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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叁 (2)

霜降说她哪有工夫学书法,她不过偶然在“首长”房里待了那一小会儿。大江嘻哈着说,你羞啦?这有什么关系?哪个老头子不喜欢漂亮小姑娘!我老了,才不教小姑娘书法;教游泳!他笑得无耻,所以人看出他心里并没有无耻。

霜降惦记着到幼儿园接孩子,快快离开了。大江却在身后叫:“哎,别走,聊会儿啊!我讲话放肆惯了,你别在意!”

霜降笑笑,太阳刺得她眼眯起来。

“交个朋友!”他伸手,她不懂他意思。“握手都不愿?”她这才将自己的手迎上去。手心碰手心时,她感到他的微妙的揉搓、那揉搓中微妙的表达。

“想不想跳舞?”大江问,“星期六晚上,有空吗?”

“我不会跳。”

“教你啊。”

“我笨死了。”

“教你这样的漂亮姑娘,我耐心死了。”大江说。霜降仍那样微低头,让目光从一个人为的深度闪出,闪出人为的曲折。她知道自己这副样子之所以动人,是因为那怯生生的挑逗。

“星期六。穿漂亮点儿。在北京饭店。你住哪儿?我可以骑摩托车带你去……哦不行,差点忘了,星期六白天我得去参加一个外国军事代表团的访问活动。你自己直接到北京饭店。我在门口接你。定了?”

霜降巧笑:“没定。”

“记住:八点整。我顶头疼女人迟到。”

晚饭前,程司令领着全体孙儿孙女游泳,小保姆们当然也得陪着下水。东旗绷着脸不停地游,忽然对小保姆们吼:“谁笑得那么浪?犯贱!”

程司令在水里最多待半小时。他一上岸,晒得汗淋淋的警卫员马上举着毛巾浴衣等在阶梯口。待将军穿好浴衣,他跑步到厨房吩咐摆晚饭。

晚饭总是十分丰盛,一般是一个荤两个半荤和一个素,还有个精细的汤。除此之外,每个儿女都有自己一个风味菜、这便是各家小保姆的职责。这盘风味菜是绝对专属的、私有的,绝对不兴分享。甚至老将军也尊重这私有权,从不去碰那些盘子,同时也没有哪个儿女主动邀请父亲。没人认为这局面滑稽或尴尬。东旗离了婚从婆家搬回后,偶尔也参加晚餐,常常是一顿饭她要换三张桌子,筷子到处侵略。老将军有时会吼:“什么作风,东旗?多吃多占!”东旗回嘴:“我给钱呗。

诸位报个价怎么样?……唉哟,这菜是人吃的吗?吃一口我得后悔大半辈子!”正因为各家一盘风味菜,小保姆们被迫阅读种类繁多的烹饪书籍;有些刚从农村来时几乎目不识丁,为读懂菜谱,她们装备了全套学习用具:纸、笔、字典。做晚饭的情景十分有趣,七个小保姆站在大厨房里各忙各的。厨房在院子另一端,与佣人、警卫、司机的住房连成一排。烹饪时若急需任何原材料,哪怕一根葱半头蒜,她们都必须小跑着穿过整个院子,到客厅的冰箱去取。霜降刚进这院就发现贮食品的所有冰箱没被搁在厨房,而全被搁在大客厅里,因为客厅的电费是由国家负担。客厅里七八个冰箱同时工作着,轰鸣不亚于一个机械车间。因此无人在客厅会客,除了老将军有个初学提琴的孙女在里面练琴。只有在那里面练,那锥心刺骨的噪音才能彻底被抵消而不至于折磨院里人的神经。幸运的是这院里没人懂音乐,因此没人在意她在那种地方练琴练得完全走了调。

晚餐若人员到齐,那个摆四张餐桌的餐室会被挤得水泄不通。孩儿妈背了个绰号叫“航空母亲”,院外人把是不是她生养的都算在了她头上。来晚的若挤不上桌,便会大发牢骚,抱怨到老将军“啪”的一声拍案或吼出一句粗野不堪入耳的话才太平。霜降弄不清这些儿女们除了惧怕父亲是否还对他有其他情感,比如尊重爱戴等。有回老将军刚离开饭厅,某个儿子便说起老爷子最近脾气见大,是不是血压高上去了;某个女儿接上话说:但愿他老人家硬硬朗朗的,永远健康着,不然咱们就得自己去找房子,没准得去上那种冬天冻屁股的公共厕所;又有人补充:也没地方吃免费好伙食了,捞不着坐大“本茨”了。

