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坐在医院的扶手轮椅上,引颈朝楼廊的两端眺望,可望眼欲穿,视线内根本见不到他人影。我的脑袋立马大了。我记得刚才,他明明就在我身边的,诊断书也是他亲手交给我的,才一眨眼的工夫,人会去哪儿了呢?
我正心急火燎,孤立无援时,对面人丛中一位年龄和我相近,一身医生打扮的高个青年男子发现了我,停止谈话,朝我走来。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隔几步远,他微笑着和我打招呼。
“刚才和我一起来的一个小伙不见了。”我说,心下猜度着对方的身份。
“家属?”
“不,一个朋友。”
“这样啊。”他不紧不慢道,“也许他是有事暂时离开了。”说着他手伸向衣兜,犹豫了下问,“你有他的手机号吗?我可以帮你联系一下。”
“抱歉,”我说,“我没有带在身上。”
对方此时已掏出手机,看着我正准备按键,闻言只好作罢。
“谢谢了。”
“没关系。”
谈话中断,对方却没走开的意思。三名护士结伴从我们身旁经过,和他打着招呼。
“能让我看看你的病历单吗?”他忽然说,将胸前的工作牌摘下来伸给我。“我是这的心内科医生——刘克。”
“可以。”
我将压在胳膊下的诊断书抽出来,递给他。
“蓝一白。”刘克轻声念出我的名字,眼睛仍盯着单子,“阑尾炎……看来我没认错人。”他含笑将诊断书还我,“我在电视上看过你的节目。”
“哦,是吗?”我尴尬道。在这里被人认出来,可不是件让人感觉舒服的事。
刘克莞尔一笑,伸出手和我握:“虽然话说出来可能有点难听,但还是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你。”
我强作欢颜:“给你们添麻烦了。”
这时楼廊的主楼一端,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几名护士和医生前呼后拥,推着一辆刚做完手术的移动病床驶过来。沿途的病人纷纷避让。刘克见机也将我的轮椅向旁侧推了推,好让其通过。
一行人离开后,他征求我的意见:“你看这样行不行?我眼下空闲,你能不能给我描述下那位朋友,我在这附近帮你找找看。”
这敢情好!
我于是将小王的情况大体讲了一遍。他认真听完,左右看了一回,朝楼廊的左首方向奔去了。在那里楼廊的尽头,通向医院的一个花园。
刘克刚离开没多会儿,小王从另一端变戏法儿似的急匆匆赶来了。
“你刚才去哪儿了?”我劈头责问道。
“去了外科一趟,打听咱们被安置在哪个房间了。——这里人多,来来往往的不方便,不如先去病房休息一下吧。”小王解释,一面左顾右盼查看两旁的门房号。“1108室2号床,应该就在前面不远!”
我原本升腾的怒火压制下来。
小王推着轮椅刚走出没几步,想起了什么,迟疑着说:“对了,刚才医生告诉我,说你的手术得晚些时候才能做,今天恐怕不行了,得到明天——”
“为什么?”
“因为咱们刚吃过午饭,做这个手术得空腹才行。”
天可怜见!经他这么一说,我觉得肚子又疼开了。
来到1108室,在小王的搀扶下,我慢镜头一般躺倒在床上。病房里此时已住进一位病人,是个六十多岁的老爷子,穿着医院统一配发的蓝白竖纹的睡衣,眼下正慢吞吞地吃着陪床剥好的香蕉。过不了多久,我也要步其后尘了。我慵懒地想。
忽然,我想到了刘克,忙招呼正在身后调试病床升降器的小王。
“小王,等一下。麻烦你先帮我找个人。”
“谁?”小王搭话。
“这里心内科的刘克大夫。”
“有事儿?”
