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美丽的国家呀,”她说。
“不是很棒吗?”
“我们去吃早饭吧!”
“这不是个很棒的国家吗?我喜欢我脚底走路的感觉。”
“我人都僵了,脚底下感觉不大灵敏。不过我觉得这是个好棒的国家。亲爱的,你有没有意识到我们来到了这儿,离开了那个该死的地方?”
“意识到了。我真的意识到了。我从前什么也意识不到。”
“瞧瞧那些房子。那不是个很好的广场吗?我们可以到那儿去吃早饭。”
“这雨下得不是很好吗?意大利从没下过这样的雨。这雨下得多带劲呀。”
“我们到这儿了,亲爱的!你意识到我们到这儿来了吗?”
我们进了咖啡店,在一张干净的木桌旁坐下。我们兴奋得如醉如痴。一个仪态优雅、模样清净、围着围裙的妇人过来问我们要吃什么。
“面包卷、果酱和咖啡,”凯瑟琳说。
“对不起,战争时期我们没有面包卷。”
“那就面包吧。”
“我可以给你们烤面包。”
“好的。”
“我还要几个煎鸡蛋。”
“先生来几个?”
“三个。”
“来四个吧,亲爱的。”
“四个鸡蛋。”
那妇人走开了。我亲亲凯瑟琳,紧紧握住她的手。我们相互望望,又瞧瞧咖啡店。
“亲爱的,亲爱的,这不是太好了吗?”
“棒极了,”我说。
“我不在乎有没有面包卷,”凯瑟琳说。“我整夜都想着要吃面包卷。但是我不在乎。我一点也不在乎。”
“我想他们很快就要来抓我们了。”
“不要紧,亲爱的。我们先吃早饭。吃了早饭被抓走没什么大不了的。那时候他们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我们是堂堂正正的英国和美国公民。”
“你有护照吧?”
“当然有。噢,我们别谈这事了。还是开心点吧。”
“我是再开心不过了,”我说。一只胖灰猫竖起羽毛似的尾巴,穿过地板来到我们桌前,弓起身子靠在我的腿上,每磨擦一下就要呼噜一声。我伸手去抚摸它。凯瑟琳十分开心地对我笑笑。“咖啡来了,”她说。
早饭后他们逮捕了我们。我们先到村里散了一会步,然后到码头去取行李。一名士兵正守着我们的小船。
“这是你们的船吗?”
“是的。”
“你们从哪儿来的?”
“从湖上来的。”
“那我得请你们跟我走。”
“行李怎么办?”
“你们可以带上。”
我拎着提包,凯瑟琳走在我旁边,士兵跟在我们后面,一起朝老海关走去。海关里有一名中尉,人很瘦,很有军人气质,他来审问我们。
“你们是什么国籍?”
“美国和英国。”
“给我看看护照。”
我把我的护照递给他,凯瑟琳从皮包里掏出她的护照。
他查看了好长时间。
“你为什么要这样划着船到瑞士来?”
“我是个爱好运动的人,”我说。“划船是我最喜爱的运动。我一有机会就划船。”
“你为什么上这儿来?”
“来搞冬季运动。我们是游客,想搞冬季运动。”
“这儿可不是搞冬季运动的地方。”
“这我们知道。我们想去有冬季运动的地方。”
“你们在意大利是做什么的?”
“我学建筑。我表妹学美术。”
“为什么离开那里?”
“我们想搞冬季运动。那边在打仗,没法学建筑。”
“请你们在这里等一等,”中尉说。他拿着我们的护照回到房里。
“你太棒了,亲爱的,”凯瑟琳说。“就坚持这个说法。你要搞冬季运动。”
“你懂点美术知识吧?”
“鲁本斯”凯瑟琳说。
“画的人物又大又肥,”我说。
“提香,”凯瑟琳说。
“提香画中的橙红色头发,”我说。“曼特尼亚怎么样?”
