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萝端来仍冒着热气的乌鸡汤:“娘娘,趁热喝了吧。”
冰蝶低低应了一声,烟萝便乖巧地退下了。自从冰蝶被诊出喜脉来,受到的待遇高了不少,反而不太适应了。而且,最扰乱她心绪的,还是寒辰烨那波澜不惊却又让她恍如五雷轰顶的话语。他知道她一切心思,与她赌下这一情局。可是她输不起这一生,她的心,既然给了白烨,要如何收得回来……她还曾经幻想过有朝一日能逃离这幽幽深宫,与他双宿双飞。
可是白烨他,从不曾对她的情意给过丝毫回应。她本也想这样安静地等着,等着他点头,等着他终有一天爱上她。可是现在看来……
冰蝶苦笑着阖眸:“看来我是等不到了……”
“你说什么等不到了?”
倏然,清冷淡漠却又那样熟悉的声音传来,带着久违的暖意。冰蝶如触电一般,整个人僵硬却飞速地转过身。
日夜思君不见君。
冰蝶眼前忽然弥漫起混沌雾气,清凉的泪覆盖了她的眼眸。她还记得当初拜师时,白烨曾带着她念过一首诗: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如今,她怀了龙嗣,就注定终身幽禁。
白烨的面具依旧像一块冰,隐去了他所有情绪,只看得见那一对漆黑如夜的眼睛。他声音中听不出任何悲喜,平淡得如同他的白衣胜雪:“听闻你有了身子,为师特来道贺。”
又是这样刻意的淡漠疏离,又是这样万年不变的温润有礼,冰蝶忽然心中酸楚,抬起朦胧泪眼有些失控地喊道:“我不是你徒弟,你也不是我师父,从你赶走我的那一天,就再也不是了!”她从来,不甘心只做他的徒弟啊……
白烨却丝毫不为所动,依旧淡漠:“你在怨我。”
冰蝶忽然失声恸哭,跌坐在案几边,瘦削的双肩剧烈颤抖着:“我不懂,为什么你可以做到始终云淡风轻,为什么你从来不会有任何情绪的波澜。你到底有没有心?”
白烨怔了少顷,缓步上前,轻轻将手放在她肩头。其实,并不是那样波澜不惊的。他也想做到万事都可云淡风轻,可是他做不到。发现冰蝶身中合欢蛊那次,那个枯瘦的她令他肝肠拧作一团;帮她解合欢蛊那夜,他画地为牢,喝下她掺杂了****的茶水,以药效来掩饰他的意乱情迷;发现冰蝶被困于山洞中那次,他只觉心脏被挖空了,天崩地裂;看见归来的冰蝶与恭顺王寒辰煜打情骂俏时,他是那样五味陈杂,不顾一切地当下册封了冰蝶;而这次,听闻冰蝶怀了身孕,他前所未有地惊喜。
他已经做不到,平心静气了。
可是他现在不能告诉她,白烨的真实身份。他也做不到,承认自己的心意。
因为……白烨,或者说寒辰烨,轻轻叹息了一声。因为他心里,或许还留着一个位置,那个位置,从来都属于皇后佟芊瑶。那个惊艳了他少年时光的女孩,那个杀了他父亲和三弟的女子,那个不遗余力助他巩固皇位的女人。佟芊瑶,即便他无法释怀她的罪行,即便她不再是少女时单纯的样子,他也没有办法忘却。
所以,他也做不到,全心全意去接受冰蝶。不论是以寒辰烨的身份,还是以白烨的身份。所以他昨日与她赌了一局,赌她若能放下白烨,那他也放下前尘过往,将心给她。他其实也是想给自己一个机会,彻底挥别与佟芊瑶那段虽刻骨铭心却已是腐烂的爱情,去接纳这个女孩。
冰蝶的啜泣缓缓停了下来,心也一寸寸凉了下去。或许从头到尾都是她一个人在唱独角戏,他从不曾动过情。冰蝶低头,道:“你走吧,从今往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白烨微微蹙眉,却倏然轻哂,险些忘了自己来这里的初衷:“你若真不想见,那便不要再见了。只不过,你今日还需去见一个人。”说着,他倏然走上前来轻揽住她的纤腰,言笑中自带着一股少年意气,“是一个一别多日的故人了。”
言罢,冰蝶便觉身体一轻,整个人被白烨轻拥着飞了起来。身下是夜曦皇宫巍峨秀妍的景色,在他足下轻功带起的风中呼啸而过。风光从琉璃碧瓦的宫殿,变为御花园锦簇斑斓的花海,又换做青翠幽深的山峦,最后映入眼帘的,是一方古朴而不失风雅的殿宇。冰蝶被白烨轻轻放下,却有些错愕。
的确是许久不见了。
雪华殿,恭顺王,寒辰煜。
还没进门,便听得殿内传出一阵令人揪心的咳声,那样剧烈,仿佛五脏六腑都要被咳出来。冰蝶轻敛黛眉,数日不见,寒辰煜的病,竟严重到了这个地步么?