“告诉他,就说他帮我找的人我已经找到了。”
“好吧,我这就去。”他停止忙碌,直起腰向门口走去。
“慢着。”我叫住他,招手,“你不必走远,在门口等着就行了,一会儿他自己就过来了。”
几分钟后,刘克果然找过来了。
“人回来啦!”他在门口发现小王,进到病房后又一眼见到我,笑逐颜开道。
“麻烦你了。”我努力抬起上身。
“别动别动,就那么躺着吧。”刘克快走几步,来到床前。
我重新躺回床上。
“现在感觉怎么样?”刘克问。
“时轻时重的。”
“问过没有,什么时候能手术?”
“医生说得明天上午。”小王在他背后道。“等体内的东西都排干净了。”
刘克回头望了他一眼,眼睛再没错开。他显然是觉得小王有点儿眼熟。这时,一阵手机的震动声响起,他忙低头掏出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说了声“不好意思,我去接个电话”,又匆匆离开了。
小王坐到我床脚,关切地问:“现在想喝点儿什么,我去买。”
“不用麻烦了,我现在没什么胃口。”我说,“噢,刚才医生有没有提到,我的情况得住院几天?”
“痊愈出院,得一个礼拜吧。”
我叹了口气,想起诊所里的大小事务,斟酌片刻说:“现在,你不用在这里陪我了,有什么情况我会按铃找护士。给你个任务,立刻回诊所,帮我取消未来一周里的所有预约,可能的话都延期到下个礼拜。工作表就在我的电脑里。”我告诉了他详细的文件存储位置,末了补充,“还有,别忘了打印一份停业通知贴在门上,以后如果有人上门,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好的,那你先歇着吧。”小王站起身。
“快去快回!”
小王也离开了。病房里就剩我和老爷子两个了。我望着病房的门口出神。“快去快回”,这四个字言犹在耳,它确实是出自我口吗?无论如何,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来,自己很有必要换个眼光来看待这个男助手了。
我正走神时,门口人影一闪,有人进来了。是不久前出去接电话的刘克大夫。
他人倒是挺闲的。我下意识地想。再想到自己眼下的处境,身边有个陪说话的也不错。脸上露出笑容。
“刚才那个人呢?”他走近床前,在小王落座的地方坐下。
“有事儿,出去了。”
“我刚想起来,那人是叫王文华吧,我好像在电视上也见过他。”
我不由笑了。“你不会以为,他是我请的托儿吧。”
“不会不会。”刘克连忙摆手,又问,“怎么,你真收他当助手了?”
“目前还在实习阶段。”
“挺好的。”
我不知他这句话是夸小王呢,还是我收小王做助手这件事。谈话到这,忽然停了,彼此相对无言。原来的谈话节奏被打乱了,气氛略显尴尬,这种唐突感也只有当事人双方才能觉察出来。从对方瞬间闪过的眼神里,我隐约能感觉到,他此次找我来并非只是出于好奇,而是另有目的。这种敏锐的职业嗅觉使我意识到,接下来自己有必要掌控谈话的节奏,保持主动性了。
“刘大夫,能再帮我个忙吗?”我一本正经地说。
“好的,你说。”
“我来这的事,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没问题。”刘克笑道。忽像是觉出了哪儿不妥,他缓缓站起身,愕然道:“现在,你需要休息会儿吗?”
我被他问得一头雾水,连忙道:“不用不用。”
“如果想安静一会儿的话,我可以暂时离开。”他的语气透着真诚。
我明白了,他定是误解了我的意思,以为我刚才是在委婉地下逐客令呢!
