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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坠入迷雾

一天早上,我收到了通过邮局寄来的一封信,这封信寄自坎特伯雷,寄给博士公堂我收。我读了后颇感诧异。信上写道:

我亲爱的先生:

鉴于环境超出吾之控制,致使亲密之交隔断,历时甚久矣。每于繁忙职务中偷得有限闲暇,思念记忆中往日色彩缤纷之景事,始终给吾以异常快慰之感,今后亦必继续如此也。此其一。加之先生大才,致身闻达,使吾不敢冒昧,擅自再以“科波菲尔”此亲密称谓,称呼吾之少年伴侣矣!然先生大名,吾有幸得以称之者,在寒舍所藏之契据(此处所指,即现由米考伯太太保存,与敝舍旧房客有关之文档也)中将永远受吾尊敬、热爱并珍视,此则敢以奉告者也。

吾原本有错,复遭恶运频频,处境犹如覆没之舟(如可以一海事名称喻之);如此处境之人,实不宜执笔致函先生——恕吾重复言之,一如此处境之人,欲以问候、祝贺之词,陈于台前,实不相宜也。此当有待多才洁身之士完成之。

倘先生于撰述伟业之百忙中,能拨冗垂览拙书至于此处——或然或否,须视情况而定——则先生自当垂问,吾书写此函目的究竟何在?请容吾一陈,先生此问,甚为有理,吾完全遵从,并进而在此预作申明:此举绝非为金钱也。

至于吾身可能有之潜能,降惊雷掣电,或纵复仇之火于四方,今姑置之而不直言。乞许附陈一言,即吾最光明之前景永遭驱散——吾之安宁已被粉碎——吾之享乐能力亦已摧毁——吾之心灵已不再居其正位——吾在人前已不复能昂首阔步矣。虫居花腹,苦酒溢杯,虫力正勤,花亡无日矣。愈速愈佳。然此皆离题之语,吾不欲多言也。

吾今正置身于特别痛苦之心态中,米考伯太太虽身兼女性、妻子、母亲三职,亦无力加以宽慰。故吾意欲作短期逃避,窃四十八小时以暂息,重访首都旧日行乐之地。

在曾给吾以家室燕息、心情宁静之安乐窝中,王座法院监狱吾足自当必至之地。如天从人愿,吾准于后日晚七时正,至该民事诉讼监禁地之南墙外。陈述至此,则吾作此书之目的达矣。吾不揣冒昧,斗胆敬请老友科波菲尔先生,及老友内殿法学院之托马斯·特雷德尔先生(如此先生尚在并乐于相见),屈尊惠临与吾相会,重温往日旧谊。现仅以一言以表之,即在吾所述时间、地点,君等仍可见到一座圮塔残留之剩迹威尔金斯·米考伯也。

又及:米考伯太太并未与闻吾之秘密意图,合当奉告。

我把这封信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虽然知道米考伯先生的文体高迈玄虚,且又极爱利用一切可能或不可能的机会,伏案挥毫书写长信,但我还是相信,在这封拐弯抹角的信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重大的事情。我放下信,考虑了一番,又把它拿起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当我还在琢磨时,特雷德尔来了,他发现我正陷入极度的困惑不解之中。

“我亲爱的老兄,”我说,“我没有比这会儿见到你更高兴的了。你来得正是时候,正好用你那冷静的判断力来帮助我。我收到米考伯先生一封很奇怪的信,特雷德尔。”

“不会吧?”特雷德尔喊了起来,“真有这样的事?我倒收到米考伯太太一封信哩!”

特雷德尔一面这样说着,一面就掏出他的信来,和我的作了交换;他因为一路走来,满脸通红,由于运动和兴奋,他的头发竖得笔直,仿佛他见到了一个活灵活现的鬼似的。我瞧着他看米考伯先生的信,一直瞧到他看到信的中间时,扬起眉毛对我说道,“‘降惊雷挚电,或纵复仇之火于四方!’我的天哪,科波菲尔!”我也扬了扬眉毛作答,然后才开始看起米考伯太太的信来。

原信如下:

现谨向托马斯·特雷德尔先生致以我最良好的问候。要是他还记得昔日有幸和他极为熟识之人,可否请他拨冗片刻?现向托·特先生保证,若不是因为我已濒临疯狂之境,我决不会冒昧相扰。

