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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谁家有女初长成 (16)

太阳落山前,她拿了一个塑料包,往松林里去。她跟炊事班说她去捡些蘑菇回来。进了松林不久,她看到一个人靠树干坐着,膝上架着个本子,在写着什么。她叫他:小回子!他蓦地抬起头,第一个直觉竟是“快逃!”他见她正将双臂翻向脑后,将头发拢作一把,嘴里叼着两根发卡。她以衔着发卡的口齿对他笑着,他一时想象不出可曾见过比这更真切更温暖的笑。她问:“你在写啥子吗?”他觉得她穿着紧绷绷的水绿色毛衣在深绿的松树浓荫里怎么会那么迷人?怎么可以有那么可爱的凶手和逃犯以及死囚?!他并没听见她问他什么,就这么似惊似愕地看着她。她的故事刘司务长已全告诉了他。他没想到曾经最厌恶的刘司务长一夜间成了他的知己,无话不谈的哥儿们。他和刘合欢是由于对这个小女人的同情和不平而突然盟结了一种情谊。这时她又问:“你在写书呐?”“没……写书。”“那写什么?”“军区报纸要的稿子。”“写什么的吗?”“瞎写。”一根发卡从她齿间落到满地厚厚的松针里。她叫他:“你眼好,帮我来找嘛!”小回子只得走过去,其实他不情愿挨近她,那段使她更美好的距离他情愿它持续在那里。

发卡终究还是没有找到。她说她去拾蘑菇,问他想不想一同走走。小回子犹豫着,她下巴一偏:“走嘛,二天你就见不到我了哟。”她借这玩笑口气,道出了那个最惨烈的真实。人一生有许多生离死别,只是适时没多少人意识到此一别便是永远。而这个正值风华的女子却知道现在与她相交错的人或事,都是永远的错过,一别便是永远。小回子替她五脏绞痛。他听她讲着她小时候的心愿,种种可怜的向往:要买一辆凤凰牌的女式自行车,骑着去县城中学,一路上被学生们叫着“潘老师早!”她要把车座拔得高高的,车把放得低低的,那样骑车的姿势特别出风头。

全县城有两三个那样骑车的女孩,都是人人叫得出姓名的名流。小回子仍是听不完整她的讲述,他试图以她的心境她的知觉来体味此时此刻:她看着松林外隐隐绰绰的砖房,这是她短短一生最后一个歇脚点,这是个让她宁静,让她萌生巨大的遗憾,萌生巨大的希望的一个地方。因为她明白了二十多个男人可以远远地爱她、他们抚摸她而不触碰她,就像在她来到前,他们抚摸那张女明星的相片而实质上与她千山万水的相隔。他们可以永远地和她这样相处下去,在含有她呼吸的空气中……小回子在她不断向坡下的兵站注目时,感到他正以她的眼睛在看、在感受它。他觉得她一定明白自己在这十一天里是如何被狂热而沉默地关爱过。

她总是在叽叽咕咕地讲着笑着。她说:“金站长上回把我骂了一顿,我跟他说我们村的娃儿都不上学了,晚上帮大人上山砍树,打家具去卖钱。”她笑着说:“你们站长好正儿八经哟!”小回子说:“他借给我好多书看。”说完他想自己这一句话是多么的文不对题。她说:“我要再活一回的话,就晓得要读书了。读书,考大学,然后到哪个单位去工作。”她侧转脸看小回子一眼,似乎巴望这开坏的一个头不如马上就结束在此,以使另一次头可以重开。小回子想,自己猜得多么准,她是心里恋着金鉴的。可惜她不能称金鉴的心、按金鉴的理想去重开个头了。想到此,小回子险些掉出泪来。她一边清脆地谈着笑着,一边蹲下或佝下身体,采下茸乎乎肥嘟嘟的一颗颗浅棕色松菇。她做出这样无忧虑的样儿是为了他好。不,是为她自己好。她总要有这接近完美的一段生活,这接近完美的十一天她一分钟也不愿去毁。