“别问太难的,”凯瑟琳说。“不过我对他有所了解——非常冷酷。”
“非常冷酷,”我说。“画了很多钉眼。”
“你瞧我可以给你做个好妻子,”凯瑟琳说。“我要能和你的顾客谈美术。”
“他来了,”我说。瘦削的中尉拿着我们的护照,从海关屋子的那一头走来。
“我得把你们送到洛迦诺去,”他说。“你们可以乘上马车,由一名士兵和你们一道去。”
“好吧,”我说。“船怎么办?”
“船给没收了。你们的提包里有什么东西?”
他把两只包检查了一番,把那四分之一瓶白兰地举在手里。“跟我喝一杯吧?”我问。
“不啦,谢谢。”他挺直身子。“你身上有多少钱?”
“两千五百里拉。”
他一听顿生好感。“你表妹呢?”
凯瑟琳有一千二百里拉多一点。中尉很高兴。他对我们的态度不像刚才那么傲慢了。
“你要是想搞冬季运动,”他说,“文根是个好地方。我父亲在文根开了一家上好的旅馆。一直都在营业。”
“那太好了,”我说。“你能把旅馆的名字告诉我吗?”
“我给你写在一张卡片上。”他很有礼貌地把卡片递给我。
“士兵会把你们送到洛迦诺。他会替你们保管护照。我很抱歉,这是必不可少的手续。到了洛迦诺,他们很可能发给你一张签证,或者是一张警方许可证。”
他把两份护照交给士兵,我们拎起提包到村里去叫马车。“喂,”中尉对那士兵喊道。他用德国土语对士兵说了点什么。士兵背上枪,拎起了背包。
“这是个了不起的国家,”我对凯瑟琳说。
“非常实际。”
“非常感谢,”我对中尉说。他摆摆手。
“为你服务!”他说。我们跟着士兵进了村。
我们乘坐马车往洛迦诺驶去,士兵和车夫一起坐在前座上。到了洛迦诺,事情办得倒还顺利。他们盘问了我们,不过还挺客气,因为我们有护照也有钱。依我看,我们说的话他们压根儿不相信,我自己也觉得很荒谬,不过倒是很像在法庭上。你不需要考虑合理不合理,而只要法律上讲得过去,然后就坚持下去,不必加以解释。我们有护照,又愿意花钱。所以他们给了我们临时签证。这签证随时可以吊销。我们无论到什么地方,都得向警察报告。
我们能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吗?是的。我们想去哪儿呢?
“你想去哪儿,凯特?”
“蒙特勒。”
“那是个很好的地方,”官员说。“我想你们会喜欢那地方的。”
“洛迦诺这儿就是个很好的地方,”另一位官员说。“我想你们一定会非常喜欢洛迦诺这地方的。洛迦诺是个很迷人的地方。”
“我们想找个有冬季运动的地方。”
“蒙特勒可没有冬季运动。”
“你说什么呀,”另一位官员说。“我就是蒙特勒人。在蒙特勒—伯尔尼高地铁路沿线就绝对有冬季运动。你否认这一点是没有根据的。”
“我没有否认。我只是说蒙特勒没有冬季运动。”
“我对此提出异议,”另一位官员说。“我对你的说法提出异议。”
“我坚持这么说。”
“我对这说法提出异议。我本人就乘小雪橇进入蒙特勒的街道。而且不止一次,而是好几次。乘小雪橇当然算冬季运动。”
另一个官员转向我。
“你认为乘小雪橇算是冬季运动吗,先生?跟你说吧,你在洛迦诺这儿会觉得很舒服的。你会发现这儿的气候有益于健康,你会发现这儿的环境幽美迷人。你会非常喜欢这儿的。”
“这位先生表示想要去蒙特勒。”
“乘小雪橇是怎么回事?”我问。
“你瞧他还从没听说过乘小雪橇!”
