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照惯例设在了芷兰厅,江灵兮简单妆饰一下,叫上杰哥儿,一同到清雅居接了江夫人前去。
厅内早已按照何氏的吩咐用心布置过了,进门便有淡淡的花香,花瓶里的鲜花儿都是根据品种、颜色和外形精心搭配过的,就好像江林然的装束。只可惜她的脸色可不如花儿的一半舒展,下午刚在江灵兮嘴上吃了亏,此时见了凌氏也不正经请安,对江灵兮姐弟更是频频飞出眼刀子。
倒是提前到这儿的何氏笑着和江夫人打招呼,“姐姐觉着好些了么?杰哥儿又长高了。”
不等凌氏回应,目光便落到江灵兮身上,尽量让自己笑的和刚刚没什么两样似的,随意道:“熙姑娘身上也好利索了么?”
江灵兮捕捉到她脸上那抹被快速按下的,一闪而过的尴尬,突然生出些恶作剧的心里,故意做出一副玩世不恭的姿态来,摊手,“好的不能更利索了。”
江灵兮深深地直视着她的眼睛,“如今我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没有让姨娘失望吧?”
透过那张笑的人畜无害的面具,何氏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咄咄逼人的气息,她有些心虚,有些把握不准江林熙话里的双关含义,到底是已经掌握了切实证据,还是单纯试探呢?
她提醒自己不要露出端倪,却总觉得自己笑的不够自然,硬着头皮道:“姨娘当然希望你们越好越好的。”
好在尴尬并没有持续太久,江麓的到来拯救了她。
江灵兮、江林然、杰哥儿一同上前请安,江麓嗯一声算是应下。目光飘忽之间,正与江灵兮撞上,江麓自己都觉得好笑,他的身子竟短暂地僵了僵,继而下意识地咳了咳,声音听上去仍然有些生硬,“身上好利索了吧?”
江灵兮面对江麓可不如面对何氏时那般收放自如,本尊的心上人毕竟是他断送的,此时表现的太亲近了当然不合情理,可若太冷淡了,又恐怕造成什么难以消除的隔阂,撇开别的不提,她可现成的在这个一家之主手底下混饭吃呢。
想想,只好中规中矩地行礼,声音也尽量不带太多情绪,“都好了,谢父亲关心。”
她低着头,看不见江麓的表情,更不清楚他的感受,好像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沉思了片刻,终于转了话题,“都到齐了吗?入座吧。”
何氏连忙回道:“还差柳姐姐。”
应着她的话音,屋外一个女声带着笑道:“齐了齐了。”
进来的正是二房柳氏,她一向闲散惯了,育有一个女儿成年,先帝在世时分给一个宗室做妾,貌似挺受宠的。宗室到底不如正统皇家规矩大,没几年赶上人家正妻染病去世,就让她女儿连跳三级扶了正,柳氏这边就更没什么心思了,小日子滋润的不行。
柳氏给江麓、江夫人请安,颇有些俏皮道:“妆饰上多费了些工夫,老爷夫人见谅。”
她这话说完,连江灵兮都忍不住扶额,看她素面朝天的样子,显然是美容觉不小心睡过头了,编瞎话都不愿意多费脑子。
江麓当然不会揭穿她,直接到主位就坐,凌氏跟着坐到他右手边,跟着柳氏、何氏依次入座,焘哥儿跟着奶娘,剩下的杰哥儿、江灵兮、江林然依序在左手边坐好。
菜品陆续端上来,何姨娘表现的相当殷勤,一会儿叫大家尝尝这个一会儿试试那个,连柳氏都有些不耐烦起来,她心再宽,毕竟也是有自尊的。夫人身上一向不利索,何氏平常怎么样就不说了,就这回的小年宴,明明老爷的意思是叫她二人共同为夫人分担些,却被何氏全权操作,连夫人那边的报备都省了,又怎么会把她个姨娘放进眼里。
此时看到何氏隔着自己和凌氏频繁向老爷邀功讨好,柳氏心里当然不自在,虽然同样是妾,在她心里对何氏这种野路子上位的其实相当瞧不起,并且何氏自打有了焘哥儿就越发积极了,积极到让柳氏不得不重新衡量自己在江府的次序。
柳氏心里不爽,便不去接何氏的茬儿,只与凌氏扯些闲话,何氏说着说着也觉得无趣,便消停下来。
柳氏这时却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目光突然锁定对面的江林然,感慨道:“这一年一年的可真快,一眼没顾到,然姐儿也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江林然拿不准她想说什么,只好礼节性地朝她笑笑。柳氏跟着转向何氏,思忖道:“算年龄也该为将来打算了,妹妹心里一定有了计较。”
江林然当然明白“将来”指的什么,不由的双颊一热。何氏却含糊道:“我们不过看着比同龄的姑娘稳重些罢了,其实不算大。”
柳氏却不以为然,“单等着大了再打算可就晚了。”
像临时想起来似的,凝眉道:“前段时间,东四道巷的常员外家倒托人捎话过来,有位少爷和然姐儿年纪相仿,有心结好,不知咱们府上什么意思。当时夫人正休养着,我不便过去打扰,这一撂倒给忘了。”
柳氏这话暗藏锋芒,一来暗示后院的事还得江夫人做主,二来向何氏表明即便你女儿的终身大事,在我这儿也是搁下就忘的琐事。
何氏当着江麓不好发作,只好像没听清似的重复一遍“常员外?”
