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的宫门一闭,转眼已是春来雪融。北凉的冬日长,春天来得晚,宫中万树吐绿时,已是四月。虽依有寒意,琉璃却已脱去了狐裘。偏午时分,开着窗子,太阳晒进来,去了炭盆,仍觉暖意。琉璃倚着榻,盖着薄毯,被太阳暖暖晒着,倒添几分慵懒。
因觉无聊,随手拿边榻边的书册来读。
忽然眼前落下阴影,罩住了日光。
琉璃已是见怪不怪,也不抬头,开口问道:“四王子这次走的是门还是墙?”
来人正是沮渠菩提,听着见问。也不急于回答,缓步到了榻前,才开口说道:“王后的门哪是轻易开的。”
说着话,伏身将琉璃手中的书拿过来。扫了一眼,微微一怔,有些好笑道:“王后竟然看小儿识字的画册?”
琉璃伸手将画册抽回来,放在身侧的枕下,才不客气地说道:“四王子不请自来,又是无聊所至?”
沮渠菩提并不生气,低头端详了一下琉璃的脸,说道:“你脸色不佳,听说最近胃口不好,是为王太后的过世么?”
琉璃听沮渠菩提提到王太后,脸色黯然下来。去年冬天,王太后病逝,没能熬过新年。这个王宫里,人人势利,多有冷漠,王太后却是真心对她的一个。
声音低哑了下去,说道:“母后对我,疼护有加。”
“既然如此,王后为何不遵从王太后所愿与凉王和解?”
琉璃抬起脸来,反问:“我与凉王和解,能改变什么呢?”
沮渠菩提默了默,坐在琉璃榻前的凳上。
过了一会儿,开口说道:“去冬以来,李顺数次往返于大魏与北凉,未有一次为王后诉说委屈。王后可觉心寒?”
琉璃淡淡一笑:“李顺为凉王也罢,为皇上也罢,自有他的考量。我委屈也罢, 不委屈也罢,和亲而至,自有我的使命。”
沮渠菩提看着琉璃,不再说话。他人高大皮肤又黑,沉默地坐在那里,深沉中总有一股心事重重,郁闷不解之意。
琉璃本不欲理,然而他次次出现,皆是如此,到底忍不住好奇,说道:“我跟凉王和解对四王子有何好处?李顺为我诉说委屈,对四王子又有何好处?”
沮渠菩提先是沉默,过了一会儿,慢慢开口:“会让我心里好受一些。”
沮渠菩提自去年不请而来的那次后,仿佛成了习惯,隔长隔短,便会显一次身。次次说话随性,要么答非所问,要么又叫人摸不着头脑。琉璃到底也不知道他存的是什么意思,却也懒得问。
然而沮渠菩提回的这话,实在叫她奇怪,便问道:“我闭宫于此,于何处妨碍到民四王子?”
沮渠菩提又默默坐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王后自来北凉,已近一年,这一年间,崔浩频被攫升,如今已位居太常卿了。”
琉璃一愣。
太常卿官居四品,阶位并不高,然而崔浩以六品直郎,一年而升四品太常,实在不可思议。他从前于官事上极淡,随着元韬东征西战,立功不少,却不曾要过封赏。为何居然热衷起官位来了?
沮渠菩提观察着琉璃的神色,缓缓说道:“大魏平燕国,崔浩出力不少。魏帝对他极为信任,动辄出入同车,非常亲密。”
元韬与崔浩,有从小的情份,关系本来便亲密。同车同马并不稀罕。然而琉璃震惊的是崔浩的官位居然攫升那般快,到底是为了什么?
而沮渠菩提,似乎很习惯在她面前提起崔浩。是想揭她的伤心事,还是有其它用意?
沮渠菩提又道:“燕国平定,魏帝雄心正盛,已有西伐之意。北凉与大魏,不知还能安宁几时?”
琉璃愣愣地听着,沮渠忽然又转了话题,接着说道,“王后与凉王僵成如此,若有一日大魏不再成为凉王的顾忌,吃亏的,终是王后。”
说完不等琉璃的回答,站起身来,便往外走。
琉璃已习惯了沮渠菩提乍来乍走,并不出声。沮渠菩提刚刚说的几番话,让她沉思起来。如果皇上动了伐北凉的心思,她在这北凉王宫,要待到什么时候?如果两国开战,沮渠牧健会怎样对她?
沮渠菩翻墙出了琉璃宫中,沮渠无讳正在墙下相候。身靠宫墙,脸带嘲讽,说道:“四哥这飞墙之能近日越发炉火纯青了。只是这墙内不过几息工夫,四哥如何能亲近那武威公主?”
沮渠菩提不理沮渠无讳,迈步便走。
沮渠无讳在背后慢悠悠说道:“凉王召四哥前殿叙话。”
沮渠菩提默默脚步顿了一顿,转身便往前殿走。
沮渠无讳耸耸肩,沮渠安周从旁边闪过来:“四哥又去看那武威公主?”