米考伯先生以前一向以家室为重,但说来痛心,现竟与其妻子、家庭日渐疏远,这是我对特雷德尔先生作此不幸的呼吁,并恳求他给予帮助的原因。米考伯先生行为之反常,性情之怪诞凶暴,已完全超出特雷德尔先生之想象。而且情况日渐加重,已呈现精神失常的迹象。我敢向特雷德尔先生断言,此种病情,没有一天不突然发作。

米考伯先生时时说,他已把自己出卖给魔鬼,这话我都听惯了;我想,特先生听我这么一说,就不会再要我诉说我的心情了。长久一来,诡秘已成了米考伯先生的主要性格特点,它代替了对我的无限信赖。稍有一点触犯,甚至像问他晚饭想吃点什么,也会使得他提出要离婚。昨晚,双生子稚气地索要两便士买“柠檬宝”——当地的一种糖果——他竟拿起剖蚝刀来对准他们。

我要恳请特雷德尔先生,恕我谈及此类琐事。但要不如此,特先生就难以了解我目前伤心欲绝的心境了。

我现在可以冒昧地把我写此信的本意吐露给特先生吗?他现在,允许我信赖他友好的关照吗?哦,可以,因为我知道他的心肠!

钟情则眼尖,特别是女性,不易受骗。米考伯先生将去伦敦。今晨早餐前,他写了地址卡片,系在旧日欢乐岁月中所用的褐色小提包上,虽然他煞费苦心掩饰他的笔迹,但是为妻者对他关切的锐利目光,已辨出“敦”字的笔迹。公共马车西区的终点为金十字架。现特斗胆恳求特先生,可否拨冗和我误入歧途的丈夫一晤,并多加开导?

可否请特先生在米考伯先生和他苦难的家室之间,作些调停?哦,不行,这一请求太过分了!

要是科波菲尔先生尚记得一默默无闻之人,可否请特先生代致我对他始终如一的敬意,并请转达同样的请求?无论如何,务请特先生以慈悲为怀,对此信绝对保守秘密,断断不可在米考伯先生面前提及。如蒙特先生赐复(我觉得这是最不可能的),来信请寄坎特伯邮局米·艾收。较之径寄下方处于极度痛苦中之署名人,如此可减少痛苦后果也。

向托马斯·特雷德尔先生致敬的朋友及恳求者

艾玛·米考伯

“你认为这封信是怎么回事?”当我把他给的信读过两遍后,特雷德尔抬眼看着我说。

“你认为另外那一封是怎么回事?”我说。因为他仍皱着眉头在看另一封信。

“我认为,这两封信合在一起的意思,”特雷德尔说,“比米考伯先生和他太太各自信中通常的意思要多得多——不过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这两封信都写得很诚恳,我相信,决不是事先串通好了的。真可怜!”他这是指的米考伯太太那封信;这时我们俩正并排站着,在比较那两封信,“不管怎么样,我们给她回封信,告诉她我们一定会去见米考伯先生,这总是一件好事。”

对他的这一主张,我格外赞成,因为我对她上次的来信,相当不重视,这会儿责备起自己来了。像我前面提到过的那样,当时接到她那封信时,我曾想了很多,但是我正全神贯注在忙自己的事,而且我对这家人已有经验,又没有再听到他们更多的消息,所以就渐渐地把这事撇下了。我倒也经常会想到米考伯一家,但主要是猜测他们在坎特伯雷又创下了什么“金钱债务”,再不就是回忆回忆,米考伯先生做了乌利亚·希普的文书后,见了我那副羞羞答答、畏畏缩缩的样子。

不管怎么样,当时我还是以我们两人的名义,给米考伯太太写了一封安慰她的信,我们两人都在信上签了名。当我们步行进城去寄信时,特雷德尔又和我讨论了很久,还作了种种推测,这我就不在这儿重叙了。那天下午,我们又邀请我姨婆参加了我们的讨论;不过我们得出唯一的结论是:我们必须准时赴米考伯先生的约会。

虽然我们比指定的时间早一刻钟就来到约定的地点,却发现米考伯先生已经在那儿了。他正抱着双臂,在墙的对面站着,脸上带着伤感的神情,看着墙头的尖铁,好像这些尖铁是在他少年时代曾为他遮阳的交错的树枝似的。

