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八,正是宁泽答应老娘李氏十天回家的日子。
李氏在一脸不相信的情况下,被牛嫂换上干净体面的衣服,由宁泽和老牛护着上了青罗软轿,宁涛也恢复了正宗三少爷的模样,一家人风风光光从正门进了宁家大院。
一路上如梦如幻,李氏泪眼迷离看着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院子,忍不住伸手摩挲,慢慢进了正堂。正堂里赫然端放着丈夫和儿子的排位,降降地点起一炉香,下面锦垫铺地。
李氏颤颤巍巍将一对牌位双手紧紧搂住,嚎啕大哭。
宁家虽然只有几个远亲,但以前人缘不错,宁泽把街坊邻居全都请到,大家神情严肃地看着这一切,此情此景,在场人莫不下泪!
等他一家痛快哭够,重头大戏便是陈金凤出场。
这个昔日威风八面的陈家母大虫,全身白布包裹,被那个狗仗人势的丫头芙蓉扶着,满月般的大饼脸红得像个猴子屁股,一步三挪才走到正堂阶下。
“站住,就在那里跪下!”宁泽冷冰冰的声音,吓得陈金凤和芙蓉全身打战,扑通跪倒在地。
“各位街坊听了,我宁家本是积德行善之家,在湖阳县立身百年,从未敢欺凌乡里,招惹是非,叵耐那奸贼陈文锦,觑着我家人单势薄,先是上门使诈,后又撕脸欺辱,这陈金凤······”
宁泽沉痛的控诉,唤醒了乡邻们对陈家可怕的记忆,对宁家无限的同情。咬牙切齿,议论着宁家怎么报复都不为过。
宁泽沉痛说完,双手扶着老娘走到阶前:“娘,这贱人当日如何对咱们,今日活该遭此报应。如何发落,老娘做主!”
只是这李氏本是个善良懦弱的妇人,一辈子只知相夫教子和睦亲邻,哪里干过凶狠的事?这几天受尽炎凉,终于夺回财产重进家门,气也已经消了大半。看着这个昔日撒泼霸道无比的大虫儿媳,就算恨得压根咬碎,还是下不了手上去抽她两个耳光。
李氏双目喷火地看着陈金凤半天,终于心头一软,呸地一口唾沫吐在陈金凤面前,从袖子里抽出一份文书甩在地上:“罢,我若报复,没得堕了宁家祖辈积德的声名。你自己好自为之吧!”说完,泪流满面不能自已。
陈金凤虽号称没毛大虫,却不是只会撒泼打滚的主,祖传秘方,懂得权和势的判断。既然老爹陈文锦不敢来,那就是怕了宁家,这势便去了一大半;再说自己再呆在宁家已然无趣,最要紧便是放归文书拿到手,再觅个人儿青春快活。两下相权,莫说只让她下跪认错,就是让她在宁泽的粪桶里打个滚,她也干!
文书就在膝下,陈金凤急忙伏地磕头:“儿媳多谢婆婆不念旧怨宽宏大量,从今后儿媳一定洗心革面改过自新!”重重磕了两个响头,快速收拾起文书,拉上芙蓉转身掩面便跑。
咚第一声,不只是谁朝她扔出一只鞋子,正砸在陈金凤后心,陈金凤一个踉跄险些扑倒,却不敢回头,匆匆逃离。围观邻居们发出一阵哄笑。
虽然没看到什么火爆刺激复仇场面,不过能亲眼见证宁家扬眉吐气,也已够了。众亲邻这时才纷纷上前祝贺!
这一天,宁家摆下酒席宴请前来观礼的嘉宾,笑语喧哗,好不热闹。每一个宾客都对宁泽伸出大拇指。
酒宴散尽,只剩下一家人灯火下说话。
“娘,这里是四百贯钱,如何使用,还请娘做主。”宁泽规规矩矩把四百贯钱的关子放在李氏面前。这里有陈家吐血的二百贯,也有知县王炳林行贿的二百贯。
李氏慈爱地看着儿子:“二郎长大了,恁地本事,娘还有何不放心的?从今就是你来理家,如何使用,二郎自己做主便是!”
“多谢娘!孩儿一定不负娘的信任!”宁泽诚意满满笑道:“那,孩儿就放肆了。这一百贯,放在娘身边,只做娘的安心钱,手里有粮,心里不慌;这五十贯,也请娘给老三管起来,他都辍学一年,也该重新进学,好生读书,将来光宗耀祖。”说完笑眯眯一拍宁涛的脑袋。宁涛只是呵呵傻笑,他可不想读什么劳什子书,二哥就是他心中的偶像。
“这五十贯钱,孩儿想给老牛夫妇。他二人不离不弃跟着咱们,罪也受了,苦也吃了,没有他们,咱们母子也不知熬不熬得到今日,这是他们该得的······”
“还剩两百贯,儿子便拿着,先去看看咱家伞行的生意,将来再做打算。”
李氏听他分配得仅仅有条,连声笑道:“依你,依你!”
