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间,他怎么和她生成这样了?她装不察觉地走过去,心却有些涩。
“霜降!……”他突然叫。她预备他这样叫的,却还是怔一怔。“啊?……”她回身,又那样略低脸,让眼深下去,让目光打着弯到他脸上。
“你怎么事先没告诉我?”他问,口气尽力地淡。
“什么?……”她仍把脸那样摆着,很快发现没必要,他根本顾不上她有多动人;他在被一件事烦着。
“你没告诉我……我还以为你……我根本没想到你在我家……工作。当然,这没关系……”
她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现在的程大江,是更正了他们间关系的程大江;是个跟小保姆从不瞎扯八搭的正派衙内;是个以调侃女佣为耻的少爷。他之所以跟她逗过,甚至调情过仅因为他不知她是谁,他上了一记当。上了她的当,因为她瞒了事实。仿佛她那点痴妄被人看透并揭短一样道破了,她感到羞恼。她更多的是对自己恼,对那个妄为的自己——它的虚荣、好高骛远使她竟敢去做他的梦,使她真的有过窃取他好感的企图。那企图大胆到了如此地步:她竟以为那道原本存在的尊卑界限是可以偷渡的。
霜降感到一个很好的冷笑正在她脸上形成。她是笑给自己看的,让自己晓得好丑,从此不再哄骗自己。“那你把我当成了谁?”
她也得把冷笑给他:看你还敢瞎去拈花惹草。看她这个笑法,他话讲得更淡,说这院里常有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来住:哪个嫂子的表姐妹;老爷子朋友的晚辈;孩儿妈的近亲远亲。总之,他把邀个姑娘出去玩玩,跳跳舞解释得很正常、很平常;让她放心,他对她什么念头都没有。然后他说:家里的小阿姨们都被淮海他们带出去跳过舞。让霜降听起来,那意思是:即便带个小保姆去跳舞也不是什么丢人事;即便丢人,也不止他一人丢人。说完这些,他松弛下来。他实际上把自己给说服了:你是不是小保姆一点也不要紧,反正我没对你动过心思。这时他对两个正打羽毛球的小保姆喊:“臭球臭球!要不要我给你们来个示范?……”小保姆说她们不稀罕他的示范,他回头对霜降笑笑。
霜降没有盛接他的笑。你表演什么?表演你对女佣一律的不歧视?她扭身走开,听大江边打球边和她们耍嘴,成心声音朗朗的。她走她的路,心想:你有力气就接着表演吧。
几天过去,霜降的心已舒服过来,除却她瞥见他一掠而过的身影。她尽力不去看那身影。也很尽力地,她避免看自己的身影。浴室里有块你不得不照面的镜子,她总虚了眼走过去。不然她会看清一个修修婷婷的女子,光生生地束紧头发,衣着很寡淡。她会被那身影鄙薄或鄙薄那身影:就你吗?就你吗?你不就是你吗?你以为你不是你吗?你多么不一样到头来还是一样的——你还是个和其他小女佣没什么两样的小女佣。不管你和不和她们同样地傻吃傻睡傻打扮;不管你喜不喜欢读书和想心思,你和她们完全一样。不一样的是你挣着一份额外的钱。你那么欣然地接受了孩儿妈传来的指令,每天去为四星送三顿饭。你也同样欣然地接受了四星的央求,每天陪伴他一小时。
他花这一小时的钱,在这一小时里你得陪他东拉西扯,替他不断地变更家具位置,忍受他温存或暴烈的歇斯底里。你当然明白在这十元钱一小时交易之外的更大的谋图,那是你不可能给予的。四星不是平白无故在钱上吃亏的人。他尚未与世界隔绝到忘记一个大学教授的演讲不过十元钱一小时。与他的全家一样,四星在钱上决不扯皮,落落大方地表现自己的贪婪,正义的冷酷,坦然地拒绝任何占他便宜的企图。因此,当他以十元钱一小时偿负你的劳力和几分俏皮温柔,你知道有什么正往这交易之外延伸。不是爱情,不是感情,四星已声明过他对人既没有爱也不会有感情。你暂时无法断定被个无爱亦无感情的男人深深搂住是不是该谢天谢地。你也无法断定无爱亦无感情,仅为了钱和一点儿怜悯去和一个男人亲近是不是下作。总有一天,你想毁掉能容下你的所有镜子,再也不要听它对你说:就你吗?就你吗?……
那一天,你的那一点点非分之想就粉身碎骨了。等一等,那就是说,目前那非分之想还没死?起码没死个透。它在哪儿?在你眼里、唇上、在你无端的笑和惆怅中?它像最无价值的草,只需喂它一丝太阳两滴雨,它便苟活下来。它苟活在你的到处。仅大江这个名字就够喂它了。
“大江,电话!”……
“大江你讨厌,拿了我的书也不告诉我一声!……”
“大江,你又不吃晚饭?!……”
这就够了。似乎每个人都有叫他唤他和他亲近的自由,就她没有。从他识破她身份那天,她就没了这份自由了。也正因为她没有叫他唤他和他亲近的自由,她仍是和人不同的。甚至他也懂得这个不同。那是在立秋后一个晚上。“霜降……”他叫她。
她一听险些落泪。她可怜自己这些天来变得多么忧郁;只有听他叫她时,她才知道和承认自己的忧郁。
“谁呀?”她装出那种没心没肺的快乐。“噢,你呀!”她走上去,心里胡乱希望着。他站在花坛边,手还叉着腰。
“就这么呆站着,一会儿就让蚊子咬死你!……”她说,咋咋呼呼地。
“我想问你……”他见她的脸迎着他的目光,便把目光移开,同时手指很随便地勾勾,让她靠近。有时下午他坐在树荫下看书,手指也常常这样随便地向外挥挥,叫小保姆们把吵闹的孩子们从附近带开。这手势他做得那样省力却不耐烦。霜降突然意识到,他只向小女佣们用它。你有什么不一样呢?霜降问自己。
“我想问你,”等她近了点他问:“你到底是谁?”
