对方的话很可能是真的,自己当下看似风光的生活背后,实则存在着诸多问题。尤其当我发现,也正是对方的这番精辟的分析,引起我的满腔怒火时,思路瞬间逆转,再次思考起那个老问题来:我这是怎么了?!
几分钟后,我再度强迫自己将信浏览了一遍,这次更加深信不疑,现实中的一切,几乎完全印证了小王的判断。无论我昨天下午的无名火,还是不久前恼羞成怒的表现,都切实证明了小王的推断言之有理。当然,还包括前段时期,我强迫症一般沉迷于做一名公众人物的热情。这最后一条,格外令我感到自惭形秽和愧恨难当。
这封信也使得我多年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自己。一个真实而陌生的自己,一个多年来被一只叫作偏执的猛兽穷追不舍奋力前行的自己。这种认识既突然又残酷,某种意义上讲,虽也是及时和必要的,但却让人无法承受,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的下一个念头,就是果断地预判到,我和小王的关系一如他信中所讲,就此走到终点,彻底完结了。
这个想法究竟是出于潜意识的报复心理,还是其它什么原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莫大的裂隙,已不容许我们彼此仍跟过去一样,熟视无睹地相处下去。我感到自己在对方面前是赤裸裸的,无遮无掩的。太多的隐私被暴露,结果只能导致双方的两败俱伤。他讲的没错,对于一个向来自尊而敏感的人,无视前嫌的存在是不可能的。
必须再次承认,我对小王的了解是如此之少,而他对我又是知之若详,两者间巨大的落差,让我无地自容的同时,无疑也加剧了双方关系的进一步破裂。
奇怪的是,当我明确认识到这点后,我前面种种针对他的消极和敌对情绪,也瞬间瓦解了。不管怎么说,在这件事上我得承认自己需承担很大一部分责任,自己昨天的行为也有不当之处。何况,就算不将他眼下的善意提醒考虑在内,想到自己患病期间小王的照料,我认为自己也有必要分手时保持一种君子态度,怀一颗感激的心。
这个想法反过来,竟让我油然产生一种重获自由的解脱感。
我独自在诊所里发呆。约莫一个小时后,当渐渐被自己的自解自劝说服时,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我的思绪被打断,首先想到的是小王回来了。我惶然失措,忙正襟危坐调整面部表情,严阵以待。
“请进。”我的声调比平时略高了些,以掩盖自己的窘迫。
来人推门进来。出乎意料,不是小王,是昨晚失踪了的刘克!
仅仅隔了一天一夜,他看上去像全然变了个人,头发没有梳理过,纹路凌乱、眼睛里充满血丝,身上的衣服折皱得厉害,皮鞋上溅满了尘土。从他风尘仆仆的神色中不难看出,他刚从一个遥远的地方赶来。
“请坐请坐。”我离了座位,上前招呼。
刘克怅然若失地在桌对面的皮椅上坐下。我从桌上取出一只一次性纸杯,到墙角的饮水机前打了水,递给他。
“谢谢。”刘克嗓音沙哑地说。
“见到你很高兴。”我说,片刻斟酌后,还是决定将今早的事情告诉他,“上午我去医院的时候,见到了你女友。”
“抱歉没有去医院里看你。”他语气冷淡,脸上没什么表情。
“没关系。”我顿了顿,又接上刚才的话说,“她告诉了我一些有关你的情况。”
刘克对我的话不予置评,一口气将杯子里的水喝完。我伸手去接纸杯时,被他拒绝了。他转身自己去打水。
这是个不太友好的信号,表明他此时的戒心很重,在强烈抵触外界可能施加的干预和影响。
他打水回来。我故作什么也没发生,继续往下说:“你女友一直在为你担心。不过既然现在回来了就好了。你和她联系过没有?要不要我现在给她打个电话?”说着,我拿起座机上的话筒。
刘克制止了我:“不用了,待会儿谈完话我就去她那儿。”
我碰了个钉子,把话筒放下。
眼前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暗自起疑,看样子对方是不打算和我好好谈些什么了。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将谈话的主动权交给对方的好,等他来和我解释沟通。
“昨晚我照你的吩咐去做了,现在已经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月亮恐惧症的原因了。”刘克忽然说,眼睛盯着桌面。“这也是我今天来这儿的主要原因,感谢你这些天来的帮助。”
他的话让我欣喜之余又生警觉。看得出他表面虽然极力在保持镇静,装作泰然自若的样子,实则心绪很不稳定。他仿佛竭力想让自己在某件事上做到果断决然,因此强行将外界一切可能影响到自己的人和事剥离开,因为只有这样,才不会动摇他原本就脆弱不堪的临时决议。而在这些不利因素中,我显然就被包含在内。
“你刚从家里赶过来?”我开口问道。
我当然清楚事态的严峻性,于是想,怎么才能将对方挽留下来。毕竟只有这样,我才有机会了解他此时的所思所想,好对症下药,采取进一步的行动。
刘克没回答我,而是抬起眼皮反问:“文倩告诉你的?”
“不不,”我微笑说,“事实上她也不知道你去哪儿了——是我自己猜的。”
他垂下眼睑,一脸的心不在焉。看得出跟我一样,对方此刻也在挖空心思寻求对策,不过他琢磨的是怎么才能尽快结束谈话,离开这里。
“你看上去好像很累,要不到我的卧室里休息会儿吧。”我审时度势道。觉得与其这样干耗下去,倒不如将对话机会留给日后划算。“我们需要心平气和地进行一次谈话,但你现在——好像并不在状态。”
“没关系,我现在很好。”刘克说。
“可你是带着满腹戒备来这里的,并没打算和我谈些什么,至少,没把我当朋友看待。”我半开玩笑说,“作为朋友,我很关心你昨晚的情况,但你却始终没有对我谈及的意愿。”
“你多虑了。”他的态度依然冷漠,接着像下定决心似的话音一转:“其实我这次来,还有件事想告诉你。”
“什么事?”
