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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为君凝眸(辛夷)

楔子

今夜的月,圆得诡异又虚幻,惨白的月光像死人的脸色,冷冷的,却又无孔不入地自窗棂渗入屋内,鬼鬼祟祟地偷窥着不为人知的隐秘。床头灯火也黯淡如濒死的眼神,随着寒风的怒号,有节奏地摇摆不定,追逐着月光,照出屋里一大一小的身影。

“眉儿,你向娘发誓,永远也不原谅那个狐狸精!”抓着女儿瘦小的肩头,她一字一字,咬牙切齿、怨毒无比地喃道。

“我永远也不原谅那只狐狸精,眉儿发誓。”四岁的女娃儿平板地背诵着这句咒语。已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她就这样陪着已近痴癫的母亲,一遍遍听着耳熟能详的怨诉,发着已说到麻木的誓言。

永远是多远?在她幼小的心灵中,永远大概就像这寒冷的长夜一般,捱不到尽头。

月光一黯,转眼又骤亮,影子也闪闪烁烁阴晴不定,好似鬼怪的眨眼,在酝酿着某种阴谋。女娃儿心头突然升起一股奇异的恐惧,不敢再想,生怕多想便会噩梦成真,虽然年仅四岁,她却已经历了连大人也难以承受的巨变,小小心灵自然而然地早熟起来。

“乖,这才是娘的乖女儿……”将女娃儿揽入怀中,轻拍低哄,眼神却涣散而无焦点。

好暖……脸颊贴着娘的胸口,就像以前那些寒冷而温馨的日子一样,女娃儿疲累的眼睛再也撑不住地闭上了,就此沉沉睡去。

无意识地拍着怀中的幼女,她呢喃着,“永远也不原谅……可是万一他们把眉儿抢走了呢?……眉儿这么小,那狐狸精又会骗人,眉儿一定会上当的……”渐渐地,她的眼神随着呢喃而愈加阴沉诡谲,“我得想个办法……教眉儿记牢些……不原谅……”

她的视线在屋子里慢慢地一寸一寸地移动着,最终落在高高的房梁上,就此定住,一抹诡异的笑容缓缓爬上她的嘴角。

之后,她做了这一生中最后一个母性的举动,轻轻把怀里的女儿放到床上,仔细妥帖地盖好棉被,接着,她打开衣柜,取出一匹雪白的细绫……

这是江南近二十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就连庭院里的那株百年老梅,居然也耐不住严寒,在这晚凋零枯萎了……

十二年后

“沈氏第四代子弟沈德宏,今日敬告列祖列宗,将掌门之位传予第五代长房长女帼眉,”老人神色虔诚地对着香烛缭绕的神龛,庄严祈诵,“愿列祖列宗佑我沈氏代代兴旺,香烟永继!”上好香,他转身对跪在面前的少女宣布:“从今天起,你就是沈家的掌门人,一切行事都须以沈家为重。”

点点头,少女面无表情,明眸宛若冰封,脸色异常苍白,连嘴唇也没有血色。从容貌上看,她不过及笄之年,然而在气势上,却似傲视天人的凤凰,令人绝不敢小觑。

她知道,这一点头,就意味着要撑起三十六条水路、七十二家商号的全部重担,就意味着从此再没有自由可言,就意味着要将全部青春乃至生命交给这个庞大的家族,然而她却毫不犹豫地承担下来,甚至连眼睛也未多眨一下。

老人的面容缓和下来,他何尝不知道这付重担对于这个刚满十六岁的少女来说太沉重,但是自己已有心无力,而诸子侄中均无雄才大略之人,只有这个长女继承了沈家历代商人的精明头脑及强硬手腕。可以肯定,能支撑沈家庞大家业并将之发扬光大者,非此女莫属。为了整个家族的兴衰,他不得不要求她做出牺牲——她要成为家族之长,就必须一生不嫁,待六代子弟中有能接替之人方可卸下重担。

对于一个女子来讲,这样做是不是太残忍了?

“眉儿,你不要怨爹……”老人想要对女儿说句抱歉的话,却被女儿冷漠地阻止了,“爹爹不必再说,帼眉既然身为沈家人,自然该为沈家出力。”她站起来,双眸如冰似玉,“爹爹若没有别的事吩咐,帼眉告退。”

望着女儿纤弱却又倔强的背影,这孩子,是越来越像她早逝的娘亲了……

第1章

江南,山青水碧,尤其是春天,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更是一派醉人风光。

江南的春天多雨,烟雨如丝,蒙蒙乱扑人面,梨花飞雪,杏花坠露,帘儿青旗有人家。

西湖,一艘巨大华丽的画舫中,正有一个四十来岁的胖子在悠闲地品茗。

他名叫施存贵,是北方利亨商号的掌柜,这次来江南,就是要与江南沈家商讨合作进行丝绸贩运的买卖。

天下可能没有几个人不知道江南沈家,除非那人没长耳朵。沈家执领商界近百年,垄断江南水运,真可谓富可敌国,而且沈家出过两代贵妃,对于商人来说,没有官府的支持是很难发展的,而沈家得天独厚的政治资本更为商业的兴隆提供了最有力的保障。近几年来,沈家的大部分事务都由第五代长女沈帼眉主持,凭她异乎寻常的强硬手段和无与伦比的精明头脑,沈家几乎控制了海上船运,又逐步向北方丝路商运发展,这一切,不过短短四年。