霜降微动一下嘴,却改了口似的“哧”地一笑。仿佛他这个问题简单得或可笑得不值得她答一个字。
“你怎么可能是个小阿姨呢?!你说说看,你怎么会来做一个小阿姨呢?”
霜降想,他要再这样没道理地问下去,她就抽身走开。他却不来问她了,去折磨他自己。“这样的女孩,怎么会是个小阿姨?啊?!”
“小阿姨比你矮,好了吧?我去睡了。”她哄他一样笑笑。
“小阿姨高矮不关我事。我是想弄懂,”他抓住她的肩,“你这样的女孩,怎么会成个小阿姨!看见我们家其他的小阿姨了吗?她们才叫小阿姨!”她使劲扳开他的手,问他喝那么多酒要不要紧。
他说他根本没醉。
她说那就好。那就好好看看,好好认清她。认清一个乡下女孩,一份天生的小阿姨材料。
他再次把手搁到她肩上,像孩子一样霸道和委屈:是我的为什么不许我碰它?他手顺着她脖子移到她脸上,她躲,他便越发霸道和委屈。
“别站在这儿,”霜降说,“不然明天就有闲话出来了。”
“那你跟我走。”他拽她胳膊。
“我不跟你走,你自己走。你醉了。好好睡,明天一早就什么都想清楚了。”
他仍拽着她不肯撒手。她问他往哪儿走,他说就走走。他让她放心,他既不是淮海也不是四星。
花坛另一侧,他蓦地停住脚。只要稍稍留心,就能听见一只竹扇轻轻拍动的声音。似乎孩儿妈的每一个夏夜都消磨在这里。
“去叫她走开。”大江对霜降说,以一种权威性的口吻。
霜降转脸瞅他,月光中看见他的脸充满嫌恶,“叫谁走开?……”
“我母亲。”他咬着、嚼着这几个字眼。
“让我去叫你母亲走开?!”
“对。”他手指又那样轻微地对她挥挥。“因为我想和你绕着这花坛散散步,我得跟你谈些话。我不想有人妨碍我,挡在我的路上。还有,我更不愿意和她讲话。”
这时,竹躺椅“吱呀”一声,孩儿妈十分悦耳的声音飘过来:“谁呀?大江是你吧?”
“嗯。”
“他们说你过几天要回学校了。”
“嗯。”
“他们说你长胖了些。”
“还好。”
“你不想到大使馆做武官了?他们都说,你……”
“妈,”大江嘿嘿地笑了两声:“您身体又不好,就别操那么多心啦。”他拿十分柔顺的声音说。
霜降惊讶坏了:她看见他在发出两声低笑时,脸上连半丝笑容也没有;尽管他嗓音那样和善,他面孔上的嫌恶、鄙薄、不耐烦却不断在加剧。她偶然地触了触他的手,不料这只手反扑似的,马上扭住她的腕子。他似乎尤其害怕她现在离去,把他单独撇给那个幽魂般的母亲。
“他们还说,你为四星的事和你爸闹得很厉害。四星总有一天要让安眠药毒死……”
“妈!”大江提高嗓门:“今天夜里外面好像不比屋里凉快。”
“是吗?我看哪儿都差不多。外头嘛,不用开电扇,不是省点电吗?你给我寄的人参太多啦,今一冬吃不完,明年春就得生虫……”
“您身体还那样?……”大江话里透出真切的体贴和关切。霜降却明明看到他已烦躁得忍无可忍,并由于忍无可忍,他几乎是痛苦的了。
“还那样。”孩儿妈的回答渗在一声似乎是轻松闲逸、又由轻松闲逸派生出满足的长长的叹息中。
大江攥住霜降的手腕,示意她随他转身。离开此地。孩儿妈却说:“我这就回去睡了,你要想在这儿散散步什么的,也好有个清静……”
“您躺着不碍事,我上别处走走去!”他话听上去十分快乐,而霜降在他脸上看到的却是咬牙切齿。“妈,您躺着吧,噢?”他死命拖着霜降到后门口,酒劲全过去了。
“你和人喝酒去了?”