“我打算和文倩分手。”
“为什么!”我大吃一惊。
“昨晚我想起了过去的许多事,才发现原来这些年来,我始终没法将苗露忘掉,将来的日子里恐怕也是如此,而这,对代文倩是不公平的。”
“是你认为不公平,还是代文倩会这样认为?”
沉默良久:“我承认是我自己,不过……”
“能告诉我昨晚你都想起了什么吗?”我不由分说道。
因为我知道,自己想要从对方那里获得些什么,接下来就必须得在对话中占据主动性。
“是我害死了苗露!”许久,刘克痛苦地说道。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在说些什么呀?
“这怎么可能?”我目瞪口呆,难以置信道。
“车祸发生时我就在现场,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对方言之凿凿。
我的思绪一下子乱了,房间里的空气骤然阴森可怖起来。我久久凝视着他,哑口无言,死寂的沉默在我俩之间蔓延开来。
最后,还是我开了口。
“你什么时候回忆起这些的呢?”
“昨晚送文倩回去的途中,我看到月亮的那一霎。”刘克说。
我想起代文倩对当时场景的描述,不禁一阵毛骨悚然。一直以来,刘克的月亮恐惧症都是让我困惑不解的疑点,现在我能感觉到,自己离这个谜底只有一步之遥了!但没想到的是,这个事实竟来得如此迅猛和残忍,让人简直不忍卒听。
再次开口时,我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能讲得再详细些吗?月亮当时使你想到了什么?”
“疾驰而来的火车的车灯。”
我的心顿时沉到谷底。多么完美而冷酷的答案!我感到自己已没勇气再继续询问下去了。朦朦胧胧中,我仿佛听到一阵玻璃破碎时发出的稀里哗啦声。这个声音在我的耳畔经久不衰地回响。
沉默再次统治了房间。我突然感到口渴,拿了桌上的杯子,离开座位去饮水机前打水。办公桌与饮水机之间间隔不到五米,我却像是度过了这一天中最漫长的一段时间。途中,我的大脑皮层分外活跃,无数的念头像刚刚提离水面的渔网中的鱼,活蹦乱跳地缤纷呈现。
我想起刘克提到,车祸就发生在离他外婆家不远的地方;还想到了他那些遗失的照片跟留言册;以及他曾两次做过的那个情节相同的梦!——现如今,在新一轮的事实面前,有关他梦中的情形,无疑又有了第三种被解释的可能:梦里的内容,很大程度上真实再现了车祸发生时的场景!
女孩在梦中,也正是眼睁睁在刘克面前丧身蟒腹的!
这蜂拥而至的一堆想法,使我不禁感到头疼欲裂。终于,我来到饮水机前,背对刘克按下水阀,清凉的纯净水很快注满了纸杯。我仰首喝完,接着接第二杯。两杯水下肚后,我的头脑清醒了些,旋即又一个崭新的念头紧随而至:刘克行凶的动机是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断地问自己,是什么促使他将一个本来自己喜欢的女孩置于死地?很明显,一切是难以自圆其说的。起码在前面已知的事实中,刘克并不存在杀人的动机。况且他在梦到女孩葬身蟒腹的那一刻,明明感觉到的是一种悲痛和因无力挽回局面的自责。
此外,我又闪电般记起,代文倩上午也提到,昨晚刘克在回忆起往事时的那一刻,本能的反应是喊了声:不要!不要什么?这两个字的潜台词,至少不像他讲的那样饱含杀机。
种种迹象表明,刘克的话和现实有出入,跟我所知的事实完全相背离。这个推想让我的心情稍感稳定,决心对事实做进一步的核实。
我带着这个巨大的疑问坐回座位上,喝了口水,手离开杯子时,发觉自己的手心里已满是汗水。
“可是,你当时为什么要那么做呢?”我问。
刘克缄默了,脸上一直以来维系的冷漠神情,渐渐转化为了错愕。他似乎对我的质疑没任何防备,来不及做出有效的反应。我们两个就这样对视着。我充满期待地等待着他的解答。半晌,咄咄逼人的气势开始从他的脸上抽离了出去,刘克的嘴角抽动着,然后再也控制不住,将脸深深埋在双手中,呻吟了一声。
这一富有戏剧性的情节转变,更加剧了我的怀疑。我顿时明白过来,刘克刚才所说的那些话,不过是出于一个顽固的念头罢了,该念头的核心理念来自他根深蒂固的负罪感。正是基于这个原因,他才心甘情愿地将自己打扮成一个本不属于他的、人皆切齿的凶手角色。
从昨晚到现在,这种负罪感想必已折磨得他太深﹑太久,所以此时一旦被外界识破,他再也不能承担其所带来的痛苦和压抑,所有的委屈也便毫无保留地宣泄出来。
我试着抚慰对方道:“实际上相对于你所讲的事实,我更愿意相信,隔了这么些年你仍对苗露念念不忘,是因为爱,是情感的纽带将你们至今仍联系在一起……”
刘克的肩膀耸动着,他低声啜泣起来。
“要是你还把我当朋友看待的话,就该让我知道事情的真相。”
我的劝导起了作用。后来,渐渐平息下来的刘克,对我讲述了他记忆中的一切。
真相在尘封了十多年后,终于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