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军之日转瞬便到,许都城外的大营旌旗蔽日、刀枪如林,又在营中搭建了三层高的帅台,上置钟鼓下设号角。朝中文武百官自司徒赵温、辅国将军伏完和卫将军董承以下尽数到场——曹操相邀,谁敢不来?
曹操于卯时登台,他身披金甲,外罩锦袍,头戴兜鏊,肋下挎着青釭宝剑,稳坐帅台点卯。唤名似行云流水,应声如春雷阵阵。
曹仁、曹洪、夏侯渊、于禁、乐进、朱灵、徐晃、卞秉、王忠、刘岱等将官顶盔贯甲英气勃勃列于西首。荀攸、郭嘉、毛玠、徐佗、路粹、繁钦、武周、梁习、王思等文官风度翩翩立于东边。
稍时唱名过罢,曹操命人撤去坐席帅案,浓眉一扬,吩咐道:“唤鼓吏击鼓助威,以振军心。”说完面带矜持的笑容快步走了下来。
观礼的百官一头雾水——自古以来哪有在大军帅台上击鼓的?正疑惑间,便听辕门外一阵呵斥声传来,着甲武士推推搡搡带进一人——面容桀骜不逊,衣衫褴褛不整,身形踉跄不稳,正是一代名士祢正平。
百官不知所以,不知为何这样一个声名震天的名士为何沦为一个小吏。但这事显然与曹操有关,谁也不敢公然质问。
司空府主簿王必见祢衡如此装扮,往前跨了一步,指着祢衡的鼻子喝骂道:“大胆小吏,三军阵中百官当面,你竟敢如此无礼。”
“呸,”祢衡猛地啐了一口,神情高傲地骂道,“看门走狗,凭你也来教训我?”
王必可不是个好脾气的人,闻言伸手将朝祢衡脸上掴去。恰好曹操行至此处,淡笑说道:“主簿勿要动怒,且让他更换新衣再击鼓不迟。”曹操一心想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折辱祢衡,也不在乎这些琐碎小事,只要他登台击鼓便成。
王必吩咐人取来乐人所穿戴的皂袍、中衣和建华冠,往祢衡处一扔,喝道:“速到帐下更衣,误了大军开拔时间,小心你项上人头。”
祢衡横眉冷对看了王必一眼,抓起穿戴,环视四周,见曹军将士各个凶猛如虎,而朝廷百官噤若寒蝉,倏地仰天大笑起来。笑声中,祢衡将手里的穿戴一把抛开,随后竟然扯起身上的破烂衣衫,三两下便落得个赤条条。
围观众人惊骇莫名。王必指着祢衡,又惊又怒,道:“你……成何体统?”
祢衡浑不在意地双手掐腰,逍遥自在地看着曹操,道:“某今日以天为袍,以地为裳,尔等不过我裤中一小小臭虫,何敢如此聒噪?”
王必恼羞成怒,举剑就要刺杀,曹操一把抓住王必的胳膊,冷哼一声,道:“他既然自取其辱,也由得他去,与咱们何干?”
王必恨恨地放下宝剑。祢衡却轻笑起来,满脸轻蔑说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人赤条条而来,又何以羞于赤条条面对天地?”
曹操话语被噎,哼了一声,一甩衣袖,道:“你还是速速更衣击鼓,莫要让百官久等。”说完转身走下台去,站到赵温身后。
祢衡见曹操这般举动,不由仰天狂笑,道:“曹孟德,你上逼天子,下压百官,何必惺惺作态做出谨守礼法的模样,你能欺人,可能欺天?”
曹操默不作声,高台上的军士见曹操都走了,心生不耐,掌中长槊一横,指着祢衡道:“还不快些穿衣击鼓?”