跟着狠狠呸了一声,却不知是对柳氏还是常家,“这高枝儿攀的真没道理,也不看看那种浑身铜臭的下等人家身上,哪一点有能和我们然然相配的地方!”
柳氏乜斜着冷笑道:“姐姐这话才没道理,都是挣口饭吃,谁比谁高贵呢?且不说如今时运不好,赶上当今替先帝守孝,退一万步说,就算熬到孝满,接了选秀女的帖子分给宗室做妾,也不见得就飞上枝头了,争风吃醋的事儿谁家后院也少不了,是福是祸的还得看命。”
何氏不愿在老爷面前失态,又实在咽不下柳氏这口气,竟怒极反笑起来,作势感慨道:“你如今是自己熬出来了,才有底气这么说,毕竟不是人人都有燕姐儿那么硬的命,安心等着克死正房好上位呢。”
“你……”
柳氏见说不过她,立马转向江麓,“老爷你看看,我也是替她着想,她却拿这些话来堵我。”
江麓见她一副泫然欲泣的委屈模样,不禁有些头大,只好板脸道:“少说两句吧。”
转而见凌氏脸色有些苍白,便带过话头问:“还撑的住么?”
凌氏的确不想当她们闹剧的观众,便顺势揉了揉太阳穴,起身告罪道:“是有些不太得劲儿。”
江麓摆摆手,“回去歇着吧。”
转脸看看江灵兮,吩咐道:“你也去吧,照顾好你母亲。”
江灵兮巴不得抽身出去透透气呢,连声应下清退。杰哥儿只能可怜巴巴地目送她俩,待会儿散席了父亲铁定要单独留下来考他。
何氏脸色也没好看到哪去,原本的规划中,散席后她还要给自己和江麓加个温情小剧场呢,看这架势是破灭了。
母女俩出了芷兰厅,默默走一段,凌氏突然开口,“何氏大意了,忘了燕姐儿也是老爷的女儿。”
江灵兮顿了顿,听不出这话是单纯置身事外的评价,还是另外有什么含义,一时不知如何去接。好在凌氏也没有征求她看法的意思,又顺着话头问她:“方才我见你对何氏的态度,似乎有些芥蒂。”
江灵兮一愣,根据目前所掌握的情况,她对何氏的确有猜疑,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想要掰扯清楚,恐怕多少得牵扯些上一代的恩怨,加之凌氏这一向病弱,又毕竟不是江灵兮真正的母亲,因此有些想法暂时没有跟她提过。
既被凌氏先问起了,便笑道:“母亲果然敏锐,不过到目前为止,都只是女儿自己的猜测而已。”
凌氏稍稍侧过头来,幽幽看了她一眼。别人也就罢了,她自己的孩子,不可能察觉不到江灵兮身上的微妙变化,与其说最近心力不济无暇仔细梳理,不如说她自己打心里不愿细想罢了。
默了片刻,凌氏抓过江灵兮的手来,用力握了握。“你自己要当心些。”
至清雅居,安顿凌氏服了药睡下,江灵兮站在夜幕笼罩下的庭院当中,裹了裹被风刮乱的大氅,抬头望一眼蒙着些雾气的夜空,一种无所依靠的孤寂蔓延在血液里,无法回避。
所幸一进卿芳阁,阵阵浮动的酒菜香气便将那些企图她吞没的孤寂驱赶的节节败退,江灵兮望着满桌佳肴,一时有些傻眼,“你们,这是?”
称杨笑嘻嘻迎上来,“我就说咱们摆这么大阵仗出来铁定得把姑娘吓一跳的,以往逢年过节虽然也开小灶,可加起来也没这回隆重呀。”
称柳跟着笑道:“这不是要给杰哥儿接风么?再说这一年发生这么多事,能挺过来很不容易,咱们都得好好犒劳犒劳自己。”
江灵兮了然,难怪刚刚凌氏就说不用让她在这儿伺候,想来也早就知道这边还有节目。
偎着炭盆暖暖身子,看着丫头们在她眼前忙来忙去,江灵兮的一颗心慢慢安定下来。想到江林杰,便对称柳道:“弟弟这会儿多半正在书房煎熬呢,你过去看看,能想个什么借口把他捞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