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德馨这二十六年来过得很艰难，甚至是苦涩的，但是她一直把儿子当作她活下去的力量，既是不幸的，也是幸福的，因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儿子。
范爽也是这样的，对于这样的家世他很不幸，却又庆幸，有这么严厉有细心的妈妈，一直以来虽然心里面很畏惧她，但是她将她所有的爱都给了自己，至于另一个亲人的存在与不在，他都已经习惯了。
阿妹在旁边也被这种故事感动了，相比他们母子来说很年轻，似乎也渐渐明白许多事并不是自己想象中那么简单，刚开始时，或许对家庭充满了期待，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说不定就慢慢地变淡了，也不再那么刻骨铭心了，甚至是失望，绝望的，生活就是这样，往往都在折磨你，欺骗你。
范德馨充满愧恨地说：“爽儿对不起，妈妈一直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你，你其实不是只有妈妈，并不是没有爸爸，是妈妈一直都在欺骗了你。”
范爽泪如雨下，他很少哭，因为他只相信坚强可以取代懦弱，眼泪真是无用、脆弱的表现，但这一刻，真正到了伤心时，是那么没有掩饰，无法抑制，伤心难过地回答：“没有……妈妈，是他，是他们抛弃了我们，我知道妈妈这么多年来吃了好多苦，或许你和他之间真的爱过，但是……”
范德馨即使病了，还是表现得很强硬，因为她不希望任何人看到她，还有儿子脆弱的一面，还在进行耐心教育，“我和他之间根本就没有爱，当初或许是我稀里糊涂地跟着他，以为即使再苦再难，都能一辈子坚守下去，走到最后，没想到他竟是这么不负责任的人，独自一人选择逃避，我都在恨，恨他的无情无义，恨他胆怯，就是一个懦夫，这么多年我都把恨当作我活下去的支撑和理由，刚开始也绝望过，想到过死，但是我死了，你怎么办，你还那么小，那么可爱，每当我哭得时候，你也在牵动我心肝的哇哇大哭，好像在给我提醒，一个绝情的人抛下我们母子，面对那么多冤家，还有险难困阻需要面对，我都怕自己挺不住，但一直都是你的坚强在不住地告慰我，即使没有家里的顶梁柱，我们也好活得好好的，不为仇恨，只为自己。”
范爽哭泣着说：“是啊，妈妈，您一直都是这么教我的，但是……但是一直在我心里都是那么坚强、伟大、不惧任何困难，百折不饶的妈妈怎么躺在这里不动了……”
阿妹感觉范爽在气恼，变得神志不清，劝道：“大叔，你就平复下激动，让大妈好好把话说完，千万别激动……”
范德馨带着苦凄的笑，理解范爽的心情，向阿妹摇头，为范爽辩解，“阿妹，他不是在责怪我，而是在鼓励我要坚强地活下去，你也别怪他，这么多年来他也是不好受，将好多苦，好多怨恨，好多话都压抑在了心里，不愿跟谁说出来，现在就算发泄一下吧，冲着我发泄，没事的，毕竟我很多时候都压制着他，将他磨砺得毫无棱角，几乎麻木。”
范爽继续酸楚地说：“是啊，妈妈您不是说为了自己，要精彩地活下去吗？我们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难道现在您就要放弃了，您还没有享受过一天真正的幸福，难道就要舍弃儿子，孤零零地一人在这个世上？”
范德馨还是笑着，她知道儿子在激励自己，但是她身体承受病痛的极限似乎已经到了极限，以前埋下的隐患似乎在这一刻完全崩毁，她既是再强大，也慢慢地被病魔所蚕食，唯有无奈、苦凄地一笑，因为她在最后也不想儿子为自己的离去感到整个世界都绝望，所有要以带着笑离开。
“我走后……”
“您不会走的，您还要看着我……”范爽也不知道自己该拿什么话稳住妈妈，让她感到高兴，感到兴奋，感到活下去的理由，但自己一点底都没有，又不善于说谎，以至于接不下了。
此刻阿妹以另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范爽空闲下来的手，向范德馨带着几丝娇羞、几丝腼腆，几丝幸福，几丝鼓励地说着：“大妈……不，从今时此刻开始，您也就是我的妈妈，我和范爽就在这里约定终身，我也就是你儿媳妇，我们愿意以我们幸福来为您祈福，祝您健康，然后还要看着我们幸福，生儿育女……”
范爽呆如木鸡一样地一动不动，此刻他的手双双地被拉着，却还是那么冰凉，因为他感觉不到一丝温暖，而是心里的紊乱，一边是妈妈，亲情将要离开了自己；一边是懵懂艰涩的爱情，一辈子也弄不明白，也知道阿妹的心在飘远。此刻他不作任何表态。
范德馨那么聪明，那么明察事理老练，怎会看不出这是阿妹为了安慰自己的话才那么委屈自己的，其实现在年轻人都很有自己的主见，再说感情的事真的不能勉强，但她为人就是这么直爽，所以说话也不中听，但却是事实，“孩子，何必委屈自己而给我希望？你和范爽是最好的朋友我相信，但要是为了讨我开心，让我感到高兴，违背自己的真心，你觉得你会幸福吗？”
阿妹先是有些犹豫，但是她随即自信满满地答应：“我们需要您的祝福与支持，要是有您的见证、鼓励，我想我们一定会幸福的。”然后含情脉脉地看着伤心的范爽，自己也是带着幸福的热泪笑着，“是吧，大叔范？”一边问，一边还以眼神在暗示范爽。
范爽此刻哪有心思跟她打眼色，暗自交汇什么，对于他来说，从来不曾欺骗的人就是妈妈，阿妹虽然是一片好意，善意的欺骗，哪怕是为了安慰下她，范爽还是不情愿，他将手用力地挣脱，甩开了阿妹紧握住的那只手，忍不住地伤心，没有说一句话。
