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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沸腾的夜

二小队长刘解放平时说话慢悠悠,处事也慢悠悠,好象没什么事值得他着急一样。不过,他的坐骑却是一匹红鬃烈马,一上了战场就跟猛虎一样,奔驰腾越象一团流动飘忽的火,真可称行如流云,快如疾风。也许是受这匹战马的影响,他一跨上马鞍就变成了另一个刘解放,对敌人凌厉无情,就象有满腔仇恨急于要敌人偿还一样,连马刀也变得分外性急。在战场上只听见他的刀发言,枪发言,却从未听见过他吭一句。当小队长以后话多两句了,不过除了“冲击前进”“保持队形”等战场口令外,他仍很少言语,甚至战刀砍向敌人头颅时连一个“杀”字也很少有。

他是个长工出身的穷庄稼汉,姓名本身就包含着血泪的家史,他原姓刘叫宝民,三岁时死了爹,随娘改嫁跟了一个姓方的穷汉,娘又生了一个弟弟一个妹妹。穷日子熬扯到后来,拖下了一屁股重债,地主老财的高利贷盘剥狠得吓人,就是一代接一代不停地还,还到重孙子辈也休想还清。爹娘叫地主逼债活活逼死了,撇下了他当大哥的拉扯弟妹。可是,横祸飞灾总象阴云一样笼罩在穷人头上。蒋军过兵住进他们村,十五岁的妹妹被野兽们活活糟践死了。弟弟忍不下这口恶气逃出去找八路去了。他因为料理妹妹后事,走迟了一步被抓了壮丁。一家人就这样死的死,逃的逃,兄妹离散。到了蒋匪军中,更是进了人间地狱。他受不了折磨,瞅了个空子想逃跑,结果被抓了回来,打了一百军棍,浑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肿了一个多月,差点送了命。伤好以后,刘宝民变成了“哑巴”。后来他在国民党青年军二〇六师邱行湘手下当马伕。洛阳战役我军全歼了二〇六师,活捉了邱行湘,也解放了刘宝民。刘宝民没有回家,他为了报答解放军的救命之恩,改名刘解放,同许多解放官兵一起来到了骑兵大队。在战斗间隙,部队开展了忆苦活动,刘解放打开了苦水匣子,往外倾倒了他的血泪。解放了!人民解放军官兵平等,亲如弟兄,打仗时,干部冲锋在前,退却在后。不象国民党军队那些当官的,光拿士兵垫背蹚路。特别是小队长东方玉江为了大家休息好,常常自个儿整夜整夜不睡觉。秋雨淋湿了大伙的衣衫,他趁同志们熟睡的机会给大家烘烤,常常烤到天亮。俗话说“马不喂夜草不肥”,为了战马吃好养壮,小队长常常起夜披着衣服悄悄地给每匹战马添草加料;另外,谁病啦,谁有心事,都瞒不过他的眼睛,脱不过他又严厉又让人感动的关怀和爱护。革命队伍中处处充满了情谊、友爱、温暖。他,一个在苦水里泡大的长工,是地主老财罪恶的黑手把他推进了苦难的黑水洋,他象坐在一只破烂不堪的孤舟上的渔夫,在生活的苦海里艰难地挣扎,而内战的浪头打碎了他赖以生活的小船。他在苦海里沉浮,他在死亡的边沿上挣扎,是人民解放军把他拉出了苦海,给了他第二次生命。这天翻地覆的变化在他心里留下了永难磨灭的烙印。革命在他面前开辟了新的天地,斗争燃烧起复仇的烈火。他分清了恩人、仇敌,认清了奋斗的目标,他英勇杀敌,热爱同志。整个心胸凝聚着无畏的战斗信念,因此在豫东战役中表现非常出色,一个人抓了七十多个俘虏,火线入党,立了大功。在这个战役中二小队长英勇牺牲,刘解放从东方玉江小队调到二小队任小队长。

他就是这么个人,爱就爱得深沉,恨就恨之入骨。他无微不至地爱着全小队的战友,他们有的是根据地志愿参军的,但绝大部分则是即打即补的解放士兵。刘解放真诚地对待后解放的同志,现身说法,耐心引导,在他的影响下,解放战士消除了顾虑,放下了包揪,一个个轻装上阵,英勇杀敌。

刘解取是一个十分细心的人,不管值星不值星,全分队的人马装具,宿营情况他总要检查一遍后才放心地合眼。

今天的长途跋涉,加上紧张的战斗使他十分疲劳,喂着牲口眼就涩得不行,眼皮仿佛着了磁。刚想去睡,心中却又不住地敲开了鼓,自己问自己,今天还有什么事没做?牲口都遛了?喂了?干粮都分了?马鞍装具都检査了?嗯!一切都做了,大家都在休息。分队长睡了没有呢?他比别人多一层辛苦,宿营后各小队长简单地凑了一下情况,布置了明天的任务,分队长就去写阵中日记去了。现在他睡了没有呢?他用力睁开滞涩沉重的眼皮,站起身,舒展了一下双臂,一路走去察看。他先是发现少了冯海和新来的梁三牛,但当看到一旁的粮袋动过了时,他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嗯,老冯又为大家忙热饭去了。他仔细地查看着露宿的战友,给这个掖掖军被,给那个搬几捆草挡挡寒风。

夜深沉,远处传来了隆隆的雷声。冬天哪来的雷声呢?