当我们招呼他时,他的举止显得更加有点手足无措,更加有点不如往日的文雅。为了作这趟旅行,他脱去了那套法学界的黑衣服,穿上了那件旧外套和紧身裤,但是已不太有往日的那种风度。在我们跟他谈话期间,他才逐渐地恢复了旧日的神情;不过他的单片眼镜好像仍挂得不太自在。他的衬衣领子虽然仍是往日那种大尺寸,但是有些下垂,不再笔挺了。

“先生们,”寒暄之后,米考伯先生说,“你们是患难中的朋友,所以是真正的朋友。请允许我向当今的科波菲尔太太,未来的特雷德尔太太——我这样说,是假定我的朋友特雷德尔先生,尚未和他的意中人缔结婚姻,同甘共苦——致以衷心的问候。”

我们谢过了他的问候,也作了相应的回答。接着他要我们注意那堵高墙,开始说道,“先生们,我向你们保证,”这时,我冒昧对他这种礼节性的称呼,提出反对意见,请他照从前那样跟我们说话。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他紧握住我的手,回答说,“你的热诚真挚,使我深为感动。对一个一度叫作人的庙堂残迹——要是允许我这样说我自己的话——给予这样的接待,表明你那颗心是我们共有的天性中的一种光荣。我刚才正要说的是,我现在又看到我度过一生中最幸福时光的宁静处所了。”

“我相信,这是全仗米考伯太太营造出来的,”我说,“希望她一切都好吧?”

“谢谢,”听我这么一说,米考伯先生脸色变阴沉了,回答说,“她只是还过得去。”接着,他忧伤地点着头,说,“这就是那座王座法院监狱!在这儿,多年来第一次,没有人来公布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的债务,听不到天天叫嚷着在过道里拒不退去的索债声;在这儿,门上没有任何门环可供债主猛烈敲击;在这儿,用不着给当事人送传票,继续拘留状只要在门口投递!先生们,”米考伯先生说,“在这儿,当砖墙顶上那些尖铁在散步场的沙砾上投下阴影时,我曾看着我的孩子们避开暗处,从那些图案交叉错综的网影中穿过。那儿的每一块石头,我都非常熟悉。我想,要是我禁不住露出念旧之情,你们一定知道该怎么原谅我的。”

“打那以后,我们在世路上都有了进展了,米考伯先生。”我说。

“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先生悲愤地回答说,“当我寄身在这个隐蔽所里时,我可以昂首问人;要是有人冒犯了我,我可以饱以老拳。可是现在,我跟我的同胞的关系,已经不再是以前那样体面光彩了!”

米考伯先生垂头丧气地从监狱方向转过头来,一边挽住我伸给他的胳臂,另一边挽住特雷德尔伸给他的胳臂,就这样夹在我们中间,朝前走着。

“在通向坟墓的路上,”米考伯先生恋恋不舍地回头看着,说,“有一些界标,要不是因为有渎神明,一个人是决不想跨过界标的。在我坎坷的一生中,王座法院监狱就是这样一个界标。”

“哦,你精神不太好啊,米考伯先生!”特雷德尔说。

“是这样,先生。”米考伯先生插嘴说。

“我希望,”特雷德尔接着说,“这不是因为你对法律抱有恶感了吧——因为你知道,我本人也是个律师啊。”

米考伯先生没有回答一个字。

“我们那位朋友希普好吗,米考伯先生?”大家沉默了一会后,我问道。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突然变得非常激动,脸色都白了,回答说,“如果你把我的这位雇主当作你的朋友来问候,我为此感到遗憾;要是你把他当作我的朋友来问候,我为之冷笑。不管你拿他以什么身份来问候我的雇主,对不起,我并不是要得罪你,我的回答只有这么一句话:不管他的健康怎样,他都像只狡猾的狐狸,且不说他像个凶残的魔鬼。请允许我,以我私人的身份,谢绝再谈论这个主儿,因为他对我鞭抽棍打,在我的职业地位方面,把我赶到绝望的最边缘了。”

我为无意中提到这个话题,惹得他这样激动表示歉意。“为了避免重犯这种错误,”我说,“那么我可否问一声,我的老朋友威克菲尔先生和威克菲尔小姐怎么样?”