白烨领着她走进去,正撞见因病发面色惨白,唯有唇角流下一丝殷红鲜血的寒辰煜。白烨微微呵斥:“怎么又病成这个样子了?”
寒辰煜却倏然起身,丢了擦拭过血迹的白帕,负手笑着走过来:“难为你还大老远跑来看望我,还把这个丫头带来了。”寒辰煜凑到冰蝶面前,眸中是一如既往的调笑。
冰蝶本能地后退一步,却被白烨一只手臂轻轻揽住,圈在他的臂弯中。冰蝶有些错愕地转向白烨,却发现白烨并没有在看她,而是对着寒辰煜道:“你知道我今日带冰蝶来所为何事。”
寒辰煜却沏了两盏茶,摆在青木案上,兀自跪坐下:“你这人还是如此无趣,无论何时都只记得正事,也未免太过刻板了些。何妨共赏这桃花林间美景,饮酒作诗?”
白烨依旧揽着冰蝶,轻轻在青木案便坐下。冰蝶被他这亲昵而带着些许霸道的动作弄得有些糊涂,这种感觉……很像是寒辰烨,那种不容违抗的温柔。
寒辰煜却斟酒一壶,举杯笑道:“那且将这杯酒,祝贺惜嫔娘娘喜得龙嗣。”
冰蝶正欲举起茶盏,身侧白烨却发力将茶盏平着推出去,直直撞飞了寒辰煜手中酒盏,琼浆玉液落了一地。寒辰煜有些懊恼地正欲责怪,却听得白烨那冰冷而不容抗拒的声音:“本就病弱,还喝酒!”
寒辰煜闻言怔了半晌,才摇头叹息。罢了,也是皇兄寒辰烨的一番好意。
而冰蝶却更加惊恐地看着白烨。这种语气……和寒辰烨,实在是太像了!可是两个人声音不同,那么只能更进一步验证了她心中猜测——白烨必然是寒辰烨的兄弟!说不定是哪个没落的王爷,躲在夜曦皇宫中随时准备篡位。她曾经这样质疑过,只是白烨没有给出正面回答。可是,她只能这么猜了!
戴着面具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还有当初逼她献身于寒辰烨,这个白烨肯定是夜袭皇室中人!他跟恭顺王关系这么好,估计两个人正准备联手推翻寒辰烨!正当冰蝶专心致志地推理着满脑子精彩的权谋宫斗小剧场时,却见白烨又好气又好笑地问道:“冰蝶?我喊了你好几声了。”
冰蝶这才回过神来。
白烨笑着摇摇头:“我让你把你那日被捉去山洞差点被烧死的细节说给恭顺王听,我托付他调查此事。”虽然他之前托付过太后和皇后,只不过她们二人行动起来毕竟不如这个隐世的王爷方便。
冰蝶都快忘了这事,被这么一提醒,才回忆道:“那日你们二人在殿内商讨,我站在门外,忽然有人从身后钳制住我,我挣扎时那颗夜明珠落了出来,随后只觉颈间一痛,我便晕了过去。醒来时已经被困在着火的山洞中了。”
白烨忽然问道:“你当时颈间一痛,可是被那人以钝器敲打所致?”