刘解放分辨出那是战车声,看来这里离战场不远,需要时刻警惕。他认真地查了哨,又朝玉江拴马宿营的地方走去。

刘解放走到一片柳林跟前,发现分队长不见了,只有雪花白马低垂着头在养神。他翻了翻鞍鞒上的装具,发现少了粮袋,又翻翻近旁几个人的装具,也少了粮袋,他猜测分队长可能是找地方碾粮去了。于是四下寻找。

冯海和梁三牛一听分队长丢了,跳起来要出门寻找,刘解放拦住两人说:“别忙。”

“唉!老刘啊老刘,火上房你也是说别忙!”冯海不满地说。

“先问问房东大嫂,碾屋在哪?”

“甭问了,我知道!”三牛自告奋勇地说。

“你!啥时候侦察的?”

“这一带碾屋一个式样,有框没有门,有窗没有棂,我一进村就发现了。”

“好,快带路!”刘解放催着三牛快走,冯海莫名其妙地随在他们身后。

东方玉江真在碾屋里。他坐在碾道里,斜依着碾盘,淡淡的灯光象清水似地泻在他那苍白的脸上,刚才他一挨碾棍,腰际一阵钻心的疼痛。用手一摸,一个弹头嵌在皮里。他坐下来,用指甲卡住,狠命一拽拔了出来。过了一会儿,他忍着疼,咬牙站起来,一手捂着出血的腰部,一手扶着碾棍推起来。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刘解放找来了。玉江赶紧抽回手,抹抹额上的汗,装作没事儿似的。

这微妙的动作被冯海看到了,他闯进来夺过碾棍,脸红脖粗地指责说:“你呀!嗨!你这么搞,对革命还负不负责?”

东方玉江看见战友急成这个样子,笑了笑说:“嗬,好大的帽子!”

“你还嫌帽子大?你累倒了,咱全分队咋办?”老冯直着嗓子吵。

刘解放说:“就是。”

东方玉江压低嗓门:“算了,算了,干吗扯旗放炮的,也不怕吵哑了喉咙,我呀,这是薅草拾田螺,顺手捎带的。”

“别来这一套,谁不知道谁,白天行军,几百里路一口气,又要统管全分队,又要冲锋陷阵,晚上不是这事就是那事,别忘了你是伤没好利索就离开医院的。快回去睡觉!”老冯的嘴巴比刀子还快。

“去去去,谁那么娇气,又不是泥捏的!”

刘解放慢悠悠地开口了:“好,我去集合队伍,你给大家讲去。”说完拔腿要走。

“哎哎,解放,别去!是这么回事,我看同志们天天行军打仗,总不能老吃煮豆子,煮玉米,我想磨点面,明天让老冯给蒸个暄腾发糕,换换口味。”东方玉江负疚似地解释道。

刘解放和冯海听了分队长的话,手里象真捧上了刚出笼的发糕,心里热乎乎的,他们抬眼望去,仿佛看到了分队长时刻为同志们着想的赤诚的心。别看他平时说话粗粗拉拉,甚至有点冲人,可心窝里爱兵爱得如此深沉。冯海更是格外激动,他责备自己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些呢!他悔恨似地用巴掌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一步上前抓过碾棍坚决地说:“我来!”

刘解放也搓搓手说:“这,我来推。”三人争夺起碾棍来。争着碾棍,老冯突然发觉东方玉江浑身一抖又见他紧紧咬住嘴唇,不由联想到刚进屋那一刻看到的情景,忙松开手说:“分队长,你受伤啦!”

刘解放听了,也惊异地撒开手,唯恐不小心再碰痛了分队长的伤口,他小心地扶住东方玉江:“伤在哪?重吧?”

“不不,别听老冯的!”

老冯相信自己的判断不会错,他眨眨眼盯着东方玉江说:“你敢说三声没有!”

在同志们真挚的关怀面前,东方玉江无论如何也编不出假词儿来,要知道他是个探条擦枪直来直去的人啊!