“嗯。怎么啦?”
“没怎么。你没事我就走啦?”
她刚转身,他又扯住她。这回仅仅是扯,没什么热情。“哎,我刚才对你挺无礼的……”
“你没有无礼。”
“我说小阿姨这个那个的……”
“没关系,我就是个小阿姨嘛。”
“你不像。……”他笑一下,像是在笑自己的可笑。“我跟他们说:你不是。我说你开玩笑说自己是个小阿姨,其实不是……”
“那我是什么?”
“是个大学生,就算从小城市来的。”
“你就这么告诉你的同学的?”
“他们不信,取笑我调戏小保姆。”他截住了更恶劣的话。霜降想象得出那是些什么话:程大江没材料屈驾去睡女佣啦,正房没娶先收偏房啦。她还能想象他怎样不愿被这些话毁,急得满嘴是谎。现在谎怎样也没扯圆,他找她来了。他找她是求她一同扯谎:他们约好去水库游泳野餐,都约女朋友。“你告诉他们你是个女学生,他们会信你。”
霜降想,还要什么镜子?这人比镜子更忠实地反映着你是谁。又岂止他,每个人都可以在你面前和四周像镜子一样矗着,在那里面你连个修修婷婷的少女也看不见,看见的只有一具真相:一个小女佣。对着一具小女佣的真相,你怎么有那个勇气和力气硬说自己是个女学生?霜降没那个勇气更没那个力气。
她对他说:“不。”她说出这个“不”字时自己也吃了一惊:这是头一次在大江面前没有搔首弄姿、没有发嗲。
听他一路吹着口哨走了。她拒绝也好不拒绝也好,对他都无足轻重,他不会有太久的不快乐。她想要快乐,但她不想要因快乐而生的不快乐。他再不会叫她,她再不会有被叫的快乐,因此她也不会不快乐了。起码不会有怕不被他叫,怕引他不快乐的那种不快乐了。
霜降顺着花坛往女佣们的屋走去时,发现孩儿妈的竹躺椅不见了。尽管大江没有明确抱怨她的碍事,她仍是知趣地让了路。有一次东旗带了个男朋友回来,晚饭后她吩咐某个小保姆去请孩儿妈走开,她好与那男朋友散步。另一次是淮海,他和老婆想陪着孩子在花坛周围玩捉迷藏,事先也叫小保姆去请孩儿妈让地盘。川南更爽快,吃晚饭时她宣布明天要来一位追求者,希望大家给点面子行行好,不要在院里“流氓土匪”地相互骂,她尤其威胁淮海,要再毁她的幸福她哪天非在他宝贝女儿的牛奶里下耗子药不可。最后她关照到孩儿妈,“妈,您明晚是不是另找个地方搁躺椅?不说别的,就您这脸色,我都没法跟人家解释!”似乎从夏到秋,孩儿妈那张躺椅就这么出出没没。
快乐了的霜降忽然想到,孩儿妈或许是这世界上顶快乐的人。从很早很早,她就从一次彻底的不快乐中彻底快乐起来了。她的情人被她的丈夫除掉了,她放心了——她所能预想的最坏一件事已发生过了。她从此不必再去想自不自杀、逃不逃走之类的事了,再不必去讨好丈夫、孩子、佣人,去等着他们来喜爱自己、敬重自己了,她甚至不必担心会有人去打扰她。她躺在那张竹躺椅上,一点点地吮唆很长一段快乐:她在那个文弱秘书怀里做了一回真正的少女。他是那样走进来的,她是那样迎上去的,头一回,他们就相互看得太长,看出了他们日后的故事。他们就这样看、看,看得一句话都不用讲了。她是自卑的:我已经这样不好看了,你还看我什么呢,我的乳房哺育了一群孩子了。他也是自卑的:我没有地位,你爱我什么呢?我可能连一个孩子都不会给你。你会的、你会的、你会的。像她的丈夫没够地要她一样,她也没够地要他。人们只毁掉了她彻底的不快乐:心悸、冷汗、垂死挣扎一样的交媾以及交媾之后死一样的疲惫,快乐却被遗漏下来。她躺在竹躺椅上,让快乐像他一样触摸她,每个触摸都是首次的、初夜的,每个触摸都让她感到自己是秘密的、娇羞的。
霜降在脱衣上床时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体也变得那样秘密和娇羞。大江碰过了她的肩、臂和腰肢。她把他得罪跑了,没了的真的是不快乐,快乐真的被遗漏下来。快乐一旦被启开,便跟他没关系了。它在悄然中触摸她,她感到自己秘密的、娇羞的身体本身便是快乐。一个一旦被发现就永远不会离弃她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