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京郊,一场大雪将寻静庵里的红梅衬托的格外明艳。
江灵兮闲来无事,坐在屋门外的台阶上,托着下巴发呆。须臾,小姑子如意打了帘子出来,絮叨着“当心身子,仔细着凉”之类的,给她披了条大氅。挨着她坐下,问:“姑娘喜欢红梅?”
江灵兮转过脸去看她,想想,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
如意眨眼,望着院子角落里的红梅有些意外:“不喜欢啊?那我见你一直盯着看。”
江灵兮低头,敛尽眸底的一丝落寞。不是不喜欢,只能说,她也不确定自己到底喜不喜欢。
在一座生活节奏说不上快,也绝对不会很慢的小城工作七年,朝九晚五,规律到近乎死板的步调足以令她由习惯转为麻木,早就忘记了要去聆听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特别执着抑或排斥于某件事物了吧。喜欢或者不喜欢?概念里应该是小孩子才会谈及的东西,成年人终日奔波忙于生存,就算你可以略奢侈地抽出时间去思考,鬼才有那个美国时间去关心你的感受咧。
当有一天,你终于发现你的喜欢或者不喜欢,被生存这项重任反衬的格外渺小,有一个叫“现实”的魔鬼逼的你不得不频频向其低头,那些本意上甘不甘心去接受的,到最后都要感恩戴德地乖乖接受,你就不会再傻兮兮地在这方面浪费生命了。
姑且将全部的责任都推给大环境的浮躁吧,人们没有心情去关心一朵花儿的花期和颜色,没有时间去记住一只鸟儿的模样和叫声,他们无法完整地画出一片雪花的形状,也不能果断地说出一些常见的昆虫到底长了几条腿。
行色匆匆或者庸庸碌碌,长辈们都是这么过来的,如今,同样的一条路摆在了年轻人面前,除了循着他们的步伐继续走下去,似乎别无选择。作为同龄人中并不显山露水的一员,江灵兮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只是一朝跳出这个圈子,突然被问及喜不喜欢,才觉得内心深处有一个地方,被什么东西轻轻刺痛了一下。
人说现代人大多“三十而死,七十而埋”,好在她比较省心,三十而死,三十就埋了,省去了之后四十年的行尸走肉生活所需耗费的社会资源,也算积福于人类吧。虽然死因是烂大街的现代病——淋巴癌——到底没翻出什么新意来。
硬要说她曾为自己静如死水的人生费心争取过什么,那也是在死后,在判官乍见她的那一刹那,所流露出的那些极力压制的疑惑里,江灵兮突然福至心灵,仰脸质问他:“喂,你手下是不是抓错人啦?!”
话音落地,在实诚全写到脸上的判官盯着她长达半分钟的沉默里,江灵兮确定了自己的试探。回想自己平淡无奇的一生,临了临了居然能摊上这么个大乌龙,当下激动不能自已。
“那个,冷静……”
阴间大概也遵循稳定压倒一切的原则,那判官看她实在激动,自己任职以来也着实极少碰上这么大的失误,一时也顾不上追究手下的责任,只能先行安抚。把生死簿递到她面前好声道:“你看,本来你得了这个病,只不过,暂时不知是什么原因,提前了半年。”
江灵兮眯着眼斜他:“意思,我早晚该死,不差这半年呗?!”
判官连忙摆手,“不不,你放心,我们定会调查清楚。”
“然后呢?”江灵兮突然来了精神,“送我回去?!”
人只有死过一次,才能真正明白自己对活着的执念有多大。
虽然只剩半年时间,还是能做一些事的,哪怕只是多陪陪家人,或出去走走,关心一下粮食和蔬菜,也算给自己囫囵的一生补个不太工整的句号吧,总比这样潦草结束强。对了,这算他们工作失误,自己态度若强硬些,说不定能多饶些日子呢。
这边沉浸在对美好余生的规划中,一路押她过来的两个手下却面露难色,其中一个壮着胆子凑过来,与判官耳语几句。
后者转而神色复杂地看向江灵兮,半晌,支吾道:“内什么,肉身,已经火化了。”
眼看江灵兮要炸,刚刚与判官耳语的那位手下无奈耸肩,“没办法,这一路上堵成狗,耽误了。”
另一个见她仍要发作,冷飕飕补刀:“这个真不全怨我们,你们那个时空来的,就数疾病、意外、过劳死这几条通道上人多,不信你去殉情那道看看,冷清出个鬼来。”
江灵兮哭笑不得:“还得怨我自己狗带的方式不对呗?!”
见那判官支支吾吾的,便有些不耐烦,“你们这算玩忽职守草菅人命外加推脱责任,我不跟你们说,阎王在哪?带我去见他!”
判官扶额,这算应急类突发事件了,****隐患满级。连忙道:“你别急,有什么事不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慢慢解决呢?”