据传闻,江南沈家的掌门人是一位只有双十年华的女子,但精明绝伦,只凭四年内将沈家生意扩大近一倍就足可看出她的手段何等厉害。不过,他有自信在这次交易中成为赢家。

尽管天下人都知道沈家有位女财神,却很少有人见过这位沈小姐的真面目,于是又有无数传言,有的说她美如天仙,有的说她丑似嫫母,还有的说她已被皇上选中,即将继她的姑婆与姑姑而成为第三位沈贵妃。

可惜这些猜测从来没有得到过证实。

细碎的脚步声自后舱响起,施存贵以为是沈小姐到了,慌忙站起,却见两名清秀的垂髫小婢低眉转出,将客厅与后舱间的一重轻纱和一挂珠帘放下,同时,一抹轻盈的身影飘然出现,在重帘后坐了下来。“施掌柜请坐,不必客气。”

语声是低脆的,矜持而有礼,还带着点淡淡的冷漠。

施存贵微有被轻视的怒气,勉强笑道:“沈小姐花容月貌,若被湖上的凉风吹损了,岂非太可惜?难怪要遮着帘幕呢。”语中之意,是暗讽沈家不懂礼数。

“我们这次要商议的,是如何开发江南丝绸生意,不知施掌柜有何高见?”沈小姐根本没有接他的话茬,直接将话题导入正途。

施存贵更觉尴尬,若再扯些鸡零狗碎的闲事,就更显得自己心胸狭窄、轻薄无聊了,初一交手,自己已先输一招,不由将先前轻视的心理尽数收起。

他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说出自己的打算:“江南丝绸生意,向来局限在苏杭扬泰等几州,若是运到北方销售,想必获利丰厚,而且可以垄断这一带的贩运,由沈家生产,‘利亨’行销,两家联手,必定能在这一行拔得头筹。”说完,他得意地挺了挺胸,想必这个新奇的计划能令沈小姐对他另眼相看了吧?

“施掌柜还有更好的计划吗?”沈小姐淡淡地问。

“呃?”施存贵一愕,难道沈家对这桩生意并不感兴趣?

“施掌柜,不知你有没有想过,江南丝绸的生产、收购全由沈家包揽,‘利亨’在北方只管行销,等于是无本万利,可沈家有什么好处?小女子虽愚,却也还懂得‘勿为他人做嫁衣裳’的道理。”沈小姐的语声依然平淡,却自有一种嘲讽的味道。

施存贵不禁有些赧颜,急忙道:“请勿误会,将来沈家与‘利亨’的红利是****分账,当然沈家占大头才对。”

“施掌柜果然好打算,沈家费人费力只占六成,‘利亨’毫不费力居然分得四成,莫非以为沈家开的是积善堂?”沈小姐语气尖刻起来。

“那沈小姐的意思呢?”

“二八分账,我八你二。”很干脆。

施存贵脸色一变,“沈小姐的就地还钱,请恕在下不能接受,这桩生意就算作罢。我想,沈家不愿做的生意,朱家定然感兴趣,说不定肯接受我的开价呢。”

“哼,”沈小姐微讽地冷哼一声,沈朱两家彼此不合早非一日,施存贵正是看中这一点,乘机要挟她。“施掌柜只要认为朱家有本事垄断江南的全部丝绸买卖,不妨就去与他们合作。不过我要提醒阁下一点,若没有垄断全局的资本,此风一开,不知有多少商号要参与一脚,到那时,只怕就要本高利薄了。”看着施存贵渐渐沉暗的面色,沈小姐悠悠地道,“小女子只是好心提醒,绝没有要施掌柜改主意的意思。”

这分明是暗示沈家可能垄断江南丝绸生意!施存贵不由大是后悔,现在骑虎难下的反而是他自己。

“还好,”沈小姐又悠悠地道:“我也担心生意做不成,正巧北地的盛源商号孙掌柜派人送信来,说想要和我们合作。珍珠,把孙掌柜的信拿来。”

一个垂髫小婢立刻进去取出一封封了火漆的信交给施存贵,果然是盛源商号孙伏胜的书函。

“我开始还为难,不知要跟谁联手,现在既然施掌柜有意另寻伙伴,我也不用犹豫。明天就写信给孙掌柜,同意合作好了。”沈小姐不紧不慢地道。

施存贵早吓出一身冷汗,他方才说要找朱家合作,只不过是口头上虚张声势,对于朱家会不会答应实无把握,而沈家却早与“盛源”有来往,要知道“盛源”也是北地有名的大商号之一,若是与沈家联手,势必凌驾于“利亨”之上,到那时可就打了家什又丢了孩子了。

他后悔不迭,脸色阵青阵白,勉强堆起笑脸,“沈小姐何必急于一时,这桩生意大可再细细商量。”

“不是我急于一时,而是孙掌柜定要我三日之内给他答复,这可叫人为难呢。”

施存贵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呐呐道:“沈小姐,二八分账委实是太低了……”

“施掌柜!”沈小姐语气峻厉,“你要明白行情!我们沈家不愁没有生意伙伴,而‘利亨’却不敢保证一定有人合作。何况,‘利亨’不出本钱却可坐分红利,一年至少能得二百万两,这其中一百五十万两是纯利,抵得上‘利亨’目前两年的收益,这已经是很丰厚了。”

施存贵挫败地叹口气,这位沈小姐简直太厉害了,叫人想不服气都不行。“既然如此,就这么定了。”他又叹了口气,“二八分成,我二你八。”

“施掌柜,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要求,”沈小姐语气缓和了,“我希望利亨商号从今以后能专营沈氏绸布,你看如何?”虽说是请求,那语气中可没有半分请求的意思。

施存贵斗败的鸡般苦笑一声,还能不答应吗?“我同意。”谁教他要送上门来由人宰割?唉,本想从沈家那里捞一票大生意,没想到却在一个少女手中栽得这么惨,连自家的商号都成了沈家的专卖店了。天理何在呀!看着施存贵如丧考妣的难看相,沈小姐唇角掠过一丝微笑,“施掌柜,不知你对丝路有没有兴趣?”