在门口看了半天热闹的梁三牛,机灵地摘下门口挂的那盏马灯走到近前。

老冯伸手去掀东方玉江的衣襟。东方玉江赶忙用手护住腰部。

分队长,你为什么瞒着大家,你,咳!”刘解放既心疼又生气,握紧拳头狠狠打在自己的腿上。

“解放,老冯,这算什么伤?老蒋的子弹没大劲,碰了我腰眼一下,没拱进去。没事,离妈妈娘给的心肝肺还远着哩!”

“挂彩了,不吭声,赶了一天路也不歇息又来磨面,你!”老冯噙着泪掀开东方玉江的衣服仔细地查看伤口,当看到确实是皮肉伤时,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们又经过一番争论,决定由梁三牛负责把分队长送回去,由刘、冯二人完成推碾的任务,东方玉江不再犟了,他望着碾盘上破碎开的金黄的玉米粒和豆粒笑了。他仿佛已经看到同志们手擎着暄腾的饼子在香喷喷地咀嚼一般,心情格外舒畅。

“分队长!分队长!”徐诚气喘吁吁地找来了。

“什么事?”东方玉江心头一紧。

“是这么回事,刚才从村外来了一支支前民兵队,一进村看见咱露宿的部队,便敲门把乡亲们叫起来了。这会儿正在腾屋倒床,你看怎么办?”

“分队副呢!”

“正在作说服工作。”

“走!咱们看看去。”

利光集沸腾起来了。为了防空,鲁天到处动员大家不要点火。乡亲们拉着战士们的手往屋里拖,就象自己的亲儿亲女回到家一样。年老的大妈一边拉扯一边埋怨:“大冷的天在外面挨冻,是冻大妈的心,你们舍得大妈还舍不得呢!”拉进屋里,急忙拿出保存了不知多久的几个鸡蛋、或者藏了不知多少地方,怕蒋匪抢走的几大把花生,更有那性急的老大爷,提着刀从鸡窝里抓出了咯咯叫的大公鸡······

这就是人民和子弟兵的关系,这个关系,无论用多美好的词句也难以形容。有一些作家形容他们是血肉相连,是的,人民的军队好比一个无比坚强的巨人,而人民则是供给部队以源源不断的养分的血液,血和肉是不可分割的。如同安泰离不开大地母亲一样,只有站在母亲的胸膛上才是无敌的。

东方玉江和徐诚一路走,一路看,眼前出现一幕幕激动心弦的场面。这场面幅幅都是画,都是诗,都是歌,两人不由得异口同声地轻轻哼起了当年在苏北根据地学的那支歌:

军队和老百姓,

本是一家人,

好比血和肉,

永远不能分。

东方玉江寻思着朝前走,来到十字街口,迎面过来几个人,打头的手里提着盏马灯。东方玉江和徐诚没留意,就错身而过了。哪知,最后一个军人却站住脚,突然叫道:“同志!”

东方玉江和徐诚闻声站住了脚。

“东方!东方玉江!”那人惊喜地喊叫开了。

“唔!”东方玉江一愣。

“怎么,不敢认?”来人接过向导手里的马灯,提到自己脸前,一张端正的脸,高颧骨,眼角的鱼尾纹直通向耳尖。

“老许,许文同志,许导演。”东方玉江髙兴地连声喊着。

“我已经改行了,现在是纵队随军记者。”

“怎么到这里来啦?”

“我跟随文工队到了前线指挥所,洪司令员说需要一部分政治工作人员,把好的战斗范例和英雄模范事迹收集整理,编成快报,以鼓舞部队士气。所以我就随这支支前的队伍过来了。他们负责把我送到骑兵大队去。今晚在这宿营。”

“那太好了!记者同志,欢迎你啊!”

“碰到你们,真是太巧了!我就不用让向导带路了,和你们一起行动。”

“好的,徐诚同志,一会你帮记者借头牲口。”

“是!”

许文把马灯还给向导,感谢了他们一番,随即同东方玉江一起朝他们的宿营点走去。

“你的伤好了吗?是偷着出的院吧?”

“上级批准的,跟女院长吵了两回才开的恩。听说女院长也上前线来了,带了一支医疗救护队。”

“这回没有动拳头?”许文逗趣地说。

东方玉江知道他没忘那次看戏的风波,歉意地笑了笑说:“那哪能呢!那次看戏,真把我气糊涂了。对了,演员没有打伤吧?”

“没有,演员们身体都结实着呢!要是我碰上你的拳头,怕早变成烂山芋喽!”

“哈哈哈哈,说实在话,演得太象了,我压根忘了是在看戏。”

“这说明你有深仇大恨。唔,分队长,我特别想深刻地了解一下你。”

“了解我?”

“对!”

“不行!不行!”