晚上九点,小潘儿从自己的一件衬衫上拆下一颗白色透明的钮扣,钉在金鉴的衬衫上。那里少了一颗钮扣。然后她仔细地将衬衫折叠,折得如刚从百货商店买回的一样。她两只手平抚着衬衫前襟,像抚着它那一面一颗心在得体地、有分寸地跳动。她那样待了很久,知道这是她为这男性集体做的最后一件事了。金鉴会在她消失后的多久,才能发现这颗从她身上移植的钮扣?它将替她陪他多久?它将替她聆听或抚摸那颗心脏的跳动多久?她失神地站起,脚步绵绵的,向金鉴的房间走去。门关着,里面有人在低声却狂暴地争执着。她当然是不该听的。她敲两下门,即便敲得那样胆怯也觉得十分的不合时宜。争执马上停止了,金鉴说:请进。屋内是金鉴和刘合欢,坐在实实足足的一屋子烟里。两人迅速看她一眼,又迅速不再看她了,阴沉的目光等在半空中,当然是在等她出去两副目光才能重新着陆。她将衬衫放在金鉴枕头上,连一声招呼都不敢打便退了出去。她一转身,就感觉两个男人的眼睛一同朝她的脊背发射过来。她替他们掩紧门。里面还是沉闷。当然要等她走远。

她走远了。金鉴说:“这件事追查下来,你我都得负责!无论她是不是在自卫情形下杀人,她现在是重大在逃犯,你不要这么法盲!”“我一点不法盲,我知道法律不追究不知情者。知情者是我刘合欢,要负责找我负责,要铐铐我!”“我现在已经知情了。”“我他妈瞎了眼把这事来跟你讲——我以为你会以常识、良心、同情弱者的人之常情,而不是以这套教条——什么法治观念来处理这件事。天塌下来我扛着,行不行?问起来我就说是我放她走的,跟金站长没关系行了吧?!”金鉴沉吟片刻,说:“不行。我必须通知大站。”“就算你救我一命,就算你买我个大面子……”“犯法的事找谁的面子都没法买。”“金鉴,你看看刚才这小丫头,她能是个天生的杀人犯?她还不是忍到了不能再忍的时候。给糟蹋得快成渣儿的时候才不得不反抗的,你那心是块肉的还是块柴禾疙瘩?我真他妈后悔来告诉你真话。”

金鉴沉思起来,随刘合欢发泄。他可以谅解刘合欢。他相信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能杀人,必有情有可原之处。但所有的情理应交到法庭上去讲。他做不了刘合欢那样的江湖豪侠,做不到如他那样不分青红皂白地同情她。她毕竟杀了两个人,杀两个人不能说是失手之举。他见刘合欢静下来,所有的指控词汇辗转用了十来通,本来他肚里就没什么正经词。他说他可以依刘合欢这一回,他怎样放她生他将不再过问。刘合欢感到意外,一口烟抽得不均,呛得哭天抹泪。他不知自己是否在假借这副模样流真心的泪。他说:“谢谢你,金鉴。”“用不着谢,以后再碰上个女人,迟些再昏头。”

刘合欢走出来,见小回子站在宿舍门口刷牙。这牙一定刷了不短时间了,嘴里的牙膏泡沫由热变冷,渐渐干涸,看见充军一般走来的刘合欢,他咕咚一下咽下了嘴里仅剩的最后一点牙膏沫儿。刘合欢拍了一下他的肩,用听上去就十分疼痛的嘶哑嗓音说:“都说好了。”这时他突然看见几乎每一个宿舍的门口都站着几个刷牙的兵。他们都已经知道了小潘儿的真实身份,通过杂七杂八的各种途径。刘合欢心里冷笑:骄骄不群的金鉴是惟一蒙在鼓里时间最长的人。每个兵脸上都是小回子式的痛心和焦虑,全都那样看着刘合欢,似乎起死回生的重任就那样托给了他。

他们见刘合欢那样拍了两记小回子的肩,说了一句“都说好了”,便一齐瘫软木讷地又站了一会儿,直到刘司务长敦实的背影消失在那间小客房门内,才慢慢走回宿舍。这一夜,熄灯号未响,每个窗都早早沉入了黑暗。兵们相约在早晨五点起床,送小潘儿上路。是上一条凶多吉少,很可能一去不归的路。他们知道刘司务长毕竟是有办法的人,买通了一个伐木场的司机,将小潘儿载往云南,那儿也安排了接应,一程一程地,直到将她送出边境。兵们想,凭什么让这么可爱又受尽凌辱的女子伏法?他们当然是站在公正和良知一边,而法律不一定同时有这两样东西。他们默然祝愿这美丽不幸的女子远走高飞。他们带着极深的祝愿进入了极浅的睡眠。

