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辰烨的生辰筵席,办得格外隆重。三宫六院的嫔妃,朝堂文武百官,都被请了来。包括丞相姚倾焱之子——姚之禹,以及姚之禹新过门的妻子,付锦棠,或者说,是替嫁入宫的,洛冰蝶。
冰蝶蒙着面纱,紧张地看着周遭一圈故人。如果这个时候被认出来,或许不会像昨夜被寒辰烨戳穿身份那么简单了。那些三宫六院的嫔妃,若是见到她这个消失已久的惜嫔重新出现在皇宫,那她一定会被她们吃得骨头都不剩。
她将面纱又往上扯了扯,盖住了面容。有几个人来和姚之禹打招呼,也顺便问候了冰蝶,而冰蝶只低声地说自己身体依旧不适蒙混过去。在这样的关头,她的容貌,她的声音,都会成为最致命的凶器,置她于万劫不复。
宾客到齐了之后,寒辰烨便举起了酒盏,又是一番慷慨言辞。冰蝶心不在焉地听着,一颗心忐忑得上蹿下跳。每次宫中有些盛事,都会有这样的演讲,以前她还会用心去听一听,可是如今,她已经紧张得浑身冷汗,自是听不进寒辰烨在说什么。
“娘子,可有何心事?”姚之禹也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一手把玩着酒杯,一手轻轻揽过冰蝶,戏谑地问道。
冰蝶看了他一眼,却立刻避开视线,低声道:“无碍,只是身体不适罢了。”
姚之禹半信半疑地笑了一声,把冰蝶放开,却撑着腮,以玩味的目光打量着寒辰烨。寒辰烨朝他看了一眼,嗤笑了一声便转开了头。
佟芊瑶已是怀胎九月,肚子已经挺得高高的。她半倚在凤椅上,本想站起来为寒辰烨祝酒,却被寒辰烨一手按住。佟芊瑶怅然若失地一笑,便坐着道:“臣妾祝皇上龙体安康。”
寒辰烨淡然一笑,却夺走了佟芊瑶手中的酒盏:“皇后的心意朕心领了,只是这酒,还是别喝了。”
佟芊瑶笑了笑,便看到台下一群妃嫔艳羡妒忌的目光。兰妃、淑妃等人也一一上来敬酒,端嫔上来时,忸怩着身子,浓妆艳抹的脸上满是勾引魅惑的笑容。冰蝶看着,也不过耸肩一笑。虽然一别多时,这后宫的明争暗斗,依旧如故。她垂眸不再去理会这一切,只求在这种时刻自保便好。
嫔妃敬酒结束后,便轮到了朝臣百官。首当其冲的自然是丞相姚倾焱,而姚之禹紧随其后。冰蝶本也心不在焉,可是在听到姚之禹说的一番话之后,瞪圆了眼睛。
“皇上,臣昨日新过门的妻子付锦棠,说她能歌善舞,才艺双馨。臣想着不能吃独食,何不如在这样的日子,让内人献上一曲,以博一乐?”