东方玉江说着直往一边躲闪。

“怎么,你怕我把你抓到这小匣子里去哇!”许文拍着胸前的照相机说。

“怕倒不怕,我老是觉得自己没有作出什么成绩,不配进匣子。”

“不,我的意思是想编写一个战斗故事,用你的经历去教育大家。关于你被救直到参军的那一段,我还没了解透呢,得空请你再给谈谈。”

“我算什么,那是一个老同志救了我。对了,你要写就该写那样的人,那才算英雄!”

他们边走边谈,来到了宿营点。

战士们都被群众拉家去了,战马也大都牵到老乡的院子里,只有哨兵警惕地守卫在外边。端着的枪上,剌刀闪闪放寒光。

这时,鲁天和几个人交谈着走出柳林。叫道:“分队长,你的老熟人来了!”

“老熟人?”

东方玉江正要过去看看是哪位老熟人,从村口飞奔过一匹马来,马上人问:“雷区长在吗?雷区长?”

“什么事?”跟鲁天谈话的人嗄声答应着。

来人勒住马,说:“县委紧急指示。”

“喔,快拿来!”

东方玉江隔着马背看过去,见说话的人是地方干部装束,头上戴了一顶老八路帽,说话声音有点嗄。

“不!是口头通知。”

来人无疑是通信员,雷区长对他道:“好,讲吧!”

“根据淮海前线最髙司令部指示,解放大军已在南线双堆集一带围住了黄维。徐州几十万国民党部队闻风丧胆,象受了惊的兔子没命地向咱们这一带逃窜。为了在运动中消灭敌人,不使敌人逃过淮河,上级正命令正规部队进行勇猛的追击、包围、堵截。今天半夜有一支敌军已开始突围,妄图从饮马河上的双虎桥一带逃跑。我军已经迎头堵截去了,为支援大军,加强阻击力量,县委按照上级指示的地方武装要密切配合大军作战的精神,命令我区民兵、游击队迅速赶到两堤村集结······”

“哪里?”

通信员记性极好,口齿伶俐,象流水一样背诵下来,雷区长听到关系他们动向的地方总是慎重地要他再复述一遍。

“两堤村集结。”

“继续说吧!”

“另外要动员一切力量,在敌人必经道路上破路、拆桥,绝不让敌人逃过淮河。”

“好!回去告诉张书记,我们坚决执行县委指示。”

“是!”

通信员手一提缰绳,足一点马肚走了。

“雷区长,老雷!”东方玉江再也憋不住,失声叫了起来。他认识雷区长,熟悉雷区长的嗄声,好不容易捺着性子等县委通信员传达完指示,就迫不及待地叫出声来。

“嗳!愣驹子。”雷区长紧跑一步迎上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鼻子底下长的什么,我就不会打听?我一见村里住了骑兵,就估摸着是老部队到了,一打听东方玉江,嘿!大名鼎鼎······”

“老班长,看你说的。”

“当分队长啦!听说不叫愣驹子啦,陈司令员都叫你们神骑狂飙队啦!”

“那是首长的鼓励,我们还差得远哪!”

“嗯,象那么回事,比抗日那会懂道理多了。”

玉江扭头对许文说:“老许,你不是要了解我怎样逃出虎口的吗?你看,芝麻掉到针眼里,巧啦!他就是救我的英雄,大名雷振公。”

东方玉江说着拉住雷振公的左手,走到许文近前。

许文和鲁天忽然发现雷区长身上少了点什么,仔细一看,呵!他只有一条胳臂。

东方玉江看着他们疑虑的神色,摸着雷振公右臂那只空空的袖筒,千言万语不知从哪里讲起。

“好几年不见了,为了我,你······”

雷振公不以为然地笑了起来:“说那个哩,没有它是不方便,可也使我牢记着仇恨,这空空的袖筒倒是一只无声的警钟哩!”

东方玉江说:“那笔账一直记在我心里,你放心,只要见着铁王八,我就要叫它趴下开花。”

“好哇!好哇!”

“雷区长,那辆149号坦克已经让分队长彻底报销啦!”鲁天知道了玉江和老雷的特殊关系,兴奋地告诉他。

“好!不过,光消灭一辆149还不行,应该把敌人的铁王八都砸烂!”

“那是,这回我们从大队要了十包炸药就是准备喂敌人的铁王八的。”鲁天高兴地告诉雷区长,他们一直作着这样的思想准备哩。

雷振公说:“我早就从小报上看见你们消灭坦克的事迹了,不过咱们也有伤亡,看来不能光凭勇还得靠智,得多想点办法。”

许文心里十分高兴,他明白了雷区长与东方玉江之间血肉结成的友谊,这个人正是他想了解的人。他想打开照相机给他俩留个纪念。可是他失望地抽回了手,因为没有闪光设备。不过,雷振公的出现,更加激发了他要彻底了解东方玉江的信念。

“玉江,还骑那匹白马吗?”