施存贵的耳朵立即机警地竖直了,这次他不再冒失地把心里的打算兜出:“沈小姐的意思是……”

沈小姐开门见山,“我有意与贵号联合,贩运丝绸与瓷器到身毒、大食等地,这是高达十数倍的利润,如果贵号有意合作,我们两家可以四六分成。当然,这次贵号要负责商队的人员装备及牲口,而沈家则负责准备货物,归来所贩的西域异产由我们两家共同经营。”

这更是一笔巨额生意,而且也很公道,施存贵激动得脸色发红,他掩饰地干咳了两声,心中虽千肯万肯,却还要故作矜持地挽回一点面子,“这个嘛,我还要多考虑一下。”

沈小姐讽刺地冷笑:“我还以为施掌柜会学聪明一些了。”

施存贵脸色直红到脖根,翻了半天白眼,吼出一个字:“好!”

“那么,成交!”斩截得如冰珠般的四个字。“施掌柜最好尽快安排人手,而且应当在关外建立一个马匹牲口基地,便利转运之需。”

“这个我知道,我马上着手办。”施存贵头点得鸡啄米一般,他现在对沈小姐可谓是佩服到五体投地了,哪还有什么推托。

“琥珀,把契约拿来。请施掌柜签押。”一刻都没有多等。

在联营契约上画好押,施存贵虽有点不是味道,但也由此得出一个结论:千万不能惹上江南沈家,否则恐怕连怎么死的也不知道,而现在自己已是沈家的联营伙伴,这,算是幸运吧?

离开画舫,上了早已等在岸边的马车,沈小姐轻轻吐出一口气。她有一张极特别的脸:也许不能说绝艳,却独有一种沉静的气质,更为特别的是她的双眸,海一般的深,溪一样的清,老是带着一种防范与攻击的冰冷,即使是在笑着,那宛如冰封的双瞳也不会解冻。

她的脸色苍白,使得原本黝黑的眉毛和眼睛更深了。那满含男子英气的眉剑一般斜飞入鬓,给她清秀的面容平添一分刚毅、果敢,虽然颇有倦意,但那一双波光潋滟的眼睛仍闪亮如夜空繁星,带着说不出的智慧与狡黠。

她并不是美得艳光四射的丽人,但却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叫人舍不得移开视线,越看越有味道。她就像一块千年的寒冰,冷冷地折射出千道光华,却没有一缕阳光能透入那寒冰深处。

“小姐,刚才那个施胖子好可笑哦,脸色又红又紫,赛过茄子了!”叫做琥珀的那个垂髫小婢一上车就吱吱喳喳,又说又笑。

淡淡牵动嘴角,这种脸色她见得多了,凡是敢与她对阵的商家,最后鲜少有镇定地离开的。“施掌柜算是个人才,至今为止,想到要南绸北运的北方商人还只他一个呢,可惜他太急功近利,也没有很周详的计划,更重要的是,他根本没把我这个女流之辈放在眼里。”她漠然却中允地评论着施存贵。

“哼,谁教他要见人不带眼睛,吃亏也活该!”琥珀不脱小孩子脾气。

珍珠眨眨眼,“小姐说施掌柜是第一个想到南绸北运的北方商人,可方才小姐不是说‘盛源’孙掌柜也来函说要合作吗?”她心思较细,发现了一个疑点。

“是啊,孙掌柜是打算与我们合营药材与生丝生意啊。”沈帼眉“无辜”地微笑道。

“啊,我明白了,小姐是在骗他!”琥珀心直口快地嚷出来。

“我只说孙掌柜想与沈家合作,并没说是合作什么生意,他自己理解错误,怎能说我骗他?”沈帼眉冷笑。生意场上尔虞我诈,别说她不过设了个陷阱让他钻,就算撒谎又如何?白纸黑字的契约才算数!

“那小姐要‘利亨’专营沈氏绸布又是什么用意?”珍珠好奇地问。

沈帼眉对她嘉许地点点头,这个孩子的禀赋不错,是个做生意的材料,不像琥珀只会瞎高兴,也许假以时日,她能成为自己身边的一员大将呢。“施存贵虽然同意合营,但并不甘心情愿,如果他断了所有货源,只能销售沈家绸布,自然要为我们竭心尽力,否则他自家的商号也保不住。这样做,只不过让他不得不上沈家这艘大船而已,况且这对我们更有利,等于我们在北方多开了几十个布庄一样。”她停了停,又接着道,“丝路商运自汉就有,但前朝大乱,已停了四十余年,如今天下太平,正是重开丝路的好时机,与施氏合作,既能弥补我们自身商运的不足,又能使他获利,这样就能让他死心塌地为我们办事了。”

珍珠领悟地点头,眼中满是崇拜的异彩。

关外 烈日牧场

傅沧浪神色阴郁地盯着灵堂上那块“先夫傅讳昆仑之灵位”的木牌,又灌下了一大口酒。

三十七岁,正当壮盛之年,怎么会突然暴病身亡?何况,兄长的身手虽不如他,至少也比普通武人强健许多,决不至于一场小病就撒手尘寰。

再度灌下一大口酒,兄长死时愤怒又不甘的面容又浮现在眼前。由于自己一直在四方游荡,鲜少回牧场,虽然已接到兄长病重的消息,但当自己快马加鞭不眠不休地赶回来的时候,却只来及为他收敛入棺。

狠狠地捶了一拳桌子,木桌噼噼啪啪裂了几条缝。他好恨,恨自己的浪荡。父母死得早,是兄长含辛茹苦地抚养他长大,替他寻师学武,而他却连一点孝心也未尽到,这怎能不让他痛悔如狂。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啊!