六月初九是个细雨蒙蒙的天气,一大早宁泽就叫上老牛,一起去伞行看看。
老牛要拿伞,宁泽说这么点雨还拿什么伞?回来时顺手抄两把不就行了?反正自己家的家伙。走吧,浪漫!
老牛懂什么叫浪漫?
一个老头和一个少年在雨中闲逛,怎么可能浪漫?
宁家伞行隔着宁家大院两条街,也算中心商业区的位置,左边是油盐铺,右边是杂货铺,两边延伸还有些茶楼小摊等等,远远的斜对面是柳记炮仗铺子。
宁泽记忆里没有伞行的任何线索,事实上他从小就很少过来。一直是父亲和大哥宁洪负责经营管理。这是家五六十年的老字号,从宁泽的太爷爷就开始经营。靠着大宋商业繁荣,湖阳交通便利,加上宁家几辈人吃苦耐劳,硬是靠一家伞行挣下如今的基业。
可惜,风光不再。
据记忆说,大哥宁洪本来就不是块做生意的料子,父亲去世,只有赶鸭子上架。加上家里连连有事,他又身体不好,老婆凶悍,这几个因素凑起来,伞行能有发展才怪了。一天天坐吃山空,把伞行的老本抽了个干干净净。原先养着一二十个工匠的作坊,到后来只有一个没地方去的老头死守在那儿。
宁泽走进黑漆漆的铺子,迎面就是一股霉味,那是大捆的油纸挤压在潮湿的角落,长期没翻动的结果。另一边是成堆的骨架、伞轴、主轴、榫钉等家伙,有的已经发黑,有的已经变形······
看铺子的老工匠叫张伯,张伯六十多岁了,勾腰驼背,白发苍苍。老头原来也算宁家伞行一个技术骨干,只因后来业务越来越萎缩,没了用武之地。可是一辈子除了做伞,也不会别的,只好留下来领几文饿不死的月钱,值班守夜。
看到二当家的来视察,老张伯露出漏风的牙齿,激动地笑着,这笑容使宁泽很容易想起王进喜、孟泰那些劳模,他们也是在单位最倒霉的时候,热烈欢迎着领导的视察。视察,意味着单位多多少少有些希望了。
宁泽怎么好意思让一个老劳模失望?
然而等宁泽和张伯亲切交谈之后发现,形式很严峻,前景不乐观。
首先是没工人,宁泽算了一下,现在的市价是每个工人每日工钱一百文,等于一个月三贯,最少还要包吃一顿,假设请十个工人,那么一个月的开销大概在四十贯左右。
其次是没原材料,最基本的四大样——粗布、绢纱、竹子、蜡杆,就算是没加工过,以五百把伞计算,起码也是六十来贯,如果是加工过的,那么成本翻翻。
第三是生产环境和经营环境,都太差。店铺后面三间屋子,其余两间就是工人们的“车间”,逼仄狭小,不透气不通风不透光,若是重新开工,势必动用大量照明,这是个非常大的安全隐患。安全第一四个字,宁泽还是很在意的。
再说店铺,乌漆墨黑,货架是那种货柜式样,按宁泽的理念,最不适合摆放雨伞这种必须全部呈现外观的商品,装修也不好,虽然大宋现在的商铺几乎都如此,但绝对影响购物情绪。
最后是销量,宁泽也算了一下,湖阳县满打满算人口不过两万,计六口为一户,也不过三四千户人家,雨伞又不是易耗品,常常一把雨伞可以传两三辈人。比如那个许仙泡白娘子的时候,不也在伞上面写个大大的许字?说明这个时代的人还是非常爱惜物品。这情形,一天能卖几把?
“张伯,咱们以前开铺子,每天能卖几把伞?”
“好时十来把,淡时一两把,时不时的整天也不开张。”
“那倒怪了,为何我家能靠做伞起家呢?”宁泽有些不解,一把伞就算买三、四百文吧,这开销下来也是入不敷出。
“唉,当年老太爷在世时,我们店的伞那是筋骨结实,用料考究,做工精细,远近都闻名的。零售虽然不怎么样,可每年往来客商,往往一订就是两三百把,有的甚至上千。那时候啊,真是二十个汉子全天不吃不喝,也有做不完的事······”
提起当年,张伯脸上散发出怀旧的光辉。
“那后来呢?”
“后来,自从大郎当家,他也不太会做买卖,不如老太爷这般和气生财,一来二去的,客商们渐渐就不太上门了。”张伯摇头叹气。
宁泽点点头,大概明白了其中的要害。看来这伞行是要大改革才行!
不过还是有些可取之处的,譬如说,现在伞行既无外债,也无内债,房子是自家的,算是很有利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