“是的,老班长,你留下的这匹马真是宝马,它三次救过我的命哩。”

“马通人性嘛!好了,我们该出发了,我就在这利光区委,打完仗咱们痛痛快快聊他三天三宿。”

“好。老班长,你听我们胜利的消息吧!”

他们互相道了保重,依依相别。

雷振公带了区中队和民兵一走,东方玉江心里就象开了的稀饭锅一样翻腾开了:战场形势就象这漫天里的云,每分每秒都在变幻着,不是云遮了月,就是月穿了云,有时乌云满天,有时风卷残云。敌人为了躲避我大军的围歼正疯狂地逃跑,战将们已经将棋子摆好了,步兵老大哥正在日夜奋战穷追敌人,我们的战马该怎么个跳法呢?应该赶快行动啊!可是上级一个命令也没下。他怀疑大队长是忘了他们早已归建了,或是通信人员找不着宿营的村庄?越想越坐立不安,睡下去满脑袋战马跳跃,马刀飞舞;坐起来满眼飞舞马刀,跳跃战马,揉太阳穴也不行,敲额头也不成。他干脆站立起来,忽觉腰间的伤口象小虫子一样,狠狠地咬了他两口,他用力拍打了两下,好象这两下能把小虫拍死不再咬人似的。怎么办呢?他踱了两步,自己问自己。

对!找找“智多星”。

鲁天的精明伶俐为他所倾倒,鲁天办事周全,事无巨细都能考虑周到。他在抗大分校念过书,革命道理懂得多,领会上级精神快。玉江碰到解不开的问题常找他商讨,每次解答都使玉江心满意足。因此,玉江私下里送他个“智多星”的美称,由于鲁天不让叫,所以这绰号没传开,尽管这样,玉江私下里少不了这样叫他。而鲁天也确实不负玉江对他的信任,总是悄悄地给玉江弥补一些疏漏或者及时地给玉江提出一些合理化建议,一搭一档十分融洽。

如今东方玉江在心神不定之时自然又想起他的“智多星”来。

他找到了和衣卧在草堆上的鲁天,蹲下身去晃一晃他,可一听见那香浓的鼾声他又缩回了手。他想,连日鞍马劳顿,又带着伤,够累啦。他不忍心打断鲁天的酣梦,自言自语地说:“让他睡一会儿吧,让他多睡一会儿。”

东方玉江站起身,又默默地踱回自己露宿的地方。躺在他身边的王强年刚刚下哨,见分队长还没睡,以为他是冻得睡不着,便悄悄地说:

“分队长,冷吗?来,咱俩挤一挤。”

“不,不冷!”他心里似乎热得很呐。

“喔,你在想什么事吧?”

“政治家,你猜我在想什么?”

“我猜呀,你在盼上级的命令!”

“唔,有眼力。可是猜着了也白搭,上级不给呀!”

“不给,咱不会要吗!”

“这我想过,去要任务,大队长准得点着我的鼻子说:改不了脾性的愣驹子,你又来找挨骂呀!”

“那,就等呗!”王强年裹紧了棉衣翻了一个身。

“哎,小王,你去一趟怎么样?”

“我去中啊!”

“你就说我······怕通信员找不着地方······派你去等信的。”东方玉江吭吭了两声,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中,我马上就去。”

王强年正备马,冯海和三牛抬着粥桶过来了。冯海问:“强年,哪里去?”

“执行任务!”

冯海打开了桶盖,一股喷香的热气扑鼻而来。王强年嗔了嗅鼻子,“嘿嘿”笑了笑说:“早不来,晚不来。”

冯海晃着勺子说:“这还晚哪!”

王强年贪婪地凑到粥桶上,香香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附在冯海耳边小声说:“给我留一碗,啊!”

“嗳,嗳,一定慰劳你!”

王强年踏镫上马,挥鞭而去。对战士来说,战斗比喷喷香的热米粥有着更大的吸引力。

冯海走到粥桶边,从腰上缀着红五星的布套里取出自己的小铁碗,盛了碗热腾腾的稀粥,递到东方玉江面前:“分队长,趁热喝了吧!”

他接过来,微笑着闻了闻,走近粥桶,把粥倒了回去说:“等同志们起来喝。”

“分队长······”梁三牛鼻子一阵发酸,他想起冯海讲的故事,神往地走过去,抚摸着东方玉江的左臂。神色十分地崇敬,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嘴里喃喃地自语着什么。

东方玉江让梁三牛弄得莫名其妙,他不知道老冯讲了他的故事,更不理解梁三牛此刻端详他这只杀敌的左手的心理。他拍拍三牛的肩膀说:“三牛,好样的。不过,一夜没合眼该挨板子了,睡不好从驴背上掉下来怎么办?”