这对第二位官员来说可是很重要的。他听了十分高兴。
“小雪橇,”第一位官员说,“就是平底雪橇。”
“恕我不敢苟同,”另一位官员摇摇头。“我又得提出不同意见。平底雪橇和小雪橇大不相同。平底雪橇是在加拿大用平板做成的。小雪橇是装有滑板的普通雪橇。讲究精确还是很重要的。”
“我们不能乘平底雪橇吗?”我问。
“当然能,”第一位官员说。“你完全可以乘平底雪橇。蒙特勒有很好的平底雪橇出售。奥克斯兄弟公司就卖这种雪橇。他们特地进口平底雪橇。”
第二位官员转过脸去。“乘平底雪橇,”他说,“得有专门的滑雪道。你总不能乘平底雪橇滑到蒙特勒的大街上吧。你们现在住在这里什么地方?”
“我们还不知道,”我说。“我们刚乘车从布里萨戈赶来。马车还停在外边。”
“你们去蒙特勒是没错的,”第一位官员说。“你们会发现这儿的天气又美丽又宜人。你们要搞冬季运动,用不着跑多远。”
“你们若是真要搞冬季运动,”第二位官员说,“就该到恩加丁或者缪伦。我反对有人建议你们去蒙特勒搞冬季运动。”
“蒙特勒北面的莱萨旺可以进行各种很好的冬季运动。”蒙特勒的支持者对他的同事怒目而视。
“先生们,”我说,“我们恐怕得走了。我表妹很累了。我们就到蒙特勒试试看。”
“我祝贺你,”第一位官员握握我的手。
“我想你们离开洛迦诺会后悔的,”第二位官员说。“不管怎么说,你都得向蒙特勒的警察局报到。”
“警察局不会跟你们过不去的,”第一位官员向我担保说。“你们会发现所有的居民都非常客气友好。”
“非常感谢你们两位,”我说。“非常感激你们的指点。”
“再见,”凯瑟琳说。“非常感谢你们两位。”
他们躬身把我们送到门口,洛迦诺的支持者有点冷淡。我们下了台阶,上了马车。
“天哪,亲爱的,”凯瑟琳说。“难道我们就不能早点走吗?”我把其中一位官员推荐的旅馆名字告诉了车夫。他拉起了马缰绳。
“你已经忘了军队,”凯瑟琳说。那士兵还站在马车旁。我给了他一张十里拉钞票。“我还没有瑞士钞票,”我说。他谢谢我,行了个礼走了。马车出发了,朝旅馆驶去。
“你怎么会选中蒙特勒的?”我问凯瑟琳。“你真想去那儿吗?”
“这是我能想到的第一个地方,”她说。“那地方不错。我们可以在山上找个地方住。”
“你困了吗?”
“我现在就睡着了啊。”
“我们要好好睡一觉。可怜的凯特,你熬过了一个艰苦的漫漫长夜。”
“我觉得挺开心的,”凯瑟琳说。“尤其是你撑着伞行驶的时候。”
“你意识到我们已经到了瑞士吗?”
“不,我就怕醒来时发现不是真的。”
“我也是。”
“这是真的吧,亲爱的?我不是坐着车子到米兰站给你送行吧?”
“希望不是。”
“别那么说。这样说让我惊慌。也许那正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我昏昏沉沉的,什么也不知道,”我说。
“让我看看你的手。”
我伸出手去。两手都起了水疱。
“我肋旁可没有钉痕,”我说。
“不要亵渎。”
我觉得很累,脑子迷迷糊糊。原先的兴奋劲全消失了。马车顺着街道行驶。
“可怜的手,”凯瑟琳说。
“别碰,”我说。“老天作证,我真不知道我们究竟到哪儿了。我们去哪儿呀,车夫?”车夫勒住马。
“去大都会大饭店。难道你不想去那儿吗?”
“想去,”我说。“没事了,凯特。”
“没关系,亲爱的。别烦恼。我们要好好睡一觉,明天你就不会头晕了。”
“我晕晕乎乎的,”我说。“今天就像一场滑稽戏。也许我饿了。”
“你不过是累了,亲爱的。你会没事的。”马车停在饭店门前。有人出来帮着拿行李。
“我觉得没事,”我说。我们走下人行道,往饭店走去。
“我知道你会没事的。你只是累了。你好久没睡觉了。”
“我们总算到了。”
“是的,我们真的到了。”
我们跟着提行李的伙计走进饭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