“威克菲尔小姐,”米考伯先生说,他的脸都红了,“是个典范,是个光辉的榜样,永远是这样。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她是一个悲惨生命中的唯一亮点。我敬仰这位年轻小姐,赞赏她的品格,我因了她的仁爱、真诚和善良,对她充满崇敬!——带我,”米考伯先生说道,“到哪个拐角处待一会儿吧。因为,说实话,在我眼下这种心情下,这我受不了。”

我们推推拥拥地把他带到一条狭小的街道上。他掏出口袋里的小手帕,背向着墙站在那儿。如果我也像特雷德尔那样神情严肃地看着他,他一定会觉得,我们这样的同伴,决不可能让他振奋起来。

“我是命该如此,”米考伯先生说着,毫不掩饰地呜呜咽咽哭了起来,不过即便如此,仍然隐约地有着往日那种做什么事都要装斯文的样子,“我是命该如此,先生们,我们天性中美好的感情,到了我身上就成了丢人现眼的事了。我对威克菲尔小姐的崇敬,是穿进我心头齐发的万箭。请你们最好还是撇下我,把我当作一个浪子,随我在世上流浪吧。蛀虫会以飞快的速度把我的事儿给安排妥帖的。”

我们没有理会他的这种祈求,一直站在他身旁,末了他收起自己的小手帕,把衫衣领子往上拎了拎,把帽子歪戴在一边,嘴里哼起小调来,为的是要瞒过附近也许在注意他的人。这时我提议——我怕我们要是没看住他,他会出什么意外——要是他肯乘车去海盖特,我会十分高兴地把他介绍给我姨婆,而且那儿有供他住宿的地方。

“你可以为我们调制一杯你拿手的潘趣酒,米考伯先生,”我说,“那样你就会忘掉心头的一切不快,尽想些比较愉快的事了。”

“再不,要是把心里话跟朋友们说说,心里可以更舒畅些,那就跟我们说说吧,米考伯先生。”特雷德尔小心地试探着说。

“先生们,”米考伯先生说,“你们想要我怎样就怎样吧!我是海面上的一根禾草,任由大象往四面八方冲打——对不起,我应该说大浪。”

我们又胳臂挽着胳臂继续朝前走去,走到公共马车站,发现马车刚要出发,于是我们就上了车,一路平安地到达海盖特。我心里感到很不安,一时没了主意,不知道最好该说点什么,做点什么——特雷德尔显然也跟我一样。米考伯先生大部分时间都陷入深深的忧郁之中,只是偶尔想表示轻松一下,随口哼起一支小调的尾声来。但是,他那故意把帽子歪戴一边,把衬衣领子拎到齐眼高的模样,只能使他那重又陷入深深的忧郁,更加显眼。

因为朵拉身体不适,我们没有去我家,而是去了我姨婆家。我姨婆一经通报就出来了,亲切热情地欢迎米考伯先生的到来。米考伯吻了她的手后,就退到窗前,从口袋中掏出手帕,跟自己作了一番内心的搏斗。

狄克先生正在家里。他生来就极其同情任何一个心情似乎不好的人,这种人他很快就能发现,因此他在五分钟内,至少跟米考伯先生握了六次手。对于身处困境的米考伯先生来说,一个陌生人对他如此热情,当然就使他感动万分了。因此,每一次握手时,他都只能说,“我亲爱的先生,你太使我感激了!”狄克先生听了这话大为满意,于是就再一次握手,而且比先前握得更有劲。

“这位先生的友情,”米考伯先生对我姨婆说,“特洛伍德小姐,如果你允许我从我们粗野的国民运动项目中选一个词来形容的话——把我给‘击倒’了。对一个在困惑不解和忐忑不安的多种重负下挣扎的人,这样的接待真让人担受不起,这是我敢向你保证的。”

“我这位朋友狄克先生,”我姨婆得意地回答说,“可不是个寻常人哩。”

“对此我深信不疑,”米考伯先生说。“我亲爱的先生,”因为狄克先生又跟他握起手来了,“我深深感受到你的热烈情谊!”

“你心里觉得怎么样?”狄克先生带着担心的神情问道。

“没什么,我亲爱的先生。”米考伯先生叹了一口气,回答说。

“你得打起精神来,”狄克先生说,“尽可能使自己舒坦一点。”

这几句关心友好的话,同时又发现狄克先生的手再次跟他握在一起,使米考伯先生感动万分。“在人生变幻无常的景象中,”他说道,“我偶尔也有幸遇到过沙漠中的绿洲,可从来没有遇到过像现在这样草木葱葱、泉水汩汩的绿洲啊!”