沮渠无讳哼了一声。
沮渠安周抬头看了看高高的宫墙,说道:“说起来,这武威公主闭了宫门至今,敢跟三哥僵持得这般硬气,真有几分血气!”
沮渠无讳看了沮渠安周一眼:“怎么,你也对那公主感兴趣了?”
沮渠安周若有所思想了想,说道:“可惜她是大魏的公主!”见沮渠无讳抬脚走了, 急忙后面赶上。
沮渠菩提去了前殿,沮渠牧健正在封书信。
“柔然自上次被大魏重创,一直伺机以待,一心复仇。如今大魏平了燕国,下一个要伐的,不是柔然便是我们。柔然欲与我们结盟,共抗魏帝。”
沮渠菩提皱了皱眉:“柔然向来反复无常,只讲蛮力,不守承诺,凉王居然信他们的结盟之词?”
“大魏在当,柔然已无实力相抗,除了联合我们,再无别路。我虽不愿与魏帝正面相敌。李顺虽然几番托辞,阻止魏帝出兵,然而崔浩力主出兵,越加强硬,对李顺早生了不满之意。上一次他向魏帝揭发李顺受我贿赂,魏帝未肯信。然而三人成虎,我们不能总靠着李顺。我已修书一封,你亲自去柔然,定下盟约。但有战事,互援互救。”
沮渠菩提默默接了书信,装在靴筒里。要走之际,沮渠牧健问一句:“你去了琉璃宫中?”
沮渠菩提回过身来,面无表情:“想来侍卫已经跟凉王报告过了。”
沮渠牧健看着沮渠菩提:“我早告诉过你,你逾矩了!”
沮渠菩提还是面无表情,缓缓开口:“凉王但有一点点对她的在意,为何不将李氏打发走!?”
沮渠牧健脸上带了怒意。手放在案桌上,握了握,又复了平静,脸色温和,淡着声音说道:“我是北凉的王,她是大魏的公主,她如果仗着背后有大魏相靠,觉得任性地跟我闹一闹,我便该服软,是大错特错!”
“凉王居然是这样想她的?她跟凉王僵到现在,是因为觉得背后有大魏?是她任性所至?”
“菩提,我知道你对她别有心意,然而她是我的王后!”
沮渠菩提这时脸上才有了表情,带着嘲讽之意:“我知道我该叫她一声嫂嫂!我怕凉王不知道!”
沮渠牧健变了变脸色:“菩提!”
沮渠菩提的手握了握,带着几许愤怒:“她自嫁到北凉,从来都委曲求全。凉王为什么不能对她好一点?”
“因为她是大魏的公主,我不能允许她任性!”
“如果凉王不执意求娶她,她完全可以不做大魏的公主!凉王娶了她,却嫌弃她是大魏公主?”
沮渠菩提越说越怒,挥了挥拳,到了沮渠牧健面前,颓然又收了回来,看了看沮渠牧健,呆立了一刻,转身大踏步走出去。
沮渠牧健失了平日的和雅,挥手扫落案上的纸笔。愣了一会儿,扬声烦躁地喊:“平吉!”
平吉从外面进来:“凉王!”
沮渠牧健张张嘴又闭上,冲平吉挥了挥手。
平吉迟疑了一下,又退出去。
不一时,沮渠牧健从里面走出来,平吉急忙跟上,却是一声不出。
沮渠牧健在信步而走,一时到了园子里。泉眼从假山石中流出来,尚带着清寒,然而所经之处,却已是绿意一片。
沮渠牧健在假山石前站了,良久不语。过了一会儿,平吉在后面轻声说道:“凉王,大王子夫人让侍女送鱼汤来了。”
沮渠牧健听到鱼汤二字,心里一阵烦躁,想也未想,手往后一挥:“叫她拿走!”
后面不闻动静。沮渠牧健一回身,那侍女几步开外站着,手里捧着提盒,带着几分战战兢兢。
沮渠牧健皱了皱眉,不耐烦地斥道:“回去告诉你们夫人,本不是她擅长的事情,不要空学他人讨巧!画骨不成反类犬!”
侍女脸色苍白退走。
沮渠牧健往前走了两步,回过头来看平吉。
平吉低着头,说道:“四王子每次到王后宫中,不过几息工夫……”
“闭了一个冬天,她过得便十分安闲?”
“……自王太后去后,王后心情低落,近来又见消瘦。然而每日移花种草,读书写字,确是安闲。”
沮渠牧健心里没来由一阵烦闷,带着几分赌气便又往回走。
平吉后面跟了,便不再说话。沮渠牧健有心再问几句,到底碍于面子,没有开口。
傍晚时分,晚膳刚刚上桌,暗里守在琉璃宫外的侍卫大惊失色地跑来:“凉王,王后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