门轻轻被推开了,徐雅柔莲步姗姗而入。她一身雪白的重孝,脸色白得如同衣衫,一双明媚的秋波略有红肿,却丝毫没有减少勾魂摄魄的吸引力,默默走到傅沧浪身后,她把纤手放在他肩头:“别再喝了,会很伤身的。”

傅沧浪回过头,“大嫂……”面对徐雅柔半怜惜半嗔怪的眼神,他无言地放下了酒杯,扭头看向兄长的灵牌,从今以后,他必须替兄长负起照顾大嫂的责任,他的确不能让自己这么颓废下去。

望着傅沧浪的身影,徐雅柔的眼神十分复杂,突然伏在他健壮的背上嘤嘤抽泣了起来,哭声哀婉至极。傅沧浪一惊,想回过身,却被徐雅柔紧紧抱住,他只得被动地任由她靠在自己背后。

“沧浪,我该怎么办?……”她泣不成声地问。

深深吸了一口气,傅沧浪沉声道:“大嫂放心,我会替大哥好好照顾你的,要是……大嫂想改嫁,我必定亲自物色一个可靠的人家,这牧场,就当作大嫂的妆奁。”

倏地抬起头,徐雅柔满脸泪痕,神色颇为哀怨,好半天才幽幽道:“我的心事,难道你一直都不明白吗?我……”

“大嫂!”傅沧浪一声断喝,“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他身形僵硬,指关节握得发白了。

吃这一吓,徐雅柔原本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眼眶里泪光盈然,终于忍不住哭倒在桌上。望着徐雅柔颤动的香肩,听着她压抑不住的饮泣,傅沧浪不由叹了口气,低声道:“对不起,我太粗鲁了。”他烦躁地用手拨弄了一下额前的乱发,“大嫂,我想问你一句,大哥他是怎么死的?”

徐雅柔的哭声停了,好半天,她才直起身,带着一种奇怪的神情看着他,眼光与其说是疑惑,不如说是惊恐更恰当。她的唇也在一刹那完全失去了血色,“你……是……什么意思?”

正在低头沉思的傅沧浪没有发现她的异样,自顾自地说:“以大哥的身手,绝不会因一场小病就撒手西去,是不是有人暗中下毒手?大嫂,大哥他最近有没有和什么人结仇?”

听到“暗中下毒手”五个字时,徐雅柔全身不可遏抑地起了一阵颤抖,待听见后一句话,她似乎又突然莫名地安定下来,茫然道:“结仇?你大哥向来安分守己,谦逊平和,怎么会和人结仇?再说,验尸的仵作也说没有不对的地方。”

傅沧浪冷笑了一声:“江湖上多的是让神仙也查不出死因的杀人方法,小小地方仵作又能验出什么?”停了一下,他又问:“大哥在生意上和什么人起过冲突?”

徐雅柔低头想了一会儿,忽然抬头道:“半个月前,利亨商号的施掌柜来说要收购咱们的马场,昆仑没有答应,当时两方闹得很僵,施掌柜走时扔下话说一定会弄到手,昆仑直气了好几天,不久就发病了。”她打了个寒颤,凝目看向傅沧浪,“你不会……认为是他们害了昆仑吧?”

傅沧浪面色冷淡得几乎没有表情,眼中却闪着不容忽视的烈焰。

“一个小小的利亨商号,就敢谋人产业,害人性命?”他似乎是从牙缝中迸出这几句话。

“不,”徐雅柔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来。“那个施掌柜曾说过,他们是受江南沈家委托开辟丝路商运的,还说沈家是当今最大的商家,上至皇室,下至王公贵戚,都和他们互通声气,叫我们识时务,不要惹翻了沈家,否则没我们的好处。”

“江南沈家?”傅沧浪眼神一闪,“那就难怪了。看来我有必要到江南去一趟,把这笔账好好查个清楚,如果真是他们干的……”他唇边泛起一个嗜血的冷笑,“我会让他们付出意想不到的代价!”

徐雅柔惊恐地扑过来,攀住他的手臂,“沧浪,你千万别去做傻事,昆仑已经丢下我走了,现在这个家只能靠你了……要是你也……”她的眼泪小溪般淌下脸颊,“我要怎么办?”