“如果你不急着走开,陪我聊会儿天,我会很高兴。”我坦白道。
刘克再次坐下来。
看他戒心这么重,更证实了我的推断。他之所以来找我,一定是有其它原因。
“说出来你也许不信,过去有段时间我也曾想过做一名心理医生。”刘克打开话匣说。
“真的?”我故意装作感兴趣的样子。
“上初中的时候吧。当时看了一部好莱坞电影,名字还记得,叫《沉默的羔羊》。里面霍普金斯扮演的那位心理医生,当时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现在你仍是一名医生,”我开玩笑,“也算是殊途同归。”
刘克咧嘴笑了。
“生活中总有些事情,后来想想是偏离了最初的轨迹的。”停顿了会儿,他又说,“从电视上我听你介绍说,你是一位专门治疗恐惧症的心理医生。”
“其实作为一名心理师,平时工作中要面对的课题很多,恐惧症只是其中一种。强调这点也是宣传上的一个策略,好比社会上的专科医院,目的不过是便于吸引某个固定的群体而已。”我解释。
说这话时,我原以为自己的俏皮比喻会将他逗乐,但没有,刘克一直凝视着对面的病床,最后,似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这样的患者很多吗?”他忽然问。
从对方的表情能看出,他在有意压抑自己对这方面的好奇心,不想让人察觉。谈话无疑进入到一个微妙关口。我见机行事,顺水推舟地将话题深入,试图打消他的一些顾虑。
“其实严格来讲,我们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恐惧症。因为人到了一定年龄,不可避免地都会经历一些不愉快的事,而每次事件过后,也都会给人留下某种心理障碍。恐惧症大多就是这样形成的,只不过,有些人较轻,有些人较重罢了。”
刘克静默地听着。
为形象阐明自己的观点,我打了个比方:“好比人身上的伤疤,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难免会留下。不同的是,有的伤疤随着时间慢慢消退了,有的暂时还没有。但不管怎样,只要它们不影响我们的生活,恐惧症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恐惧症也会是好事?”刘克不解。
“人为什么会有恐惧感?归根结底是为保护自己嘛,远离那些可能伤及自身的事物。可以说,恐惧就是一种天赋于人最好的自我防护机制。不过前提是,只要它不妨碍我们的正常生活。”
“那,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可不可以问问,你生活中有没有这方面的情况?”刘克道,“我是说——无害的恐惧症。”
“当然有。”
他两眼放光,一脸惊异。
“比如手机恐惧症。”我实话实说,“我一直有手机恐惧症,这也是为什么我身上时常不带手机的原因。”
“为什么?”
谈话更深入一步,涉及到了个人隐私,气氛也变得敏感起来。刘克话一出口,就意识到了这点,不免有些尴尬。我佯作没有在意。
“因为,”我将视线从刘克脸上收回,“我父亲是在我上大学时去世的,当时家里担心影响学习,没让我见他最后一面。后来,我也是通过电话了解的情况。除此之外,那个学期里我也和女友分了手,当时我试图和解,通过电话努力了好长一段时间,最终没成功。这两件事一度对我的打击很大,从此我开始本能地远离电话。因为电话对我来讲,意味着太多不愉快的记忆。就这样这个习惯保持到了今天。”
“很抱歉让你想起一些不开心的事。”
“没关系,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而且现在我也习惯了这种生活。现在工作之余不带手机,也是为享受那份清闲。”
然后,轮到我发问了。
“你呢?陪我聊了这么久,不光是出于无聊,为打发时间吧。”
刘克张张嘴,想说什么,先笑了。
“以往的工作经验告诉我,对我们这些人感兴趣的,只能是一种人,”我卖了会儿关子,道出谜底,“就是生活中有困惑,需要我们帮助的人。”
“我本来以为再铺垫一会儿,才有机会进入主题,看来这些都可以省了。”刘克自我解嘲。
“这样,刚刚好。”
他沉吟着说:“我有个想法——假如你不反对的话,以后我每天下午过来这和你聊会儿天,可以吗?”
“当然可以。”
“那好,一言为定了!”刘克如愿以偿,心满意足地站起来。“从明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医生了。等你的手术结束了,再帮我解决我的问题。”
“为什么不从今天开始?”
“现在,你需要好好休息……”
“没关系的,心理咨询师不是用阑尾来思考问题的。”我笑着拍拍病床,示意他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