刘合欢替小潘儿打点了行李,行李比来时多了五倍:一大包军用罐头和压缩饼干,棉衣、大衣、棉被,他把各种各样的天险人险都替她想到了。他和她不再有话讲,诀别早已开始,此刻已近尾声,任何话头都不敢去扯,扯开了会无法收拢。凌晨一点,一切都打点妥了,刘合欢起身告辞,说明天以后就是漫漫长路,还是再安安稳稳睡几个小时吧。她送他到门口,他转身对她苦涩地笑一笑,她满眼是泪,就是不掉。他说:“明早见。”她点点头。他又说:“卡车五点半到,一到就出发。”她又点点头。他还说:“可能都会起来送你,他们全装着不知道,你也就当它是正常送别。”她再点点头。

清晨四点,一辆吉普机敏地驶进站,停在篮球场上。小回子被金鉴唤醒。他做梦地看着金鉴的眼睛在黑暗中威严而冷酷。他说:“派你去送她一下。”他一下明白站长要他去送谁。站长背叛了刘合欢,也背叛了他小回子。站长辜负了二十来个疼爱袒护她的兵。他一边磨磨蹭蹭地穿衣服,一边迅速地想,怎样通知刘司务长。只有刘司务长有可能扳回局面,他突然仇恨金鉴,这个书生长官竟这么阴毒!金鉴看着电子表,厉声道:“怎么回事?!现在是军事行动!”他想,完了,完了,什么奇迹也不会发生了。

等小回子随金鉴走到吉普旁边,见两个全副武装的士兵一边一个捉住小潘儿的胳膊,正穿过停车场,朝篮球场走来。她谁也不看,眼神无力地走在她面前一尺远的地方。小回子看见她两手已铐在一副小巧的手铐里。

车开出兵站大门,两个警卫班的兵束手无策地呆望着,连持枪礼都忘了行。开出大门一百多米时,小回子从后窗看见一个人影冲出来,身上只穿件白色背心。他认出那是刘合欢。

刘合欢当然不会真像电视剧里的人物那样在囚车后面穷追不舍,直追到奄奄一息。他猛地煞住脚。那是双赤脚。吉普在他视野里小得成了只爬虫时,他突然转身,飞快地追上正往自己寝室走去的金鉴,一拳挥过去。金鉴耳朵聋了一瞬,尚待反应,又一拳从正面过来了。这时他看见了只穿着短裤背心、赤手空拳的刘合欢。他鼻子一胀,知道血开了闸一样奔流而出。“你这个伪君子!你记着,金鉴!是你送她去死的!”金鉴想辩白,是她从拒绝受教育,因而变得愚昧、虚荣、轻信,是她的无知送她去任人宰割,送她去被人害,最终害人,最终送她去死的。但他这时不能与这被色欲弄得发了狂的男人理论,这男人决不会像他金鉴,为所有孩子自动或被动的失学而痛心。他不能指望刘合欢这样自己也蔑视教育,自己也愚昧无知的人同意他的见解。这时他听刘合欢透过牛喘和抽泣问他:“是你自己的姐妹呢?如果她们受了人欺骗、拐卖,受了糟蹋,成了牺牲品,你他妈的也这么对待她们?!”金鉴看看四周渐渐围上来的兵们,他们像围猎一头受伤的狼那样慢慢合拢包围圈。他掏出手帕,擦去面孔上的血,说:“放心,我不会有这样的姐妹;我要有姐姐或妹妹,饿死也会要上学的。”

要下雪前,天总是暖得可疑。金鉴升任大站副站长的希望第二次破灭。他一人到松林里散步、散心,背着半自动步枪,明知不想击毙什么,只想听几声炸响。

刘合欢半个月前休假回乡了,据说是去相亲。他从小潘儿走后没搭理过金鉴。

据说小潘儿的死刑是一星期前判下来的,枪决是在接下去的那个黎明执行的。

他见松林下坐着个人,小回子。小回子总在晚饭后到林子里来写点什么,画点什么。他看见一只摊开的水彩盒。夕阳把林子深处那块永远不化的残雪照得发红,镶在深墨绿的林间,十足是人画的。浅粉色的残雪上有一行足迹,每一步鞋跟都在雪面上捅了个深深的小窟窿。是小潘儿初夏时留下的足迹,那活泼和婀娜,竟化石一样存留了下来。

小回子回头向他一笑,似乎那双稚气多情的眼里有泪。但谁知道,也许自己眼里也有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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