缓慢但坚决地,傅沧浪抽回了手臂,“不管怎么样,大哥的仇不能不报,大嫂你放心,我会平安回来的。”他唇边再度扬起残酷的笑,“江南沈家,等着吧。”

望着他冷酷的笑和眼眸中的浓浓杀意,徐雅柔不由自主地战栗了。

江南的夏天总是火一般的热,往年这个时节,沈家的老爷夫人公子小姐们都要移住到清凉山庄去消暑,或者到东海的别业一洗褥热,可是今年,一为沈老爷的病,二为筹备丝路商运的事宜,沈帼眉忙得分身乏术,消暑的事一拖再拖,最后只得取消了。

家里的佣仆们倒没什么,不满的是住在清心小筑的二小姐沈清和住在玉含花舍的三小姐沈玉。这姐俩是孪生女,相貌却并不十分相似,性格更是大相径庭。

现在,沈园的惜抱轩里,正坐着四个人。

因为天热,沈清穿了一件藕荷色的刻丝百蝶穿花薄纱衣,乌发高高挽在头顶,鬓边压着一朵姚黄牡丹,金钗、步摇、翠钿满头都是,活像顶了个头盔,虽然富丽堂皇,却有掩不住的俗媚之气。她面如满月,被水粉擦得惨白,眉间一点五心梅花,将她原本细长的柳眉几乎连成一道,使她原就稍嫌痴肥的脸显得越发呆滞了。

坐在她对面太师椅上的,是她的双生妹妹沈玉。与沈清正好相反,她穿着一条粉绿色的连身窄腰百褶裙,外面加了一条纱绫,长发梳成十数条小辫,密密绕盘在脑后,簪着三支镶猫眼的长簪。脸上淡淡擦了些胭脂,却令她微突的颧骨陡然耸起,使她瘦削的脸显出一种刻薄的神情来。

靠南边窗下坐着沈夫人何碧丽,凤目娥眉,雍容高雅,十足的贵妇风范,纤长圆润的玉手执着一柄熟绡白团扇,微微半合着眼帘,离她不远的矮几旁懒洋洋地靠着一个十三四岁的轻衣少年,无聊地翻弄着一本厚厚的账册,他的身材颀长,在他这个年纪来说是属于稍高的,但由于各部分比例都很恰当,因此倒也不显得瘦弱。他的脸色微觉苍白,像浓墨写成的剑眉整齐地由额心飞入鬓角,黑白分明的双瞳中满是不耐烦,漂亮的唇勾画出明显的傲气,虽然他的神色是懒散的,但整个人却散发着锐芒,叫人不敢稍有小觑。

“大姐也真是的,天都热成这样了,还不让我们到别业去,她不怕暑气,也不管咱们的死活。”沈清频频用手绢擦着额上沁出的细汗,不住嘴地埋怨着沈帼眉。

“她不是说过我们可以自己去吗?你要是耐不住热何不自己去?”沈玉斜眼看自己的双胞姐姐。“一个人去?天,别说笑话了,我可不敢一个人住那么大的地方。”沈清大惊小怪地道。

沈玉不屑地轻哼一声,对于这个孪生姐姐,她向来没有什么手足之情,有的只是鄙视和利用而已。她看不起沈清那种畏畏缩缩胆怯却又贪婪的性格,只会在背后说三道四,真要面对大姐,她比谁都老实。“只是害怕一个人住?恐怕不那么简单吧?老爹的病眼看不行了,这时候出门,万一他咽了气,怎么来得及赶回来分家产?看大姐多聪明,再热的天也寸步不离。”沈玉的话夹枪夹棒、恶毒又讽剌。

眼看着这双胞姐妹勾心斗角,何碧丽不由冷笑,同是姐妹,个性却相差如此之远,更叫人好笑的是她们居然视沈帼眉如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其实若不是沈帼眉暗中作梗,何碧丽早就借机将她们姐妹安排远嫁了,哪还轮得到她们在沈府里兴风作浪!

想到沈帼眉,何碧丽暗暗蹙起了眉头,这个年仅二十岁的继女,是沈家人人敬畏的“掌门人”,不但性格刚强,更兼冰雪聪明、手段圆滑,虽说是一介女流,却能将偌大的沈家经营得有声有色、更胜以前,不能不让何碧丽在警惕之余却又由衷钦佩。沈家族系众多,各自勾心斗角,但惟一能总管全局、并与何碧丽针锋相对而令她不敢轻举妄动的,就是这个沈家长女了。

虽然她手揽重权,不过何碧丽还是有对付她的本钱与王牌,而且何碧丽还掌握着她的一个最大弱点:沈清和沈玉。尽管她们姐妹间的不合几乎已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但何碧丽知道,无论沈清和沈玉怎样给沈帼眉找麻烦,沈帼眉都决不会真正去对付她们的,因为这是她的承诺,也是她最致命的弱点,所以何碧丽尽可以放任沈清沈玉挑战沈帼眉以坐收渔人之利,当然还要小小地推波助澜一番。待到她们两败俱伤之时,她便可以轻而易举地收拾掉这三个绊脚石。

不如此,她亲生的儿子永远难以继承这庞大的家业。

缓缓张目望向爱儿——沈天赐,眼光中满是怜惜。这孩子从小就天姿聪颖,不知为什么,他那死鬼老爹居然不将掌门之位传给他惟一的儿子,反而让元配遗下的孤女成为当家人,难道他对早逝的铁如贞尚未忘情?她冷笑一声,当年设计除掉二夫人连湘湘,成功地坐上沈夫人的宝座,满以为从此可以一手遮天,谁知却坏在了一个黄毛丫头手里,她深悔当初没有将沈帼眉一起除掉,以至养痈为患。不过,她不会让这种令人讨厌的情形再继续下去了,只待老爷子一死……