冰蝶极力回忆着,摇了摇头:“不像是被敲击的疼痛,我记得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下。”
闻言,白烨和寒辰煜交换了一个神色。想必,那应该是蛊术最常用的毒蝎了……
那么此事果然和蛊术有关了。
嘱咐过寒辰煜继续调查后,白烨便准备带着冰蝶离开,却被寒辰煜留住。白烨略是讶然地回首,却见寒辰煜微微蹙眉。白烨心领神会:“冰蝶,你先在外面等着,我随后便来。”
冰蝶也极是乖巧地应了一声,白烨关上门,淡然道:“何事这样神秘?”
寒辰煜声色中却含了凌厉:“皇兄,你可知近来宫里传开了一个消息?”
白烨闻言挑眉。
寒辰煜依旧严词厉色:“有公子白衣胜雪,来去如虹,不知其真面目也。只见清影万千,英姿飒然,神出鬼没,不知其是敌是友。”寒辰煜说完,脸色更是冰冷,“宫里人似乎已经发觉了你的存在。皇兄,你要知道,白烨这个人根本就是虚无缥缈的。若是白烨的存在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恐怕会查出白烨其实就是你,那皇兄你这么些年来隐姓埋名暗查蛊术一事势必会败露。从前你只在裕华地宫扮成白烨避人耳目,可是自从冰蝶出现后,你顶着白烨的身份在夜曦皇宫中飞来飞去,不被发现也难啊!皇兄!”
白烨,或者说寒辰烨,闻言怔了片刻,却倏然轻哂:“怎么?你是要提醒朕,从此不可再与冰蝶往来,好给你可乘之机么?”
似乎被窥破心事一般,寒辰煜陡然恼羞成怒,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明明是为了这个一直敬爱的皇兄考虑,怎么就变成趁机夺他的女人了!
寒辰烨却朗声笑了起来:“皇弟,朕与你开个玩笑罢了,何必当真。”
寒辰煜有些气结,叹道:“总而言之皇兄,凡事你还需仔细斟酌。白烨的存在若只是让几个小宫女心驰神往还罢,只是你别忘了,乌塔芬娜当下也在这宫中。想必她已然听闻了宫中的流言,以她的警觉,对白烨的身份势必起疑。若被乌塔芬娜发现白烨就是你,被她发现你我二人在暗中调查蛊术之谜,谁知她会作何反应。”
寒辰烨这才噤声。寒辰煜说得不错,乌塔芬娜的确是个危险的角色。她本就精通蛊术,神秘莫测,进宫的目的也不得而知。若是她对白烨的身份起疑并着手调查,那难保不会查出白烨其实就是当朝天子寒辰烨,会发觉寒辰烨在暗中调查她所擅长的蛊术。这么一来,乌塔芬娜就会察觉寒辰烨其实是在将计就计,会察觉寒辰烨其实从未信任过她,那么寒辰烨辛辛苦苦设下的局中局便会被窥破,乌塔芬娜便会提高警惕,也无从让他深究幕后主使了。
良久,寒辰烨轻笑道:“放心,朕知道该怎么做。”
寒辰烨道别了寒辰煜后,恢复了白烨那副清冷的眼光,走出雪华殿。正当他揽着冰蝶正运轻功准备送她回香舞殿时,却被冰蝶挣脱了。
白烨有些怔然:“你当下有身子,自己一人回去我不放心。”
冰蝶抬眼看着他,眸中流动着太多情意和哀思。良久,她轻声道:“我不想飞,我们走回去好不好?”
白烨露出为难的神色,不过都被面具遮掩。夜曦宫中人是不知道白烨这么个人的存在的,这不过是他为了暗中调查蛊术一事才杜撰出来的一个人,若是被人发现,可能这么久以来避人耳目追查蛊术的事情就会败露,万一惊动了乌塔芬娜和她身后的操纵者,怕是不好收拾。他对此也是有所顾虑的。
冰蝶等了许久没有回应,近乎哀求般道:“白烨,就陪我走最后一次吧。从今往后,我便是皇上的惜嫔了,有了孩子也再不能对你留着妄想了。就最后一次,好不好?”她说着,渐渐带了哭腔,“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可是,她只是一厢情愿地把他当做萧郎吧?