要是在别的时候,我听了这话也许会觉得有趣,可是这时我们都感到局促不安。我看出米考伯先生一直犹豫不决,摇摆于显然有话要说和尽力克制不说之间,这使我焦急得全身发热。特雷德尔坐在他那张椅子的边上,两眼瞪得大大的,头发显然比往常竖得更直,时而看着地面,时而看着米考伯先生,丝毫没有想说句话的意思。至于我姨婆,显然我看到她把自己最敏锐的观察力,都集中在她的新客人身上,但比我们两个更能实际运用自己的才智;因为她一直跟米考伯先生交谈,不管他愿不愿意,使得他非说话不可。

“你是我外孙很老的朋友了,米考伯先生。”我姨婆说,“我要是有幸早跟你会面就好了。”

“特洛伍德小姐,”米考伯先生回答说,“我也希望有幸能早跟你认识就好了。我以前并不总是像你现在看到的这副倒霉样子的。”

“我想米考伯太太和你府上的人都好吧,先生。”我姨婆说。

米考伯先生低下了头。“特洛伍德小姐,他们,”他停了一会,才不顾一切地接着说,“就跟化外之人、无家可归的人所能盼望的那样。”

“哎呀,我的天!”我姨婆突然叫了起来,“先生,你说的是什么呀?”

“我一家人的生计,特洛伍德小姐,”米考伯先生回答说,“处于风雨飘摇之中。我的雇主——”

说到这儿,米考伯先生让人着恼地戛然停住了,动手削起柠檬皮来;这些柠檬,连同供他用来调制潘趣酒的其他物品,全是在我的安排下放在他面前的。

“你刚才说到你的雇主,”狄克先生说,一面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胳臂,提醒他。

“我亲爱的先生,”米考伯先生回答说,“你提醒了我,多谢你啦。”他们又握了一回手。“特洛伍德小姐,我的雇主——希普先生——有一次承他的情告诉我说,要不是他雇用了我,赐给我薪水,那我十有八九要流落江湖,走遍全国,干吞刀吐火的把戏了。即使我自己还没有落到这种地步,我的孩子仍有可能沦落街头,靠表演弯腰、曲体、拿大顶、翻跟斗为生,而米考伯太太,就得奏起手摇风琴,为他们那些违反常情的技艺助兴了。”

米考伯先生富有表情地把手中的刀子信手一挥,表示他死了之后,孩子卖艺为生的事是有可能发生的,然后便又带着绝望的神色,继续削起柠檬皮来。

我姨婆把胳膊肘搁在她平常放在身旁的小圆桌上,全神贯注地看着他。虽然我不喜欢用圈套把他不打算说的话套出来,我本来还是想趁此机会拾起他的话头的。可是,这时我看到了他的一些异常举止,其中最引人注意的是:他把柠檬皮倒进了水壶,把糖倒在放烛花剪子的盘子里,把烈酒倒进了空壶,还坚信不移地想从烛台里倒出开水来。我知道紧要关头就要来了。果然如此,他把所有用具、器皿全都哐哐当当地收成一堆,然后从椅子上站起,掏出口袋里的小手帕,突然大哭起来。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用手帕捂着脸说道,“在所有活儿里,这是件最需要无忧无虑和自尊心的活儿。我干不了啦,这活儿我不可能干啦!”

“米考伯先生,”我说道,“你这是怎么回事?请你说出来吧。在场的都是自己人呀。”

“都是自己人,先生!”米考伯先生重复了一句;接着,他原先憋在心里的一切,便都迸发出来了,“天哪,主要就是因为我是在自己人中间,我的心情才会这样的啊。这是怎么回事,先生们?这不是怎么回事?奸谋恶行就是这回事;卑鄙无耻就是这回事;撒谎欺骗、阴谋诡计就是这回事;把所有这些恶行坏事汇集在一起,总名叫作——希普!”

