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浩从宫里交差出来,特意绕到高宅前去拜访。秉淮自回来之后,他因为忙于事务,一直未能上门来看望,虽然心里知道秉淮对他多少有些成见,然而礼节上的事情,毕竟还是要守的,何况他与琉璃也已多日不见。
宗明正在门上守着,看到崔浩,往常见了他直接往里面请,今日见了他,依旧客气,却是说道:“阿郎稍待,我这就进去禀报。”
崔浩心里苦笑一声,道声:“有劳宗叔。”
其实他心里清楚,秉淮未必是不待见他,这些年一直不肯吐口他和琉璃的婚事,不过是不愿琉璃嫁到官家里去。他若只是侄儿的身份,秉淮对他已极是宽待,然而如今加上一个女婿的身份,秉淮心里多少有些不情愿,何况琉璃向来是他宠在心头的独女。当着他父母的面,秉淮自是不会表现出来。
崔浩再想不到,性情向来不羁如高公秉淮,也会有如此小心眼儿的时候。
宗明却是很快回来了,脸上带着笑意,对崔浩说道:“夫人叫请阿郎!阿郎快快请进!”
崔浩一听“夫人”二字,便知道自己又得了琉璃阿娘阿原的便利。心里一下子踏实了许多。秉淮心里再不情愿他,然而阿原才是这一家里说了算的人。人前分外给秉淮面子,人后秉淮完全拿阿原无可奈何。
笑了笑,冲宗明拱拱手,跟着宗明往里面走。
宗明一边引着崔浩往里面进,一边笑道:“小姐今日难得为老爷做了一双鞋,老爷心情十分好!直道小姐长大懂事了!”
崔浩心里一动。
琉璃的手有多懒,他是知道的,平日除了写一写,煮一煮茶,偶尔拿刻刀雕个玉件小玩意,大件的东西从来是懒得动手的,更别提针线。肯为他做两身衣服,已经是十分难得了。今日竟然想起给她阿爹做起鞋来了?
笑着问宗明道:“阿璃最近越发地勤快起来了。”
宗明失笑道:“哪里敢不勤快?阿郎是知道的,我们家夫人向来不动针线,小姐好歹偶尔做个笔袋已是难得,赶着给阿郎都做了两身衣服出来……”
后面的话没再往下说。崔浩却是明白了,不由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身琉璃当初死不肯拿出来的衣服。做阿爹的都没有得过做女儿亲手做的针线,自己却已经着在身上了。因来得急,竟然忘了回府去换身衣服再过来。不知道进去是福还是祸。
崔浩一低头,动作如此明显,宗明顺眼就看过来。刚才只见了人,未注意衣服,这一看,不得了,立刻猜到了:“阿郎身上穿的竟然就是我家小姐亲手做的?”对崔浩颇有几分刮目相看。
崔浩笑了笑:“难得阿璃一片心意。”
宗明:“……”
默了一默,说了一句,“阿郎今日来着了。”
两人已到了正堂。宗明引了崔浩进去。
崔浩往里一进,先闻到一股清醇的茶香,然后便听到阿原笑道:“浩儿来得正好,刚刚煮的茶,你正好也来品一品……”
声音一断,脸色有些古怪地看着崔浩的一身衣服。
秉淮正在喝茶,茶杯刚到嘴边,动作停在那里,拿眼扫了一眼崔浩,然后不动声色地说道:“这是阿璃缝的衣服?”
崔浩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衣服,微笑而恭敬地说道:“是。”
秉淮皱了皱眉头:“你穿了这个办了一天差事?”
崔浩微笑着又回:“是。”
秉淮说道:“如今全都城都知道阿璃针线不好了吧?你倒不觉得落面子?”
崔浩笑道:“阿璃心意难得。笑话的人不会懂这衣服的难得,懂的人唯有羡慕的份儿。”
秉淮脸色一缓,脸上有了笑意:“说得对。”
说完从垫子上起身站起来,抖了一下长袍。崔浩一眼看见他长袍下面,确是崭新的靴子。秉淮自来魏地,在家里依旧是宋地的穿衣习惯,喜好宽袍长袖。他往起一站,脚上深口高头的菱纹绮履明白可见。这鞋履看来做工尚可,至少比他身上的衣服好了数倍,想来是聂阿姆或是掬心帮着加工过的。不过看秉淮些许得意脸带喜色的脸,自然不会戳破。
崔浩如未见那鞋一般,笑着跟秉淮和阿原施礼问安,然后说道:“叔父自外面回来,小侄一直未能前来探望。因此今日赶来,向叔父问声安。”
秉淮心情好,笑着说道:“既然来了,且坐下来品一品茶。也让我看看你近些日可又长了学问。”
崔浩依言坐了。
阿原笑着执壶为崔浩倒了一杯茶,说道:“这茶虽不禁泡,然而味道清醇,入口留香,你叔父是爱极了这味道。前两日你父亲过来,你叔父因着茶少,都没有舍得分一点出去。你正好赶上了,也来品一品。”
崔浩端了茶杯,凑到鼻前,先闻了一闻,果然带着香醇之意,清雅入鼻,神清气爽。再抿了一小口,只觉口中似含了一口花香。
轻轻咽了茶水,笑着说道:“听闻夏国有一花叫做花清,此花只存于山谷深处,根生于石下,茎出于石间,必得露水灌溉,入夜而开,天明而谢,色白而清香,叔父此茶,莫非便是花清?”