白烨心头似乎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黑色的眼眸露出微微讶异而疼惜的光芒。许久,他沉默着颔首。他拒绝不了,也不忍心拒绝。哪怕他知道,这一步走出去,或许招致无数祸端,可是他却愿意以身涉险。
也便当做是,白烨这个虚无缥缈的人,和冰蝶的诀别了。
一路无言。
冰蝶沉默地走在他身边,低着头一言不发。白烨便也不去打破这份死寂,安静地陪她走完这一段雪华殿道香舞殿的路。
不过是一段走过无数遍的路,如今走来却是永诀。
白烨也不禁慨叹,偷偷打量埋着头的冰蝶。她此刻心里,怕是万般苦楚难言吧。毕竟,从此她的萧郎,将会是路人了。
“杜太妃娘娘正在歇息呢!淑妃娘娘请回吧!”
两人正走着,却听见端嫔碧姝的声音。若放在往日,冰蝶早就恨得牙痒痒了。可是,如今哀伤胜过愤恨,她浑然没听到一般。
白烨的脚步却微微停顿。若是真被人发现了白烨这个在宫中从不曾露面的人,甚至还与冰蝶比肩并行,不仅他的计划会受影响,还可能牵累冰蝶!
“来过好几次了,为何杜太妃娘娘次次都在歇息?好妹妹,姐姐只是来向杜太妃娘娘请个安。自进宫来,唯一没见过的便是杜太妃娘娘,于情不合于理不当啊!”
是乌塔芬娜的声音。白烨正迟疑着决定就此消失时,却鬼使神差地跟着冰蝶向前走了一步。正当他反应过来准备飞身而起逃走时,却堪堪站定。
冰蝶回过头来:“怎么了?”
白烨微微沉默了少顷,心头却浮上一计,面具后再度露出成竹在胸的淡笑:“没事。”说着,他上前一把揽住冰蝶,动作亲昵得就像如胶似漆的恋人。冰蝶微微脸红,被他带着向前走去。
缓步轻移,边上便是端嫔碧姝的玉琰殿,白烨似是刻意地绕行至玉琰殿正门,全然不顾惊慌失措脸色刷白的冰蝶,也不管正在玉琰殿门口交谈的碧姝和乌塔芬娜,只极是宠溺地搂着冰蝶走了过去。
乌塔芬娜和碧姝两个人看得目瞪口呆。谁能想到,当今惜嫔,竟与另一个男人如此浓情蜜意呢!
碧姝瞠目结舌的同时,却也冷冷笑了起来。洛冰蝶,这可是你自己找死!那就别怪我狠心将你偷人一事抖出去了!
而乌塔芬娜却不是在讶异冰蝶的私事,蹙眉问道:“那男子是谁?”她想起宫中人近几日盛传的那句话“有公子白衣胜雪,来去如虹……”难不成,便是他?在宫中一袭白衣,见了她和端嫔这两个嫔妃也不问候,还戴着面具神神秘秘,让人看了无论如何都生出疑窦来。她总觉得,这个夜曦皇宫,还藏着许多她不曾探知的秘密。这个神秘白衣男子,或许便是一个。
他会不会是一个新出现的眼线,来暗中观察她的呢?
乌塔芬娜更是心烦意乱,却听到碧姝回道:“这还用问么?惜嫔娘娘的情夫啊!”
乌塔芬娜嫌恶地叹了口气。这个碧姝无心无脑,根本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直觉告诉她,这个男子来历必不简单。如此明目张胆地与惜嫔你侬我侬,对贵为淑妃的她视如不见,还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他会不会阻碍她在这宫中的行动呢?
还有这个碧姝,几次三番都阻挠她会见杜太妃!碧姝想必是担心她也想利用杜太妃争宠,故处处阻拦。
乌塔芬娜忽然蹙眉,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看来再这样下去是完不成他托付于她的任务的,她该动用一些必要的手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