嘴角再度泛起冷笑,得意而狡猾的冷笑。

手上虽然一直在翻着账册,沈天赐的心思可并不在这上面。沈清和沈玉的谈话他当然也听在耳中,与母亲一样,他仅用漂亮的嘴唇拉出一抹冷笑,年仅十三岁,却有着超乎寻常的成熟与精明。从心底里说,他并不像母亲和两个姐姐一样痛恨他的大姐,相反,他对沈帼眉有种凌驾父母之上的尊敬,无论如何,在生母早逝、父亲别娶的环境中成长的孤女却没有变成沈清和沈玉那样,本身的勇气与毅力就是值得尊敬的。随手扔下账册——这是何碧丽专门向沈帼眉要来的,目的是让他早点熟悉沈家商号的运作——可是,天知道,他压根不想接掌家业,一半是因为不愿与大姐发生冲突,另一半,则是他心里孩子气的想法,讨厌过重的束缚,向往走马江湖的生活,当然,这种念头他决不敢让母亲知道。

现在,他已经听够了两个姐姐的嫉妒之声,看厌了她们贪名夺利的嘴脸,只想好好乐一乐,把这些令人作呕的东西从脑中踢走。

“天赐,到哪儿去?”假寐的何碧丽一声断喝,打算阻住儿子已溜到门边的脚步。

“出去透透风,再呆下去我铁定吐血身亡,娘,您不会忍心看儿子英年早逝吧?”嘴里说着话,他脚下可半点不停,一溜烟逃了个无踪无影。

盯着儿子出去的那扇门,何碧丽恨恨地喘口气,这孩子明明聪明绝顶,却偏偏不务正业,每天只喜欢去斗鸡走狗,照这样下去,怎么能指望他接掌家业?

“三姨也算用心良苦了,可惜小弟不领情,可惜呀可惜。”眼光锐利的沈玉早看出何碧丽心中企图,尖刻地讽刺道。

“是呀,天赐真是不争气,明知道他是老爷惟一的公子,将来家业要靠他支撑,还这么贪玩,怎么比得上三小姐整日在家拈花刺绣待嫁出阁呢?”何碧丽声色不动地反击,只凭沈天赐是男儿身就够她占尽上风了。

沈玉脸色刷地白了,半年前父亲曾有意安排她和沈清出阁,但终于没有付诸实施,万一父亲真的让她嫁人,那她就丧失了分家产的资格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呀。虽然有这份先天劣势,沈玉还是不甘地反诘:“小弟可惜投错了娘胎,再怎样也是个庶出!”

这回轮到何碧丽神情难看了,她最恨别人提她的出身,“真的,不说我还忘了,三小姐是二夫人所出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沈玉一时语塞,她的生母连湘湘也是由小妾扶正的。

轻笑一声,何碧丽优雅地站起身,“不管怎么说,沈家如今还是大小姐当家呢。”她施施然回自己房里去了。沈玉不是笨人,想必能听出自己话中的意思。

沈玉果然沉思起来,何碧丽的话提醒了她,目前她的首要大敌是沈帼眉,只要沈帼眉当家一天,她就永无指望得什么家产,倒不妨与何碧丽联手,先把沈帼眉除掉,至于何碧丽,她当然也不会放过,但那是以后的事。主意打定,她回看一眼一直不出声的沈清,才发现她早已倚着竹椅睡着了,不由眉头一皱,不屑地暗骂了一句:“猪!”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

这首小令,正是沈帼眉此时的写照。忙碌了一天,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自己的白衣阁,随便用了点晚膳,又沐浴一番,才觉得喘过一口气来。

她好累,尽管冰雪聪明,但许多事不是只靠聪明就能办成的,还必须有超人的毅力与体力,毕竟女子先天的不足不能用头脑完全弥补。好比今天,早上要分派全天的事务,再与手下部属们沟通一下近来的生意运作,中午应邀参加霍老爷子的六十大寿,申时又须会见通达银号的掌柜,待送走了客人,账房已将半个月来的总账送到了她的书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十六岁到二十岁,她的生命就耗在了这无边无际的琐事上。

有时候她真想甩下这副重担,远远躲到一个没有人找得到的地方,让自己完全轻松,但该死的责任感逼得她不得不学会忍耐。

匆匆挽起刚洗过的散发着淡淡栀子花香的万千柔丝,沈帼眉随手披上一条缣绡。“小姐要去为夫人上香吗?天这么晚了,小姐又累了一天,不如婢子替小姐去吧。”珍珠关心地道。

“我亲自去。”她的脸色虽然苍白疲倦,仍不愿假手旁人来做这件必行功课。每天早晚,她都要到生母铁如贞灵前上香,风雨无阻,从不间断。“你们不用跟我去,也不用等我,先睡吧。”

知道小姐说的话不会更改,珍珠琥珀只得顺从地退下了。沈帼眉走出白衣阁,向南边的梅花庵而去。梅花庵原名梅花馆,是铁如贞在世时的居处,当年沈德宏将连湘湘娶进门后,铁如贞就将馆改为庵,终日郁郁寡欢,一年未到便撒手尘寰,此后连湘湘将沈帼眉接到自己那里去住,梅花庵便成了供奉铁如贞灵位的祠堂了。走在竹风飒飒的小径上,顿觉凉爽,白日的暑气一扫而空。半挂淡月透过竹稍,在小径上洒下斑驳的碎影。沈帼眉走得很慢,白天里忙忙碌碌,难得有这一刻清静,每晚去为母亲上香,固然是尽孝,还有部分原因便是能趁着这一刻舒缓自己郁结的烦闷。

是的,烦闷。自从母亲去世以后,她就不知道快乐为何物了,尽管她仍是沈家的大小姐,锦衣玉食,享受富贵,现在又接掌家业,可以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如果有人能透过她冰冷的面具看进她的内心,会发现她其实仍是当年那个怕雷雨、怕黑暗、寂寞又孤独的小女孩,虽然这些年的磨练早已使她成功地克服了软弱,可是在某些时候,一种莫名的恐惧常会从心底深处泛滥,令她不知如何逃避。

就像此时,走在无人的园里,四周是如此空寂,幽静得似乎连血也要凝固。沈帼眉感到一阵奇异的不安,仿佛有什么事要发生,这种感觉令她心生警惕。记忆中,四岁时母亲去世的那一天,她也曾有过这样的不安,那么是不是预示着今天也会有什么灾祸降临呢?

