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歌川
暖气含芬绿满城，自悬蒲艾傍南荣。
红妆已见凝愁思，白水终期践旧盟。
梳柳春风应有迹，剪花燕子更无声。
岛居六度逢端午，不向归前罢耦耕。
这首歪诗是我四年前，即癸巳的端午那天写的，现在又到丙申的端阳时节了。在这宝岛的“乐园”里人人都有一种同样的感觉：“时间过得真快呀！”战后从大陆上来的人，连我在内，原没有先民那种披荆斩棘，开疆辟土的精神，他们并不打算在此开拓新天地，建立生命线，至多也不过是想在这新光复的海疆，住一两年就回去的。他们之来，只是一种游历性质，并不是要在此安家乐业，企图发展的，所以没有人要作长住久安之计，换句话说，也就是没有人不想早日回家去的。我个人更是如此，远在七八年前，我在《台北邮居》诗中，就有“杜鹃频唤里，归梦入苍茫”的话，后来迁居南部，也写过、“乡梦温柔魂欲返，哪堪旧事忆从头”的句子。真是一来就想走的，想不到一住就是十年，而且到今天仍旧归期难卜，“等是有家归未得！”“每逢佳节倍思亲！”
想到家中的老母，十年有缺晨昏，音书断绝，无从问讯，真使游子有“芳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的感喟。陶渊明想到田园将芜，而有归去来辞之作，我们想到那些战后犹厌言兵的废池乔木，又将怎样呢？陶令可以挂冠，想就走我们无冠可挂，想走也走不了。：年复一年，徒加深了对故园的怀念。
怀旧原是人们的一种癖好，尤其是“佳节屡从愁里过”的时候，更易想起过去的好日子来。过去的日子，总觉得是好的，第一是青灯有味的儿时，最值得我们的怀想和神往；其次是我们的青年时代，青春原是人生的无价宝，在这时期，你懂得了知识的价值，恋爱的味道，和有生的快乐。童年象幼苗，青年象花朵，一是天真，一是美丽；一个充满了希望，一个充满了能力。都是人生中最宝贵的阶段，在往后最可供人回忆的。
中年人已经自己有一个家，得到了温暖，再加上他正热衷于他的事业，无暇想到既往的事；所以怀旧的人还比较少。惟有上了年纪的人，眼前又没有什么赏心乐事’，看见自己日益衰老，人生的幸福都为年轻人占去，只好追怀过去少年时的得意情形，聊慰此心的寂寞。所以怀旧几乎成了每个老年人所必然的现象。他要怀想他的童年时代，怀想他的青春，怀想他的旧好，怀想他少年时的放荡，怀想他壮年时的腾达。如果他是离乡背井，远适异域，落魄多年，欲归不得的话，他更要怀念他的故园。那儿的一草一石、一水一木、凉亭曲径、私月春花，莫不活跃在他的记忆中，再加上一些人物的面影，呼之欲出，随着那些人物而发生的事情，一幕一幕地呈现出来，他可以有永远想不完的往事，丢不掉的旧境，他可以生活在回忆中，而不至感到客边的苦恼。
前些时看了一个影片，中国的译名叫做《情断奈何天》，它给了我一个新观感，一种对怀旧的更有力的佐证。这是根据韩美顿巴素的名著（1954年美国十大畅销书之一）拍成电影的，可惜我没有看到那本原书。故事大概是这样的：一个青年离开他故乡的时候，去向桑园的主人告别，适逢桑园易主，正有工人在搬运家私，他找到了他一向把她视作女儿的桑园的少主，他们在吻别时，他发现她已经不是个女孩子了，她已经成人，已经懂得了爱，而且已经爱上他了。
可是他并不怎样地留恋她。所以她留他却留不住，他为着自己的前途终于走了。
临别，那女孩子告诉他说，她将来有一天要再回到桑园来的。
多少年后，那位青年因为办一件案子（他现在已经是一位大律师了），回到了故乡，藉此得以重温以重温旧梦。果然从前那位桑园的小姐，首先就到旅馆里来看他，又约他出去同游，她埋怨他不该忍心抛弃她出走，而且一去不复返，使她不得已只好嫁给一个粗人，从前离开桑园时，为他们搬运家私的一个工人，后来做生意发了财，竟收买了桑园，进而向桑园的旧主一一那位出身高贵的小姐去求婚，虽然有点不知自惭形秽，但他确是有几分把握的，因为他知道她是立志要回桑园的，现在请她去做桑园的主妇，她还会拒绝吗？
她果然下嫁给他了，但她并不爱她的丈夫，她爱的只是那座有历史性的桑园。现在她的旧情人回来了，她的初恋又复活了，她和那位大律师又如火如茶地热恋起来，已经协议彼此离婚后（大律师当然也早结婚了），使有情人得以终成眷属。她先去向她丈夫表示，想要离婚，以便与旧情人结合，后来大律师也去参加谈判，三人当面解决，可是她的丈夫深知她虽不爱他，但是爱桑园的，她虽愿意离开他，但不愿意离开桑园。所以他叫他太太跟她的爱人去商量，看是不是真要离婚，也就是离开桑园，他却先告辞去休息了。
于是一场热恋又冷静下来，她还是留恋桑园，不愿跟她的爱人离去呢。在无可奈何之中，挥泪送别她的情人，再度离开故乡，让他重回到他太太的怀抱去了。她之所以宁肯放弃她的情人，而不愿放弃她的故园，无疑地她心中是经过一场苦战的。我想在她心灵的秘奥，她一定感觉到男人的爱是远不如故园之情的可靠，故园是永远爱她的，直到海枯石烂也不会变的，权衡轻重，她自然应该放弃那位热烈活泼的情侣，而保留这个冷静不变的庄园。‘看了这场电影之后，我不仅感觉到人们对故园的留恋，实比对异性的恋爱，要来得更加热烈，更为持久，更有吸引力，而且又得到了一个新的见识：怀旧不止是老年人的专利，青年人也同样是免不了的。人人都有故园之恋，尤其是我们流寓海隅的人，更是要“听潮声故国，人倚西楼，”望断云天，而不胜其乡思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