话音刚落,全场叫好。冰蝶却脸色惨白、双目圆瞪地盯着姚之禹。这个姚之禹,是无心还是有意?她何时说过她才艺双馨能歌善舞了?她何时答应要给寒辰烨祝寿了?这明摆着是刁难!她紧张地看了看四周,所有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
冰蝶不动声色地擦了擦额角沁出的汗珠,款款起身,走到寒辰烨面前微微一福身,又猛烈地咳嗽了几声,以刻意压低的沙哑嗓音道:“虽有心为皇上祝寿,怎奈病仍未好转,只得献上一舞,聊表贺意。”这种时候,故技重施,反而不容易引起怀疑。病哪有那么快好,不是么?唱歌的话势必会有人听出这是洛冰蝶的声音而暴露身份,而献舞的话,应该还有几分胜算。
寒辰烨也挑起眉毛,上下打量着冰蝶。这个丫头,诗书礼仪是从白烨那里学了不少,只是何时竟会了舞蹈?他审视着冰蝶,饶有兴味地回道:“无妨。朕倒是很期待看看,之禹的结发妻子,舞姿如何。”
冰蝶浅浅道了句谢,便起身。乐匠师心领神会,鼓瑟声起,琴瑟和鸣。
是金蝶舞。
她今日一身白绸作底金丝绣蝶的舞裙。箜篌奏响,水袖一甩,白练飞出。七弦琴琴弦律动,冰蝶闻声扬袖,袖中白练如闪电凌空,划出惊美绝世的弧线。玉笛声飞,冰蝶足尖轻踮,腾空一跃,腰间环珮相击,泠泠作响。裙摆上用金丝绣出的金蝶也随这一跃而翩翩起舞。金蝶飘舞间,仿佛星辰点点,在明媚春阳下金光潋滟。
此情此景,好似朗日与星辰同辉,白日与黑昼同耀。
真真是美不胜收。一曲罢了,满堂喝彩。冰蝶堪堪站定,面向寒辰烨,深深作揖,便欲退回自己位置上,却怎么也迈不开脚步。寒辰烨的眸光,是她此生从未见过的复杂。他的眼眸一向如夜空,虽漆黑深邃,却总有星辰在黑色的天幕中闪耀。绝美的面容上,凝滞着僵硬却略带悲伤的笑意,这反倒让冰蝶有些害怕了。
寒辰烨倏然低声开口:“你是何时学会的?”
冰蝶一愣,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寒辰烨是在对她说话,怔了半晌才微微低眸,再度俯身叩首,便头也不回地往姚之禹身边走去。不错,她本不会舞蹈的,白烨当时只教过她诗词和礼节,歌舞琴棋却是不曾传授的。她学会这支金蝶舞,是在翠烟楼,那个有如噩梦,却误打误撞遇上故人、并学会了跳舞在此刻救了她一命的地方。当时在翠烟楼虽不曾接客,但是青柳还是拖着她学了几支舞。她当时极不情愿,动作也没有刻意去记,只是毕竟跟着青柳看过了许多遍,脑海中也是有些许印象。所以方才,她凭着记忆和临场发挥,一舞倾城。
但是如果是内行的人,应该看得出,她的动作破绽百出吧?她此刻只想快点回到座位,让所有人的注意力转移。
她刚回到姚之禹身边,还没坐定,便看到寒辰烨倏地站起身来,一步步地走了下来。他的身影在初冬寒冷而明亮的阳光下,更显高大峻拔,清冷的眸子逆着光,显得有几分阴冷。冰蝶有些窒息地抬首看着他。
寒辰烨又要做什么?当众戳穿她的身份么?冰蝶蹙眉盯着寒辰烨,而他也沉默地盯着她。那不过一个瞬间的沉默对视,对他们两人却都像是过了一个世纪。就在不久前,他们即便算不上是恋人,也能说得上是交好。可是现在,她却恨他入骨,势同水火。
寒辰烨沉吟许久,却倏然淡然一笑。这个结果,他本就预料到的,不是么?这一切,也都是他一手策划的。而他所失去的她,他也会亲手挽回。想着,他忽然弓身,苍劲却瘦削的手指扣住冰蝶的小臂,一下将冰蝶扯了起来,冰蝶一时没有防备,踉跄着跌入他的怀抱,额角撞在他的肩膀上,隐隐疼痛让冰蝶瞬间清醒地要挣脱寒辰烨。寒辰烨却含笑望了她一眼,臂弯将她圈得更紧:“之禹。”
姚之禹见自己的结发妻子被寒辰烨这样抱在怀里,却也全然像个无事人似的,妩媚的凤眼迷离而含笑地盯着两人。
而那群嫔妃早已坐不住了,眼睛里都快要喷出火来,寒辰烨怎么能对一个有夫之妇这样亲昵暧昧!
寒辰烨却也浑然不知似的,继续看着姚之禹,声音染了几分戏谑,却掩不住那一份柔情:“朕平日里待你如何?”
姚之禹挑起柳叶般纤长的眉毛,妩媚的凤眼波光流转:“皇上待臣自是极好的,臣感念在心,无以回报。”
寒辰烨半含讽刺般地回了一声,却将冰蝶搂得更紧:“无以回报?那朕给你一个机会报答朕。”
冰蝶被他炽热的提问灼烧得有些恍惚,灼烫到心中的恨意几乎要喷发出来。此时此刻,她若是身上带了凶器,可以当场解决寒辰烨,了却心头之恨!可是她却什么也没带,什么也不能做,还被这个势不两立的敌人抱在怀里,着实是窝囊!