甩甩头,她暗自嘲笑自己的疑神疑鬼。沈家警卫森严,即使有什么盗贼或不轨之徒,也绝不可能侵入这内府重地。

穿过竹林,前面就是梅花庵,虽然取名为“庵”,但这座小巧的院落并非按照寺庙的形式修建的,六角形的垂花门连着曲折的游廊,正面穿堂的白石插屏后,就供奉着铁如贞的灵位。正走近微掩着的院门,一条黑影迅疾地蹿了过来,擦过沈帼眉的小腿,她一惊,随即明白过来,这是专事看守梅花庵的西域灵獒。

沈府占地广大,要完全戒备实属不易,因此沈帼眉特别差人从西域运回两百只灵獒。这种猛犬性情凶猛,嗅觉极灵,且对主人极其忠心,在府中各处豢养灵獒作警卫,就大大减轻人的负担了。

灵獒绕着沈帼眉打了个转,便上来挨挨擦擦,喉咙里发出讨好似的“呜呜”低哼,显然是认出了主人,沈帼眉轻轻拍了拍它那巨大的额头,“去!”灵獒摇着尾巴蹿进了黑暗里。

推开半掩着的门扉,迎面是一片梅树,四五株百年有余的老梅盘枝错叶,黑压压地遮住了月光,沿着旁边的游廊,沈帼眉走进了正中的穿堂,整个穿堂布置得极其简洁,白石插屏后是一座小小的佛龛,供着南海沉香木的灵牌,两边各有四对终年不灭的佛灯,摇曳的灯光为这里平添了一分阴郁。

拈起香案上的线香,在灯上点燃了,沈帼眉对着“先妣铁氏如贞之灵位”的灵牌拜了拜,然后将线香插在铜香炉内。她不是讲究形式的人,只要心到便算,其实,这偌大一个沈家,除了她以外,也没有人会来祭拜的。既然如此,又何必装饰得美仑美奂,徒耗巨资呢?

沿着来时路回白衣阁,她心头的不安更强烈了,但是仔细思索,却又找不出原由。她自嘲地笑笑,大概是这几天太过劳累,以至起了幻觉吧,看来有必要让自己好好放松一下了。

小楼的灯仍亮着,沈帼眉走进了自己的卧房,在妆台前坐下,动手卸去簪环珠翠,微湿的云鬓乌黑发亮,斜斜挽个堕马髻,横簪着一根攒珠钗,精工雕琢的八宝琉璃耳坠微摇,镜中顿时现出一位高贵慵倦的仙子。

拿起妆台上的生绡白团扇,轻轻扇了几下,突然,她的手停住了,眼睛紧紧盯住镜子,因为从镜中的反光可以看见,在她身后的床帏掩映下,有一双男人的靴尖露了出来!

是谁这样大胆,敢潜入她的卧房?

不可能是家里的仆佣,且不说男仆是绝对禁止到后面来的,即使来了,也逃不过守护灵獒的嗅觉,并不是所有的沈家人都能通过灵獒的检验,在某些重地,灵獒被训练得只认某几位主人,这使得所有人都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活动。

如果不是沈家的人,那么就是外面混进来的,若所料不错,这个人必有相当高明的身手,能躲过重重防卫和灵獒警戒的,放眼天下屈指可数。

此人的目的是什么?财?色?还是……沈帼眉的头脑紧张而飞速地转着,此刻的情势对她非常不利,首先屋里只有她和这个神秘人,守卫离得太远,即使呼救也来不及,只怕人还没到她就已经横尸当地了;大声说话惊醒珍珠和琥珀,让她们去取东西?以珍珠的聪明想必猜得到出事了……珍珠琥珀!

想到这儿,她猛然惊觉,珍珠琥珀不论多晚,都必定要来服侍她入睡,即使吩咐她们先睡,她们也必定来探视一下才肯放心,今天居然反常地没有过来,这是不是意味着她们已经遭了毒手?

沈帼眉只觉全身的血都在迅速地结冰凝固,生平第一次,她尝到了恐怖的滋味。镜中的她脸色惨白如纸,而令她几乎要惊跳起来的是,帘帏缓慢地掀动,那双脚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她必须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尖叫的冲动,因为她深知,这种幼稚鲁莽的举动只会激起对方的杀戮,何况,她也绝不屑于在敌人面前表现得像个平庸女子。

她缓缓转过身,对方想必也知道她已经发现了他,而他没有发话阻止,应该说明他不打算让他们一直通过镜子彼此认识。

沈帼眉完全转过身的同时,也正是神秘人彻底走出帘帏遮掩的时候,当两人双目交接的刹那,彼此都吃了一惊。

他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她居然如此荏弱,如同一朵随时会被暴风吹折的小花,叫人不忍轻触。这样一个纤弱的闺阁女子,可能是传言中那只手操纵江南沈家,在商海里任意纵横、所向披靡的奇才沈帼眉吗?