老冯在旁边笑着堵他道:“要揍板子的话,该你排第一号。”

“我!哈哈哈哈!”东方玉江想想自己确也一夜未眠,不好意思地笑了。

天近五更,寒气逼人,村头柳林里的柳枝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常言道“五更寒”,黎明前这一刻是最寒冷的。

突然很远的地方传来了隐约的枪声。间或夹杂着象夏天雷雨之前那种沉闷的滚雷声,这声音穿过空旷的原野传到利光集来了。久经战场的人们听得出,那急促的是重炮的轰鸣,那冗长的是坦克辚辚的滚动声。

这动静弹拨着东方玉江警觉的神经,军情越加紧急了,可是上级还是没有命令,真躁人啊!

“分队长,让同志们起来趁热喝粥吧!好驱驱寒气。”

“好!早作准备也好。”

冯海把酣睡中的战士一个个叫醒了。

人们揉着睡眼爬起来,按照惯常的顺序,首先备好战马,然后从各自的碗袋里取出搪瓷小碗,凑到粥桶跟前领饭。

随军记者许文也被叫起来了。

第一个盛的是徐诚,他呷了一口,咂咂滋味说:“老冯,今天这稀饭熬出水平来啦!”

三小队长欧阳清是个活跃分子,外号“不知愁”,好开个玩笑,逗个乐。他冲冯海道:“嗨嗨,老冯,这稀饭甜丝丝,香喷喷,滑溜溜,软乎乎,进嘴就撒丫子往肚子里钻啦!”

老冯这号脾性,当然不会错过这俏皮逗哏的机会,他接碴说:“哎!这粮咋来的?是山东乡亲们从徐诚的老家支前支来的。你想,走了这么远的路怎么能不长腿呢!大家都别笑,听,它正在肚子里唱山歌哩!”

冯海敲着勺子,用细嗓门唱起了小调:

小车子推起吱扭响,

我小米子坐车上前方。

主力同志打胜仗,

后方百姓多帮忙。

解放军吃了小米子饭,

浑身是劲打老蒋。

呀儿依儿呀儿呀,

浑身是劲打老蒋!

“哈哈哈哈!”快乐的笑声包含着对老冯的赞赏,这一串笑声在老冯听来比记了特等功还恣哩。

许文听人了迷,连忙掏出小本子来,飞快地记下了这优美动听的音乐。

“马蹄声!”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大家停止喝粥,屏息静听。

骑兵的耳朵是敏锐的,特别对于战马。东方玉江肯定地说:“是王强年那匹小红马!”

果然,随着嗒嗒的蹄声,一条黑影从大路上窜来,不等把马勒定人就从马鞍上滚翻下来:“分队长,命令!”王强年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我在半道上遇见大队部的通信员了!”

东方玉江打开王强年递过来的汗湿了的命令,冯海忙递给王强年一碗小米粥。

鲁天对大家道:“同志们快喝,准备行动。”

粥热了一点,性子都急了一点,有的同志竟顾不得再喝,把剩余的稀饭倒进了粥桶。

“这!这!”三牛不知所措地望着大家。

东方玉江把命令交给鲁天,亮起嗓门说:“同志们,咱们分队一个多月来执行的只是······咳······”他想正儿八经地动员几句,可没说两句就卡壳了,“咳咳,算了!同志们,咱们一个多月没开荤,大家馋不馋?”

“分队长,冰糖拌黄瓜你来干脆的吧!”徐诚心里着急,他盼着分队长赶快传达上级的命令。

“分队长,下命令吧!”战士们齐声请求。

“好,听着!任务:堵截逃窜的敌坦克团和骑兵团,目标双虎桥。同志们,淮海大战剩不多几仗了,解放区的人民在看着咱,蒋管区的乡亲们盼着咱,我们一定要为人民杀敌立功!”东方玉江越说越有劲,他没有意识到这就是最好的战前动员,他只是觉得说出了心里想说的话。

“为人民杀敌立功!”

人虽不多,口号响亮,震碎夜空的宁静,东天象被激昂的呼声震破了似的,溢出一抹蛋清般的曙光。

“上马!”

鲁天对记者许文说:“记者同志,我们先行一步了,请你协助冯海与三牛同志收拾收拾,检查一下群众纪律,随后跟进吧!”