晚上十点,这院子准时熄灯。老将军总在熄灯后亲自巡视,若有一线光明残存,他就骂。

熄灯半小时后,院里会再次出现灯光。老将军的睡眠准得像钟表,并且只要他睡着,很难有东西弄醒他。当年他妻子或许正是在他睡着时发生了与那位年轻秘书的长长一段情爱故事;在他狮吼虎啸的酣声庇护下,他们开始了眉目传情、山盟海誓,萌发了私奔和情杀的念头,希望过,绝望过,直到十月怀胎完成了那个非程姓的孩子的整个孕育过程。

老将军睡去后,这院子人的真正生活才开始。他们在这时间约客人来聚会,在这时间观赏各处搜集来的录影带,在这时间痛痛快快聊些下流笑话同时开麻将局。他们甚至自己下厨房弄吃的,或自己开了车穿过整个城到东单夜宵店买吃的。到了夜间十一点,人人似乎都有了一副全异全新的面貌,不再像白天那样易怒、慵懒,相互间难以容忍。一种怪诞的活力在城市渐渐归于寂籁时滋生于这个院子。霜降几乎不敢相信他们与白天是同一副躯壳灵魂。

对于这一切,霜降原先也像其他小保姆一样了解得较含糊。孩子们在九点就会被捺到床上,紧随着,劳累一天的小保姆们都迫不及待地上床,如听了操令一样瞬间便睡沉。那夜有个孩子发疹,夜里哭死哭活,霜降被吵得睡不着,便上楼去讨吩咐。门被敲开后,她惊异地发现白天生死冤家一样的老五淮海与老七川南坐在一张麻将桌上,一来一往地谈笑。当川南摸不出烟时,淮海便很豪气地扔过自己的镀金烟盒。周围还有些闹作一团的陌生男女,个个艳丽夺目,香喷喷。谁说一句白天听上去挺无聊乏味的话,这时都变得无比精彩,都会引来热烈捧场。若认为这座大院落森严得无人敢造次,那可纯粹是误会。白天那个宁静、井然,在一种威慑下怯生生的家宅与深夜的充满莫名其妙欢乐的据点判若两地。霜降弄不清哪个是真实的。

霜降听其他小保姆说淮海顶难缠。只要单独在哪个角落里碰上他,他准是口口声声追着说:“亲一口、亲一口。”有次一个胖丫头躲不过就让他亲了。他正把手往胖丫头衬衫里伸,东旗恰好撞见。东旗给了胖丫头一个耳光,骂她哥哥“种猪”。胖丫头委屈坏了,立刻辞了职。

老七川南排行在东旗之上。据说是程将军多喝了酒的一夜播种了她。与她那些不学无术、极端聪明的所有兄弟姐妹相比,她显然逊色一截。她在某个大机关当人事干部,把负责任和管闲事混淆得浑然一体,因此从开始工作她就开始收到匿名信和恐吓信。她有过许多男朋友,但没有一个能忍耐到与她结婚。有个别相处得马马虎虎,但总有离间者挑得他们散伙。川南与淮海的仇是结在淮海结婚的时候。那之前他俩好得形影不离。小时川南对人说,淮海在她身上摸过,摸得又痒又痛又舒服。到了十几岁,川南还常讲蠢话要嫁给淮海。社会上有传说:程家老五与老七有着比兄妹复杂许多的关系。淮海结婚第二天,川南旁若无人地走进新房,对新娘子摆摆下巴道:“你出去一下,我要跟淮海讲话。”

小家碧玉的新娘很恭顺地打算退让,淮海却说:“川南,你有话就说有屁就放,用不着背着我老婆。”

川南说:“打哪儿来了个胡同串子老婆?吃芥茉墩儿、喝棒子粥的小市民!……”