秉淮点头笑道:“你果然是知道的。我去了半年,也只得了一两干花。那花极少,又极是难采,且只能采并蒂而生其一者。”
阿原看两人侃侃谈笑起来,暗里悄悄放了心。
秉淮问崔浩:“听说你这次跟皇上征夏国回来,未要皇上半分封赏?”
崔浩答道:“一来,我在皇上身边,不过略作建议,并未立下什么战功,不敢与流血拼命如叔孙恭者争功。二来,我父亲在朝中倍受皇上重用,已遭人嫉。所谓树高招风,我求的不过是皇上面前能尽一份力,封赏与不封赏,不过是个位份而已。”
秉淮笑道:“你能这样想,我很是欣慰。如今皇上交给你的差事算是办妥了吧?”
崔浩立刻答道:“北凉王世子已经稳妥地入住了行馆。后续的事情便不在我职责之内了。”
秉淮点点头:“你已到了婚配的年纪,前者因为随着皇上出征,耽误到现在。如今回了都城,再等只会招来别人议论。既然差事办妥了,该为你的终身大事打算一下了。”
崔浩大喜,连忙起身对着秉淮拜下去。
阿原在旁边笑道:“你办完差事已经累了许久,想来家还没回便过来了吧?今日不留你用饭了。”
崔浩忙道:“不敢叨扰婶婶。”
知道这是因认定了他和琉璃的婚事,不想他和琉璃再见面。
虽然有些小失望,到底得了秉淮欢心,心里欢喜。忙起身告辞。
崔浩一走,阿原笑着对秉淮说道:“他对阿璃已这样上心,你还有什么不放心?”
秉淮笑了笑,心情显然极佳,说道:“正因为他对阿璃好得无可挑剔,我才不入心。要知道,天下本无完美事,好事从来多磨折。”
阿原笑道:“你这是做阿爹的关心则乱。阿璃担的惊受的怕少了?叫我说,早日应了他们的亲事,叫他们早日成了亲,才是真正省了心,少了许多麻烦。”
秉淮点点头:“他能为阿璃做到这份上,我倒没有什么不放心了。不是因为北凉王的一闹,我原本并不看好他。不过如今来看,他确是难得的有心。”
阿原看着秉淮认真的表情,有些惊骇地失笑道:“难道你还曾经打算反悔这门亲事不成?”
秉淮不以为然地说道:“君子虽讲言而有信。但事关阿璃的终身幸福,岂能儿戏对待?我一听到北凉王沉疴卧榻的消息就想到了琉璃的婚事。不过现在看来,北凉王卧不卧榻都无谓了。皇上有意将始平公主和亲过去,北凉靠着两个公主和亲便能靠着大魏的风头安稳些日子。”
阿原说道:“我却听说,那北凉王世子原是有夫人在身边的。他那夫人还颇有来历,乃是前西凉国的亡国公主。”
秉淮无所谓地说道:“北凉王世子亲自前来递书送嫁,和前两次虚意求好已是不同。北凉王世子若是聪明些,便该知道当下如果想稳住大魏的关系,和亲势在必须。且不能对始平公主有丝毫怠慢。他那个夫人,若是聪明些的,自会主动退让。”
阿原听得有些不快,说道:“他们好歹是原配夫妻,你说得这般轻描淡抹,少年夫妻,为了眼前利益作出这种选择,不是太残忍?”
秉淮道:“这便是为什么我不愿阿璃嫁入官家,位份越高,顾虑越多。哪如咱们寻常人家,只是柴米油盐过安安稳稳清清静静的日子?好在崔浩刚才答得明白,他知道他父亲已是朝臣眼里的钉子,因此不愿招惹麻烦,不求名利,淡漠战功。他有这心态,阿璃嫁给他,我才是真正地放心。”
阿原叹了口气,说道:“听你这样一说,阿璃能嫁给崔浩,才是真正地安稳。那些世子王爷,选择那样的婚事,日子能过出几分真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