“出发!”东方玉江气宇轩昂,众战士威风凛凛。

战马驰骋,迎来了即将东升的太阳。

蒋军虎威师师长坐在他那弹痕累累的美式吉普里,冬瓜似的脑瓜摇晃着,这家伙好色,常在风月场中胡窜,养成个爱涂脂抹粉的习惯,不管打仗不打仗,每天搽得香喷喷的,用雪花膏一层又一层地去填那皱纹,近看象落了霜的驴屎蛋,远看象长了白霜的大冬瓜。他本姓董名虎威,同僚们根据他的冬瓜脸起了个绰号,叫成了“冬瓜”。

大冬瓜坐在车里,冬瓜脑袋埋在两手掌间,眼前浮现着昨夜突围时的惊险场面,不禁心有余悸地打了个寒战。他透过指缝,忧郁地瞅了瞅前面道路上、田野里,****撤离的防线上硝烟飘忽,遍地躺着蒋军官兵的尸体,到处是鞋子、帽子、纸张文件,一个个被包,一堆堆弹药箱;沿大路两侧还有一些被打死的美国骡子,这些骡子是美国老板用飞机从关岛运到这里的,还没有打几仗就连同驮的炮一道见上帝去了。大冬瓜还发现****仓促构筑的这道临时防线很奇特,前后十几道鹿砦,都是用新砍伐来的各种树木排列成的,树头冲着前方,这在广阔的平原阻挡集团进攻不能不算是一种绝好的障碍。树头前,一摞摞摆满了他部下的尸首,可以说树头有多高,尸墙有多高。吉普车顺着坦克冲开的防线,穿过遗尸累累的鹿砦。大冬瓜目不堪视地闭上眼睛往后一仰身子,对坐在他旁边的随从副官说:“唉,将帅无能士兵苦哇!”

“师座,****也太厉害了!简直象吃了虎心豹子胆,那些兵怎么会这样铁心跟共党干呢?根据谍报科稽查,****里有许多是新补充的国军士兵,有些上午被俘,下午掉回头来跟我们作对,连衣服都不换,只是把帽徽一撕,真是怪事!”副官是看着大冬瓜的脸色说这番话的,他见大冬瓜毫无反感的表示,才一口气把话说完。

大冬瓜叹了口气说:“共产党的俘虏政策比咱们的杀头政策厉害呀!这一着从根本上动摇了国军的士气,且士兵倒戈即反击,简直不可思议。”

吉普发疯地向前窜着,前方出现了一辆崭新的美式吉首。

“加速,赶上它!”

“是!”

吉普车在凹凸不平的道路上,象一头野狼窜跳着,越过杂乱奔跑的士兵,超过弹痕累累的“道奇”大卡车,发疯似地鸣着车笛,向前驶去。这时,解放军从两侧射来的炮弹,轰轰隆隆地在蝗虫似的士兵群中炸响,大冬瓜顾不得躲避炮击,驱车超越了前面那辆美式吉普车。“嘎吱!”一声刹住了。

后面的美式吉普见前面有车堵截,“吱”一声刹住了转动的轮子。只见车里坐着一个军官,戴着墨镜。

大冬瓜从车窗里探出了他那大冬瓜般的脑袋。

后边的美式吉普车窗中伸出了一只手,抓住了大冬瓜伸过来的手。

大冬瓜说:“蒋老弟,你跑得可真快!”

戴墨镜的军官取下嘴上叼的美国香烟,弹了弹烟灰,嘴角现出一丝讽嘲,神情傲慢地说:“师座,兵贵神速这是兵家胜战之要诀。我在美利坚合众国战车军官学校学习的时候,教官就常谈起希特勒将军的闪电战。”听这张口美国,闭口美国的洋奴腔,不用摘下那墨镜子也能分辨是谁,这是战车团副蒋文武。这小子在步兵面前是很傲慢的,别说眼下对方是个师长,就是军长他也一样鼻子朝天。

大冬瓜赶来的目的是想让蒋文武的坦克部队稍稍停一停,让他将师不师、团不团、营不营、连不连的混乱局面整顿一下。因为,拂晓时的突围,经过一番弃尸亡命的拼杀,是在铁甲团的装甲优势的掩护下,才冲开解放军尚未完善的防线逃出来的。在与解放军反复争夺阵地的战斗中,他的前锋团遗尸累累,死伤惨重,他的虎威师已经伤了元气,几乎溃不成军了。当他提出这个要求时,蒋文武弹了弹烟灰,鄙夷地说:“师座,您的队伍还算虎威师,****才几个回合就把你战成猫稀师(屎)了。”

“蒋老弟,别坐着说话不腰疼,我的部队是用肉体开路,阻挡****的子弹,我要有你这样的乌龟壳,早过淮河啦!”

“哼!”