新娘子不做声。初到这种全国数得着的大户人家,她一时还拿不准姿态。淮海却拨开了口:“川南你给老子滚!……你还等什么?还不滚?!等耳掴子?!……”川南哭着跑了。不到一年她与淮海的关系就恶化到你死我活了。川南屋里藏了把刀,只要多喝点酒,与淮海口茬起来,她就会拿那把刀与他比画。院里资格最老的一个小保姆常把淮海对她的殷勤当真,淮海一些不为人知的事也是通过她传出的。她说淮海几年前正要被晋升为市委办公室主任,结果他的领导收到一封匿名信,告发淮海在外省倒卖过汽车,走私过手表,还诱奸过家里的女佣。虽然长达三年的调查没证实任何罪迹,但升迁机运早过了景。

川南有次结交了一位非常合意的男朋友,她四处与人说:“他长得帅,就像我们家淮海!”终于相处到程司令批准她带进门了,全院人都见川南喜洋洋、跑出跑进地清理布置她的卧室。而当她领男朋友进屋却见了鬼一样叫出来:她墙上出现十多张放得巨大的男人相片,每张都有显著的题款:赠川南。有的还配上让人反胃的爱情小诗。除此外,门后贴了一大张医学挂图,上面赫赫然标明:“最新避孕法四则。”男朋友刚刚在桌边坐下,马上看见一块白色搪瓷备忘录上以彩色瓷画笔写着——切记按时服药:1.癫痫灵,2.斑秃灵,3.宫颈溃疡灵。

川南失了一刻神志,脸惨白眼发直,男朋友摇她晃她生怕她这时就发癫痫。男朋友与她断,倒不是被屋里的恶作剧所吓,而是川南对恶作剧的反应:她断了气一样呆着,好一阵之后,突然,极其顺手地从床垫下抽出一把刀来;取刀的动作那样轻车熟路,仿佛取牙刷梳子。男朋友尚未弄清她的意图,甚至未及看清她操出了什么东西,她已嘶呜着“淮海!我跟你拼了!”冲出门。淮海正在院里驯他的鸽子,见川南舞着刀朝他来了,呼啦一下撒出全部鸽子。院门先被关严,之后全院子都运动起来。川南被制伏时,自己身上被那刀伤了几处,虽然无关紧要,但弄得一院子血,气氛相当惨烈。男朋友就此消失,不仅从这院子消失,甚至全北京都不再有他的踪迹。

不是霜降亲眼见,谁也不会相信夜间这对有深仇大恨的兄妹会坐在同一张牌桌上,全无干戈。霜降没说清来意,就被人捺在椅子上。“先替我拿牌,我上厕所去。”捺她的人有张又瘦又皱的脸。东旗的话:淮海见女人就把个脸笑得稀烂,落下一脸“西门庆”褶子。霜降说她一点不会。淮海又在她脖子上撩捺:“不会的准拿好牌!”

“淮海吃豆腐!”川南叼着烟起哄。

“这叫豆腐?”淮海手仍搁在霜降脖子上:“这是豆腐脑儿!”

一屋人全笑起来。霜降站起身,推说得照顾那病孩子,慌慌地离去了。川南叫:“淮海,豆腐脑儿跑啦!”人又笑,一屋人在光里烟云里像个快乐的噩梦。

霜降摸黑下楼梯时,听见几辆摩托车马达由远而近,然后停在门口。不一会儿听见一群高跟皮鞋灵巧而矜持地走过门厅,似乎大门前站岗的警卫连过问都免了。除了程老爷子本人,所有人对这院子深夜的繁华都深知熟知。然后听见这院子的少主人们迎出来,他们走上另一侧楼梯,有女子的娇嗓音抱怨楼梯太黑。所有人都相互亲热地直骂。十一点之后,各屋的另一套供电装置开始工作。这套装置的耗电开支程司令拒绝付账。于是他们便在电表上做手脚:无论他们怎样挥霍电耗量,表上的字码都在他们控制下移动;并且电耗量愈大它移得愈慢,当他们用电炉吃烤羊肉,涮生鱼时,巨大的电耗量恰恰使电表指数干脆静止。他们中间没有一个是穷困而在几个电钱上斤斤计较的,尽管钱不多,他们仍想不通凭什么要把钱付给国家:这么大个国家难道缺我这几个电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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