我姨婆拍起了手,我们都像着了魔似的一下站了起来。

“我挣扎过来了!”米考伯先生说,一面拿着手帕猛烈地打着手势,还不时时挥出双臂,仿佛在非人力所能克服的困难下游泳似的,“我再也不要过这种生活了。我是一个可怜虫,凡是能让生活过得好一点的东西,我全被剥夺了。给那个魔鬼似的恶棍当差,我受尽了一切禁忌。把我的太太还给我,把我的家庭还给我,把现在脚下戴着刑具走来走去的小可怜虫,换成真正的米考伯吧。就是要我明天去吞刀吐火,我也去干,而且还干得津津有味!”

我一生之中还从未见过这般激愤的人。我想使他平静下来,可以稍稍恢复理性。可是他越来越激动,别人的话一句也听不进去。

“在我把——把那条——呃——万恶的——毒蛇——希普——炸成碎片以前,”米考伯先生像个在跟冷水搏斗的人似的,喘息着,喷着气,呜咽着说,“我决不把手伸到任何人手里!在我把——呃——维苏威火山——搬到——呃——那个无耻的恶棍——希普——头上喷发之前,我决不接受任何人的款待!在我把——呃——那个说谎骗人的——希普——的眼睛——从他脑袋上——呃——抠出来以前——这个屋子里的——食品——呃——特别是潘趣酒——呃——我咽不下去!在我把——呃——那个空前绝后、遗臭万年的伪君子——作伪证者——希普——碾成看不出的尘粉以前——我——呃——我谁也不认——呃——什么也不说——呃——哪儿也不待!”

我真的有点害怕米考伯先生会当场气绝身亡。他挣扎着口齿不清地说出这些话来,不论什么时候,凡是说到希普这个名字时,他都是踉跄向前,有气无力地朝它冲去,接着以近乎惊人的猛烈劲头吐出来,那样子看上去实在吓人。不过,这会儿他已瘫坐在椅子上,喘着气,两眼朝我们看着,脸上出现了种种可能有而不应有的颜色;一连串没完没了的团块,连续地急冲进他的喉头,接着好像又从那儿冲进了他的前额,那样子简直就像到了穷途末路。我本想过去照顾他一下,但他挥手叫我走开,也不肯听我说一句话。

“不,科波菲尔!——在威克菲尔小姐——呃——从那个——无恶不作的恶棍——希普——那里所受的侮辱——呃——洗刷干净以前——什么也不说!”(我深信不疑,要不是他觉得“希普”这个名字要出现,使他激发出惊人的劲头来,他是三个字都说不出来的。)“要绝对保密——呃——对全世界——呃——没有例外——下星期的今天——呃——早餐时间——呃——这儿所有的人——呃——包括姨婆——呃——还有这位特别友好的先生——呃——都到坎特伯雷的旅馆——在那儿——呃——你跟米考伯太太和我——呃——同唱《往日的时光》——呃——的旅馆里——呃——我要揭发——那个无法容忍的恶棍——希普!我没有要说的了——呃——也不要听劝告——马上就走——跟别人在一起——呃——我受不了——快去钉住那个该死的、气数已尽的背信弃义者——希普!”

他所以能够一直说下来,靠的就是这个具有魔力的名字;现在他以超过以往历次所用的劲头,最后再重说了一遍这个名字,随后便冲到屋子外面去了;把我们留在了兴奋、希望、惊讶的状态之中,使我们变得比他好不了多少。不过即使在这种时候,他写信的热情依然强烈得难以抑制;因为当我们还处在兴奋、希望、惊讶的高潮中时,邻近的小旅馆里就有人给我送来了下面这封牧函式的短信,信是他到那家小旅馆里后写的:

绝密

我亲爱的先生:

敬启者,吾适才激动失态,恳请先生代向令姨婆深致歉意。火山闷燃,受抑已久,今日喷发,盖因内心斗争之结果,其情易于意会,难以言传也。

有关约会事,想必前已约略表明:其时为下周今日之早晨,其地为坎特伯雷招待公众之小旅馆,亦即米考伯太太与吾,一度有幸与君同唱特威德河彼岸不朽税收官著名歌曲之地也。

一旦吾责得尽,吾过得补(唯有如此,才能使吾得以正颜面向世人),吾将不复闻于人世矣。吾但求能瘗骸骨于人人归宿之地,正如

村里无文诸父老,

各自长眠****中,

碑文则简单书

威尔金斯·米考伯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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