“蒋老弟,同舟共济,请命令你的战车慢些走,让我把部队收拢一下。”

“师座,****是插翅的猛虎,你我都领教过了。咱要喘口气,他们又会在前头布下新的大网。刻不容缓,我要为我的战车安全着想。”

“蒋老弟,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跑不了你,也蹦不了我,你想要撇开我董虎威,****打你更方便。再说大队人马尚未跟进,我们孤军突击,****若拦腰一掐,全军将重陷困境。要知道,****向来善于集中兵力打歼灭战。你的铁甲团没有步兵掩护,哼哼!······”大冬瓜说到这里,把话咽回去了。

“哈哈哈哈!”蒋文武狞笑着,活象野猪的嚎叫。

“师座!你太小看我的铁甲团了,****就是布下一百道防线有什么了不起,拿人来与我的钢铁堡垒相碰,那不是以卵击石?****要拦阻我,没有现代化的反坦克武器是不行的,好比螳臂当车。哈······”笑声噎住了,他突然想起东方玉江举刀攀上坦克时那双喷火的眼睛,心中一阵心悸。短暂的心悸过去但还得打肿脸充胖子,他引用美国教官的话来代替自己的牛皮,“鄙人在战车军官学校就学时,艾克教官说过,我们的钢铁堡垒都是铰肉机,任何敌手都将在铁板下碾成肉酱,这一点不容怀疑。”

“蒋老弟,不要夸海口了,为兄我非一战之得,更非一孔之见,吃****的苦头多了,在鲁南,马励武和快速纵队是如何被陈毅部队一口吞下去的,前车之鉴啊!”

“这里不是鲁南!”

“别忘了对手都是****。”

“师座,看来你被****飞过来的苍蝇踢一脚,也会大惊小怪。”

大冬瓜被蒋文武的傲慢激怒了,他哼了一下,说:“蒋老弟,我倒没挨过****的苍蝇脚,你那‘149’倒是叫****吹了口气。”大冬瓜提到了他在豫东战役中的败绩。

“你!”这一下戳到了蒋文武的疼处。

“好了,好了,说正经的吧!”大冬瓜话锋一转。

蒋文武软下来,申辩说:“师座,我这些战车都是美国在二次大战中用过的,发动机老一点,‘149’那是因为发动机出了故障才······”蒋文武故意说得可怜,其实他心里是另一番话,他这个战车团是******的二公子当过团长的老底子,抗日时期到过印缅战场,跟日本人交过手,每辆坦克上有一门三七平射炮、三挺重机枪,枪炮弹总共有四万多发,简直是一座座活动堡垒。最近空投来了一批新发动机,都是美国货,刚换上,质量好得很。他是为了掩饰豫东战场的败绩而说那番话的,但又怕过于灭了战车团威风,所以话锋一转道:“当然罗,战车毕竟是战车,****凭两条腿想跑过我这十几个轮子,凭一身肉想拼倒我这一身钢铁,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正吹牛,一辆三轮摩托后腚“噗噗噗”冒着青烟停到了他们车前。

“报告师座,空军情报。”译电副官跳下车“啪”地一靠脚跟。

“念!”大冬瓜整整衣领,俨然听报。

“****部队正由西北向东南挺进,有攻占饮马河双虎桥之势,请密切注视。”

“来得好快呀!”

蒋文武闻听道:“我们避开了北线华野主力,但被地方部队和民兵牵住了牛头,总司令部命令休整一日又使****赢得了时间,害得老兄和我苦战半日才杀出了生路。这一路,骑兵团没有为党国效多少力,依兄弟之见,命骑兵团向独龙桥突进,以此吸引****注意力,而我们从双虎桥通过,一方面兄弟可以等待师座整理队伍,另一方面与骑兵团兵分两路可以互为救应。”

“好!蒋老弟这一着可谓妙棋。”

蒋文武见自己保存实力的计策被大冬瓜接受,十分高兴,他举起了望远镜朝前方观察了一下,紧接着说:“唔,双虎桥地势高又有河道作屏障,据我所知,上下游水都很深,唯独这一带沙底浅水,如果被民兵炸了桥,我们就得涉水而过。这是个重要渡口,如果叫****占领了,对我不利,师座,是不是先占领双虎桥,再整顿队伍?”

“好!一言为定!”大冬瓜和蒋文武拉了拉手,调转车头调动骑兵团和调整自己的兵马去了。

蒋文武打开无线电喊话器,命令坦克向双虎桥突击。

战车象咆哮的野牛,怪声吼叫着横冲直撞而去,碗口粗的树木,有的喀喀喀地被撞折,有的连根带起,茂密的竹园被齐刷刷地推倒,老竹爆裂时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沿途,皖北农村那干打垒砌起的泥墙,稻草苫顶的草屋在坦克的冲撞下纷纷倒塌,一辆辆坦克象发了疯的野牛,从烟尘里钻出来,身后留下了片废墟。蒋文武的铁甲团路毁灭着大小村庄,朝双虎桥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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