江灵兮咬牙,“我现在只想心平气和地坐下来慢慢砍死你们。”
……
闹来闹去,判官为保乌纱帽,只好剑走偏锋,现去关系好的同事所掌管的平行时空给她借了一副肉身,也就是她现在的本尊——东明朝从三品京官,光禄寺卿江麓嫡出的小女儿,江林熙。
东明朝,根据地府的资料记载,是主时空里陈友谅战死后所生的一个分支。当年陈友谅率六十万水军进攻朱元璋,于鄱阳湖大败,正统的历史记载中,其本人是在此次突围时中流箭而死,却不知是怎样一种机缘巧合,竟让他带着残部来到了平行时空里,建立了属于他自己的陈氏帝国。至先帝陈仑手中,已经传承了小一百年儿,陈仑是东明朝第四位皇帝。
这也是江灵兮愿意穿过来的原因,陈友谅在她的概念里也算一代枭雄,最后与朱元璋,也只能说成王败寇吧。还挺好奇以他的才能,若当了皇帝,这天下能被他和他的子孙治理成什么样。
这种事在地府倒也有过先例,大家心照不宣,走起程序来都是轻车熟路。不过到底是属于违规操作了,稳妥起见,判官以保留她前世及新肉身本尊的全部记忆为条件,命她喝下改良版的忘川水,将她在地府经历的这一段小插曲从记忆中完全抹掉。
然而血淋淋的事实再次证明,这帮废柴办起事来就容易翻着花样儿坑爹。不知那改良版的忘川水在调配过程中又出了什么岔子,江灵兮重生后偏就好死不死地对地府那段经历记忆犹新,反而是新肉身本尊的记忆,她再怎么努力梳理,得到的也只是一些不连贯的琐碎片段而已。
好在前世记忆得以完整地保存下来,使得秦相知想再死一次,回地府剁了判官的执念略有削减。
……
如意见她不接话,只是怔怔地出神,便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这天儿冷的,别是给冻上了。”
江灵兮回过神来对她笑笑,犹豫了一下,终是试探着开口:“如意啊,那展家……”
小姑子一听“展家”二字,立马板起脸来,不悦道:“姑娘搭眼看着是个通透的,怎么行起事来却是如此冥顽不灵呢?有些事就是天意,忘干净了倒好,也不该再提!”
说着起身,撂下一脸无奈的江灵兮,气呼呼地回了屋。
晌午用饭时,如意端着盘子到江灵兮旁边坐下,一扯她的袖子,悄声道:“方才,是我太急躁了些。”
江灵兮笑着拍拍她的肩膀,这又不是第一次了,自打借了江林熙的身体,在这寻静庵里休养的大半年里,每每提及展家,如意都是这幅激烈反应。
其实江灵兮琢磨着,这小姑子对她应该是有什么误会。
她也是从判官那里得知,正牌的江家小姐是被父亲棒打鸳鸯后殉情的。本来江林熙在这个时空里的存在就到此为止了,江灵兮重生过来,原则上会打乱固有的节奏。不过好巧不巧,东明朝所在的这个时空,自展皇后行刺先帝,贵妃周氏与丞相李盈勾结,胁百官废掉太子,拥周氏之子、先帝之七子,年仅十岁的陈素登基为傀儡皇帝之后,整个时空照比预先的规划出现了一定的偏差,
也就是说,江灵兮这次来其实带着任务的,就是给地府那帮废柴收拾烂摊子,做苦工,修补BUG。至于具体细节,判官也没多剧透,就让她吃好喝好,有关部门会派专人跟进,使她在这个时空未来的走势回归中起到一个穿针引线的作用。这使得江灵兮一度怀疑判官只是随口扯个幌子分散她的注意力而已,毕竟以她那点能力,除非给开个人神共愤级别的惊天大外挂,否则也没可能作为时空将倾之际力挽狂澜的中流砥柱。
说回江林熙本身,倘若没有展皇后那神来的一刀行刺先帝,一切正常的话,她应该在去年就接了选秀女的帖子。可如今,陈素这皇位来的本就不够名正言顺,自然要做足孝子的架势,加之本身年纪小,周氏出于某些层面的考虑,便令他为先帝守孝三年,选秀女这事儿就算耽搁下了。
夜长未免梦多,那展家公子,就是这漫漫长夜里的一个意外。
本来朝局不稳,再说江麓嫡出的大女儿当初分给前太子也曾风光一时,却随着前太子被废而沉入谷底,诸般落差导致他对选秀女这事儿也有些心灰意冷,且不忍心硬耽误闺女三年。换做别人家,虽不甚合乎礼法,若真是门当户对的他也就顺了女儿的意思,可对方偏偏是展家。
虽然,一方面尊先帝遗嘱,加之展皇后本身无子,过继的前太子也被废了,暂时再也没人顾得上展家,可到底担着个弑君的名声,注定是要没落的。为了江家的前景着想,江麓也不可能任由女儿胡闹。
棒打鸳鸯,多么烂俗的戏码。展家公子不堪江麓当面一番折辱,悬梁。江林熙随之投河。
江灵兮从本尊的生死簿上看到这些的时候,简直怀疑这陈氏皇族的男丁是祖传的命中带绿,展皇后算是比较犀利的,被先帝强行拆散后忍辱偷生十二年,终于在心上人入土后选择与先帝同归于尽。江林熙比她命苦,是被自己亲爹拆散的,只能拿自己出气了。
“不过,你也别嫌我絮叨,这回你大难不死,后面是有大福要享的。至于那边……如今人都没了,若依着我,也该撒手了,不是你的错,犯不着紧耗在上面没个了局,大家都不消停。”
如意说着摇摇头,叹气:“按理,这话是不该我说,可我为的谁呢?还不是念着你一向待我不错……”
见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江灵兮赶忙打断:“你待我的心,我也是看的清的。”
小姑子面露欣慰,又想起什么,拍拍脑袋道:“对了,昨儿下午你们府上来信儿,问你休养的怎样了,若大好了,便择日遣人过来将你接回去。”
江灵兮听了,心下咯噔一声,险些将手边的菜盘子打翻。
如意抿嘴,咽下心里的不舍,敛眸道:“回去,我就不能照顾你了,你自己可得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