寒辰烨不经意地扫了她一眼,便笑着道:“朕听闻,之禹身边莺燕无数,处处留情,却不曾真心对待任何一个女子。”
姚之禹嗤笑了一声,转动着酒盏中莹莹的琼浆玉液:“皇上此话是何意?”
寒辰烨也倏然一笑:“付锦棠这样秀外慧中的女子,给之禹做了结发妻子,怕是也不会被认真对待。朕是可惜,这样一个美好的女子,金钗错付。”
在场众人都不免倒吸一口凉气。虽说寒辰烨素来与姚之禹交好,有那么点损友的意味,但是当着众人的面,这样损姚之禹,似乎也不大好吧……姚之禹却毫不讶异的模样,轻勾起销魂的樱花薄唇:“皇上的意思是?”
“之禹,何不如将付锦棠让给朕作皇妃,朕自当补偿你美人无数。”寒辰烨云淡风轻地开口,却惊呆了在场的所有人,除了姚之禹。
这是,当众抢别人老婆!寒辰烨什么时候成了这种人了?文武百官立刻炸开,议论纷纷。而更加低气压的,是那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嫔妃,本来有个美得不似常人的淑妃乌塔芬娜已经让人烦心了,可如今这个什么付锦棠竟一支舞迷倒了皇上,并就这样从丞相的儿媳,跃居为夜曦天子的皇妃?
冰蝶像是被雷劈了一般,只觉得脑子嗡嗡地响,不可置信地盯着寒辰烨。微风轻拂,她面前的面纱在缓缓飞舞,划在脸上一片冰凉。
姚之禹的反应却更令人大跌眼镜。他昨日才娶进门的妻子,如今被寒辰烨这样强行夺走,姚之禹也没有丝毫眷恋挽留,反倒是眯起眼睛:“交换自然是可以,只是皇上要给臣多少个美人儿呢?”
居然将自己的结发妻子去换美人如云?这个姚之禹也着实是荒唐!文武百官立刻开始抨击姚之禹,姚之禹却依旧淡定如常。而真正的付锦棠却隐在人群中,庆幸自己没有嫁给他。
冰蝶愣了许久,终于挣脱寒辰烨,睁大了眼睛盯着他。这个寒辰烨,究竟在想些什么?
寒辰烨却也没有管她,兀自转向宾客满席,朗声道:“付锦棠,才貌双馨,一舞倾城,朕甚是心悦。册封为惜嫔,赐香舞殿。”
惜嫔!
台下一片欷歔。惜嫔洛冰蝶,早已是宫里人人皆知的蛇蝎妇人,曾是风靡一时的茶余饭后的谈资。只不过随着时间的冷却,本来已经快被宫里人遗忘时,却又来了个付锦棠,取代洛冰蝶,坐在了惜嫔的位置上!难不成,寒辰烨对那个洛冰蝶还念念不忘么!
其中,脸色最难看的,便是端嫔碧姝。她费尽心思才除掉了洛冰蝶,将之前惜嫔、梨嫔、端嫔三足鼎立的格局变成了梨嫔、端嫔分庭抗礼,谁知现在又横空冒出个惜嫔,她怎能不气!
冰蝶心中已是乱作一团。她真的,从来不曾看透这个九五之尊的夜曦天子——寒辰烨。她从来猜不透,他的一言一行,究竟是为了什么。就像现在,她明明是一个恨不能置他于死地的人,寒辰烨为什么……为什么不仅不杀她,还要把她推回惜嫔的位置上呢?
寒辰烨的双眸如漆黑的夜,无悲无喜地射进冰蝶心中:“为何不谢恩?”