范德馨看得真切，但是她没有感觉气氛凝重，反而在教训，在劝解自己的孩子，因为只有自己的孩子，自己最是清楚，“范爽，妈妈都还没走呢，你就这样，以后对待阿妹一定要好点，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过不去的一道坎，也难以治愈的伤痕，但是你总不能一辈子都背着哪件事，一直走不出来吧？”
范爽闭目沉浸着，他深埋着头，双手紧握着妈妈的右手，然后深埋在自己的额角，贴在上面，不以面目示人，他只想静静地感受妈妈那只手将不再多的温暖，希望能永远继续这样温暖着自己的心，治愈心里伤，也能永远体谅自己。
阿妹觉得很尴尬，甚至有些无从释怀，但是她也知道范爽心里面那道伤无法痊愈是不会轻易让任何走进去的，但是他总不能一辈子带着流血的伤痕不走出来吧？希望今晚他能坦诚地说出来，然后在自己与范德馨的帮助下，真正找回逝去十年的心动。
范爽终于在这一刻鼓足了勇气说出来，“我承认自己在一段生不如死的自责中走不出来，可是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生死，就不会明白生命真正的意义，我活着，却完全找不到灵魂，因为我经历过真正的死亡。”
范德馨也察觉到儿子的痛楚，但是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因为儿子实在是隐瞒得太好了，不是存心欺瞒着，而是不想让妈妈为他担心，伤心，甚至痛苦，“妈妈终归要老的，也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总不能一辈子都照顾你，保护你，此时此刻，你还有什么不能说出来的，就算是让妈妈最后没有遗憾地离开，看着你开开心心，哪怕是为了安慰我也好。”
阿妹觉得此刻才是最为痛苦的一幕，因为范德馨是在逼迫儿子将心打开，一个隐藏了很久的秘密也终归要解开了，自己不知道是庆幸的，还是感到痛苦的，或许以一个人的痛苦将另一个人的痛苦一起承担下，以她的宽容将范爽所有的包袱都带走。
“好！我就实话实说了，我在部队参加武装泅渡，大冬天零下十度，自己太自以为是了，因为身体不适应，游到一半，居然全身神经麻痹，产生了溺水，当时真的快死了，是一位战友用他的生命将我从死亡线上救了回来，我获救了，他却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个美丽的世界，这是六年前的事，我也因为这件事从一个充满热血、激情的连队离开了，成为了当时引以为傲连队的罪人，后来我生活在忏悔与痛苦中，也从那以后，我害怕置身在深水里，完全不会游泳了，因为在冰冷的水中，我就情不自禁地会感受到死亡那瞬间的恐惧，还有那位战友熟悉的脸庞，更不能面对的是他家人的伤心难过，我本想带着这个秘密独自承受这一切，用一生一世去忏悔的，我每将自己弄得很累，也经常反胃呕吐，甚至咳血，也正是在遭受报应，我……罪有应得！”
范德馨也变得缄然，对于儿子隐藏了多年的秘密，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但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开解儿子，安慰儿子，对于自己来说，死亡真的临近了，反而变得那么平静，不再像想象中那么恐惧。
阿妹也足足沉寂了许久，也终于明白范爽为什么不肯将心打开的原因，不是他胆怯、害怕、懦弱，而是不想把自己的痛苦牵连至另一个人身上，他只想一个人承担这份痛不欲生。
但她也释怀了，也终于看到了范爽的诚恳与勇敢，这么多年来他过得也很痛苦，每天都在痛苦中过着，被痛苦不堪的往事折磨着，那种感受是常人无法想象的，但是她不是怜悯、同情，还是希望他能走出来。
“你总不能一辈子带着愧疚活一辈子，还有既然是因公殉职，也不怪你，更何况……”阿妹好像找不到开解他的理由了，谁也不愿意看着一次失误，一个牺牲了，一个活在痛苦的忏悔中，心里的伤或许无药可救，但是谁也不愿意一个人就此过在生不如死的煎熬中。
范爽还是不肯抬起头，证明他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整个人沉沦着，也一丝一滴地感受着内心的自责，他说不出什么了。
“你难道连这点勇气也没有吗？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为你置于心里的伤，彻底地走出来，然后我们无论是苦是甜都一起承受，难道你也忘了？既然你为你战友的死感到忏悔，为什么不以诚恳的方式去赎罪？说不定他的父母没有那么怨恨你，你也不必那么痛苦。说不定他们很宽宏，早已经原谅了你。”
“是啊，大不了他们失去了儿子，你就是他们的儿子，还有部队的事，不是一切都由部队承担的吗？谁也无法预测存在的危险，就像我现在一样，你也不要怨恨你名义上，却一点没有感情的爹，他说不定也很愧疚，想弥补你，如果是要来认你，我希望你们父子团聚。”
“团聚？嘿嘿，妈，以您的性命换取谅解，博得无情之人的同情，我做不到，他不是我爹，我没有爹，从小到大我只有妈妈就够了，您也不会有事，我现在将那件事处理完，我就……”范爽终于挺直了腰，眼神充满恳求地真诚，看着阿妹，似在征求她的同意。
阿妹知道范爽不会那么容易走出来的，但是现在的重心都在范德馨身上，所以哪怕是出于善意的谎言，也该继续瞒下去，点头答应道：“是啊，我们就等您病好了，我们就去……”
范德馨似乎解开了一切心结，变得坦然，她也似乎放下了一切，静静地等待终于能休息的那一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