出乎沈帼眉意料的,眼前这个黑巾蒙面的陌生男子,并没有她想像中那么穷凶极恶,反而有种令人放心与信任的气质,他很高,裁剪精巧的夜行衣适度地衬出雄健的体魄,一把连鞘长剑斜背在背上,脚下是一双薄底快靴,整个装束干净利落,显示出他是经常习惯于这种打扮的。

“我的两个侍女呢?你把她们怎样了?”在瞬间的错愕之后,沈帼眉迅速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冷冷地问。

“放心,我没有滥杀无辜的习惯。”他回答,但同时,他心中也涌起一阵激赏,临危难而夷然不惧,已是十分难得,更难得的是不顾自身处境,先问身边侍女的安危,确实令人不能不油然敬佩。

沈帼眉暗地里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人是完全冲着自己来的,珍珠她们可保无虞,现在只用考虑自己就行了。

“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否则后果自负。我可以保证,我的剑会比你想象中更快刺进你的咽喉。”他向她走近一步,“别逼我杀你。”

知道他的话不仅仅是恐吓,沈帼眉微微一笑,“我还没有笨到自寻死路,况且你在没有得到你所想要的东西之前是不会杀了我的,既然如此,我又何必铤而走险呢?”

他微感惊愕,看来他的确太小看她,如果说柔弱是她的外表的话,那么强硬与机智则是她的本质,谁若是被她的外表所迷惑而忽略了她的潜在威胁,必败无疑!他不由得再度打量沈帼眉,清水脸蛋,巧笑倩兮,比弱不胜衣还要弱不胜衣,小小挽了个发髻,眉清得像黑羽毛,一双眼珠橄榄般恰到好处,当她凝眸的时候,令人感觉到一种风情掺和深情之美,还带着一分深深的倦意,此时的她又只剩下“荏弱”二字,方才那一瞬间的深沉机警早已消失无踪,仿佛一道闪电划破长空后,夜幕依旧浓重,面对这样一个变化无穷不可捉摸的女子,他不由自主地被眩惑了。

沈帼眉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个陌生人,直觉告诉她,他已经开始踩进她一手布置的圈套了,因此,她好整以暇地欣赏着他的迷惑。他有一双充满男性魅力的眼睛,如果更换一下时间地点,冷酷就会变作温柔,坚强也会化为同情,他的鼻梁想必很挺,唇想必很秀气,他应该是风度翩翩的,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变成一个强盗呢?她好奇地想,但随即就责备自己,好奇心毒死猫,不管怎样,她不应也不能忘记他们现在正处在对立境地,而且那个人还用一把剑威胁着她的生命!

“你冒险潜入我沈家,不会只是为了要见我一面吧?”沈帼眉决定速战速决,她很累了,而这个人却还死赖在她的卧房里不走,更反常的是,她居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愤怒,正是这一点令她恼火。

他愕然一惊,随即醒悟自己的失态,沉声道:“我此来是要问你几个问题。”

如果他再走近一步。沈帼眉的右手已经捏住了手中团扇的柄,只要他再走近一步,她就有把握让他见不到明天的太阳。这把看似普通的白团扇是川中唐门的杰作之一,扇骨中装有二十七枚追魂夺命的梨花针,针上喂了剧毒,只消一按扇柄底部的突起,就能全部疾射而出。这是她无意中得来的,没想到今天有了用武之地。

“问是你的事,回不回答是我的事,你凭什么认为我应该受你的要挟?”

他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她居然如此大胆!她应该明白,激怒他没有好处,是什么让她这么有恃无恐?

他惊疑地踏前一步,但还未等他开口,一蓬乌光闪电般迎面击来。与此同时,那窈窕荏弱的倩影也以羚羊般的矫捷直向左侧的床上扑去。

一切都如此出乎意料,快得令他来不及思索。只是出于本能地,剑倏在手,绞起一轮耀眼的光华,那蓬可怕的乌光与剑华相碰,发出不绝于耳的“叮叮”脆响,纷纷弹射出去,而他的左手,也疾快无伦地抓向沈帼眉的右肩。

“刷”地一声,他感觉已抓住了她的衣服,但随即手中一轻,那条倩影已消失在轧轧闭合的床壁里,手上只剩下了那幅缣绡。

收起剑,他拔下钉在壁上的银针,针尖乌黑发亮,显然附有奇毒,再看看手中的那幅缣绡,他不由低声道:“好聪明的心思,好毒辣的手段!”连他自己都感到惊异的是,他心中除了钦佩外,竟没有一丝愤怒。

直到落入通往宅外的秘道,沈帼眉的心仍如小鹿般乱跳不休,全身无力地倚在墙上。真是好险,方才若是再慢一步,她就又落入那人之手了,想必这一次他会毫不犹豫地一剑杀了她。

本来现在她应当马上叫人来围捕这个胆敢夜闯沈家的神秘人,但她却一动不动地坐着,一半是因为没有体力,另一半原因则是没有必要,他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来,自然也能够出得去,现在只怕早已走了,何况只看他抵挡暗器的身手,就知道沈家没有人是他的对手,又何必叫人去送死呢。

他是谁?有什么目的?这个疑问在沈帼眉脑中固执地跳动,不肯让她似乎快要爆炸的头脑有一丝安静。无力地抬手摸了摸额,触手是火一般的热,她这才感觉到喉咙干渴至极。她挣扎着要站起来,可是脚软绵绵地不听使唤,眼帘重重压下来,她不出一声地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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