祢衡冷眼看向四周军士,暗忖他们一帮武夫腹中毫无点墨,便是骂他们也无用,便低头拾起衣裳慢条斯理穿戴起来。
过了片刻,军士见祢衡穿戴完毕,立刻迫不及待地将他推搡到鼓旁。
“小吏还不击鼓,更待何时?”王必站在不远处,冷着脸呼喝道。
祢衡深吸一口气,心知今日之辱绝难逃避,心中一片愤慨,猛然大叫道:“诸公与三军将士听真,某有一曲《渔阳》掺挝,今日在此演给诸位听,但愿你们旗开得胜马到功成,愿你们升官发财大富大贵。”说罢抓起鼓槌,甩开臂膀狠狠朝着鼓面捶了起来。
震天动地的鼓声突兀地钻进众人耳中,站在台下的曹昂面带不忍,可又觉得这种全身只带一张嘴的文士殊为可恨。
不及多思,便听祢衡三次击鼓,而后稍作停顿,接着又是猛击三次。
文武百官满营将士凝目观看,但见祢衡昂首挺立,不住抡锤。开始时,势大力沉,鼓声好似震天惊雷。渐渐地,节奏缓缓加快,鼓声变得尖锐起来,但急促的鼓声连成一片,前次鼓声尚未消去,后面的鼓声再度响起,整个营间充斥着一浪又一浪的鼓声,好似千军万马奔腾而来,气势磅礴。转眼间,祢衡再次加快节奏,鼓点犹如骤雨,密集而急切,鼓声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声响。
就这样过了小片刻,祢衡渐渐力竭,浑身上下好似浸泡水中一般。文武百官向来对他的臭嘴多有反感,但此时此刻,也不禁为他感到悲凉。
就在众人都以为祢衡即将力竭时,不知他从哪又来了一阵力气,精神一振,手中的鼓槌又加速起来,一边击鼓一边扯着嗓子嚎叫:
渔阳鼓,震天响,威慑魑魅与魍魉。庄周击盆歌生死,冯谖弹剑客孟尝。志比天高命宿薄,一片丹心望咸阳。
望咸阳,泪莹光,六合八荒遍豺狼。四世三公谋僭逆,西凉武夫似强梁。宗室反目成割据,宦竖遗丑霸朝纲。
霸朝纲,何张狂,不见天子坐明堂。挟君号令遣诸侯,缘木求鱼怎久长?贤良沦落为鼓吏,岂得叫人不感伤?
心感伤,又何妨?不如击鼓明志量。诸君笑我遭人辱,我笑彼此皆一样。尧舜禹汤今何在?王道教化已沦丧。
道已丧,德亦丧,拔刀张弓各相向。纲常仁义如粪土,黎民百姓尽遭殃。金戈铁马血肆流,叫吾怎生不张狂?
狂狂狂,哐哐哐,参透荣辱梦一场!自古横蛮难久长,迟早秋风落叶扬。白驹过隙何仓促,世人冥顽不灵光。功名利益花间露,富贵荣华瓦上霜。任你公侯与帝王,难免荒郊土内葬。
渔阳鼓兮渔阳鼓,今日你我诉衷肠。洁白玉璧投暗世,无双国士性纯良。惜乎不能得治世,安能屈膝苟存空悲凉?掺挝击鼓哐哐哐,骂尽天下民贼狂狂狂!不如一死赴黄泉,来世再得太平伴君王。
这一通似歌非歌,似诗非诗的狂吼悲壮而凄凉,满含着不甘与愤怒,听得文武百官低头默哀,三军将士萎靡不振。
祢衡吼叫过后,猛地将双手中的鼓槌高高投掷,指着曹操高声骂道:“曹阿瞒,你乃宦竖遗丑,出身卑贱素无德行,上欺天子下压群僚,目无君父,不仁不义……”
祢衡还未说完,曹昂早已怒发冲冠猛地冲上帅台,一把将他扇倒在地,指着他说道:“祢正平,你文不能劝课农桑、富国强民,武不能保境安民、开疆拓土,有何面目自称贤良在此大言不惭狂吠不止?难道大汉的荣光是靠着你这一张嘴说来的吗?”
祢衡挣扎着站起来,兀自狂笑不止,指着曹昂道:“曹小狗,你父子俱是篡国奸逆,让我说着痛脚,狗急跳墙了?你不过一军伍匹夫,有甚资格对我指指点点?”
曹昂冷眼看着祢衡,旋即环视一周,脑子里想起幼时父亲曹操为大汉奔波四海不得与亲人团聚,想起曹操几度为大汉出生入死差点一命呜呼,想起自己为了天下身陷宛城得天眷顾才捡了一条性命。想着想着,胸中好似堵了一团熊熊烈火。
“诸公与三军将士听真,某曹昂不似这等自称贤良之人文采风流。但某身为大汉子民,身为陛下臣子,胸中有一言不敢不说。”
曹昂看着台下众人,说完后径自取了鼓槌,拼尽了全身力气狠狠往鼓面上一锤。顿时炸雷般的鼓声再次轰鸣,曹昂鼓了一阵,直直看向祢衡,忽然引吭高歌: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而你祢正平便是那口无遮拦却百无一用的穷酸腐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