冷冷的一声质问,听来却似乎包含了太多深沉的东西。冰蝶怔忡着,她其实很想拒绝。她不想再当这个男人的妃子,可是却又不得不承认,回到他身边,才是杀他的最好方法。关键是,如果现在表现出太积极的样子,却又会被诟病不忠于自己的丈夫。冰蝶看了眼姚之禹,虽然姚之禹不在乎,但是作为女子,恪守妇道是基本的底线。但是,不当皇妃,要想杀寒辰烨实在是太难了。
怎么办……冰蝶脑子飞速运转着,忽然她以袖掩面,作出一副啜泣的模样:“夫君当真不要妾身了么……”演技不够好,哭是哭不出来的,只好挡住眼睛,尽量让声音凄惨得比较真实。
姚之禹却与寒辰烨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深邃的笑意。姚之禹缓缓站起,拍着冰蝶的肩膀:“娘子,是为夫对不住你。只是,你在为夫这里,的确不会被好好对待。既然皇上愿意真心对待你,你该庆幸才是。”说完,姚之禹将冰蝶的手牵着放到了寒辰烨的掌心,“那便求皇上,好好对待臣的妻子……不,好好对待惜嫔娘娘了。”
寒辰烨笑着颔首,冰蝶一边腹诽着姚之禹简直不是人,一边还要继续作出伤心欲绝的模样,挡着眼睛佯装哽咽道:“那……臣妾,谢过皇上。”
疯了,疯了疯了疯了!
再次踏入香舞殿时,冰蝶满肚子窝火地朝床上一坐,脑子乱得像是一团浆糊。
真的想不通,寒辰烨为什么这样对待她!究竟是纵容,还是处心积虑?让她重回惜嫔之位,摆明了给了她更多机会接近他杀了他;可是,也给了她更多被旧识认出、身份败露的危险。所以,寒辰烨这究竟是出于何意呢?
只不过,有一件事情很明确。那就是这段时间,是不敢摘掉面纱了。如果被那些妃嫔看到她其实就是洛冰蝶,估计还没去复仇,便被这些红了眼睛的嫔妃害死了。
“奴婢见过惜嫔娘娘。”
倏然,一个乖巧的声音打断了冰蝶纷乱的思绪。冰蝶定睛一看,却有点心虚了。
竟是烟萝!竟是她曾经最信任的婢女烟萝!彼时,烟萝是寒辰烨亲自钦点的宫女,特意派到她身边来侍奉她,说是不希望她再遇上双喜那种暗中使绊子的人。当时,她还曾因此而对寒辰烨满怀感激。可是如今,再次见到烟萝,她的恨意却更深了。
为什么?为什么让烟萝来?为什么在她大计尚未开始的时候,就与旧人重逢?寒辰烨是故意要让她被烟萝识破身份,然后让她的归来在后宫传遍,而后不费吹灰之力便让她不攻自破吧?他只需要坐视那些妃子千方百计谋害冰蝶,便可高枕无忧了。
寒辰烨,你好手段!
烟萝却看着冰蝶复杂的眼神,倏然淡然一笑:“娘娘,奴婢知道您是谁。”
冰蝶脸色白了白。这么快就知道了?寒辰烨告诉她的?
烟萝却依旧笑得温婉:“皇上说,在香舞殿,便无须带着面纱了,会胸闷气短的。”烟萝回想着寒辰烨嘱咐这些话时认真的神色,不禁掩唇笑了起来。
冰蝶一脸惊讶。寒辰烨这是在玩她?
烟萝止住笑声:“娘娘放心,皇上嘱咐过了,娘娘的身份,奴婢绝不会张扬出去的。”
这又是闹哪出?冰蝶忍无可忍地揭下面纱,露出原本惊艳的容貌:“寒辰烨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包庇我?”她真的想不通啊,她可是个随时可能威胁他性命的人,为什么……烟萝却有些怅惘般,静静望着冰蝶不说话。冰蝶颓然躺倒,良久,却淡淡问了一句:“他为什么派你来?来监视我的么?”让这个烟萝时刻监视着她,她便也无从有机会下手复仇了?
烟萝上前来替冰蝶打下床帘,声音隔着一层帷幔,有些朦胧,却依旧明晰:“皇上让奴婢来,只有一个任务。”
冰蝶看着帷幔外的烟萝,蹙眉等待着后文。烟萝却缓缓转身离开,只在踏出门之前,声音有些缥缈地传来:“奴婢是奉命前来保护娘娘的。”
奉命,保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