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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活祭

打老辈人就说:鲁南有六多,一是山大王多;二是三圣多(牛圣、山神、土地爷);三是庙多;四是巫婆神汉多;五是文盲睁眼瞎多;六是盗贼多。鬼子进了齐鲁之乡又加一多,恶煞多。鬼子犹如凶神恶煞,奸淫、烧杀、抢掠,无所不为,老百姓更是苦不堪言。

八路军东进齐鲁,一路解救了千万百姓,民众开颜称好,敌人却如骨鲠喉。鬼子不舒服,土匪不自在,国民党顽固派也浑身难受,他们谁都想把这根刺拔出去。

七七事变以后,日本鬼子陷平津,入济南,克徐州,占武汉,直下川陕,象洪水一样冲了半个中国。进入一九三九年,为了巩固占领区,日寇回师华北,眼下还没调整好兵力,只能设法阻挡八路不让东越津浦。但哪里阻挡得住呢!土匪山大王想打八路,交几回手,让八路三拳两脚给碰了回来,可以说还没那份力量。独有顽固派跃跃欲试。他们不甘心鲁南被共产党八路军染红。它们的头子,国民党山东省主席沈鸿烈就在绞尽脑汁,思谋对策。

沈鸿烈是湖北人。早年毕业于日本海军学校,回国后投到东北军张作霖麾下,不久就当上了东北军海军江防司令部参谋长。皇姑屯事件之后,张学良统率东北军,沈鸿烈又爬上了东北军海军副司令的位置上。一九三一年张学良帮助蒋介石打冯玉祥、阎锡山,蒋介石为拉拢张学良,与他换帖拜了把兄弟,并委任张学良为陆海空军副总司令,将青岛划给东北军海军做驻泊港,让张学良保荐部属任青岛特别市长。沈鸿烈又当上了青岛特别市长并率东北军海军驻泊青岛。

沈鸿烈留学日本,跟日本人亲近,抗日开始跟日本人订了密约,只要日方不出兵占领青岛,他就保护日本人的财产和日侨、日商的安全。后来迫于全国人民的呼声和国民党的命令,才炸掉了四方日本纱厂的机器,带领几千海军陆战队和新四师向莒县撤退。

一九三八年春,山东省主席韩复榘不战而退,放弃了济南。蒋介石借机枪毙了不大听招呼的韩复榘,准备任命东北军五十一军军长于学忠为省主席和第三集团军总司令。于学忠只要兵权,不愿兼省府主席,便向蒋介石举荐他的换帖把弟沈鸿烈出任此职。

从此,沈鸿烈当上了省主席,开始排斥他的把兄弟,取媚于蒋介石。他还有狂妄的野心,以为山东的面积比德国还要大,有海岸线,有港口,又有大山作国防线,条件比德国还优越,如果成为独立国,将比德国还强盛。他的想法同日本人的华北联邦的设想如出一辙,只是慑于各方面政治力量的掣肘和压力才没敢公开投降当汉奸。但他手下的县长、专员不少已经暗通日寇,有的甚至公开叛变。一一五师入鲁,挤了他的地盘,他自然视一一五师为眼中钉了。

这一日,他在蒙阴八区唐家沙沟召集所部开一个秘密会议,除了他的基干力量海军陆战队和新四师外,各路专员和土匪司令到了不少,秦启荣、申从周、王学礼、刘桂棠、崔五等都麋集到了这里。会议是在唐家沙沟关帝庙里召开的,这里没有济南省府那样的亭台楼阁,更没有珍珠泉那样的泉群亭榭,山区小村惟有庙宇是堂皇的建筑。沈鸿烈居中,两厢诸将摆开,吴化文戎装在身,正襟危坐;刘黑七铁青着黑黝黝的脸,剔着牙缝;秦启荣骄横地鼻孔朝天;崔五什么时候都装着慈善的笑脸。虽说商讨共同对付一一五师的良策,但他们各怀鬼胎,都取观望态度,静听沈鸿烈和几个心腹大发“高论”。

沈鸿烈穿着灰呢中山服,礼帽和拐杖放在一旁方桌上。他是个急功好利的人,但却颇具心计,老谋深算。他针对刘黑七(桂棠)、王学礼这些打着国民党番号的土匪司令的轻敌情绪说:“你们不要小瞧了一一五师,那是跟蒋总司令在江西打过交手仗的队伍,罗荣桓不是穿杨拂柳的燕子,是会抓小鸡的老鹰。”

崔五趋附地说:“主席说的是,开始伸进一条腿,接着身子也要挤进鲁南来,再往后就要拳打脚踢唱全武行了。短短几月,在鲁西搞什么青抗先、妇救会、农救会,老的少的都玩起刀枪来了,真不可掉以轻心。”崔五说罢点起烟来,青烟袅袅,他长吸一口,然后闭着眼靠在椅背上轻轻舒吐,一股异味在空中飘逸,原来崔五在香烟中夹了点鸦片烟膏,这下不得了啦!那些要员们一个个抽搐鼻子,鼻孔眼里象钻进了小虫,痒痒地直想打喷嚏。沈鸿烈一看坏了,这些贼爷的鸦片烟瘾要勾了上来那可就糟了,他猛地把桌子一拍,一下四座皆惊。崔五连忙掐灭了烟。

沈鸿烈说:“鸦片乃荼毒民众消蚀斗志的毒药,今后如再有此类事发生,立即按军法从事。”

大家面面相觑。

刘黑七骄气横溢地说:“沈主席!没啥可讨论的,几个八路没什么可怕。山东纵队在鲁中闹了这么久了,也没有大名堂,你下令,俺老刘带人去敲他两棒,让罗荣桓清醒清醒。”

新四师师长吴化文轻蔑地哼了哼鼻子说:“不行,罗荣桓是国府委任的政训主任,又是明牌抗日军,这年月你要明干是自找不利索!”他说话有些阴阳怪气。

王学礼道:“小打溜地跟他们干,摩擦摩擦!”

“他娘的,咱不会借日本人的手除掉他们吗?”秦启荣愤愤地说。

崔五点点头说:“秦司令的办法只能意会,不能言传。我想罗荣桓号称一师,实则一个团,只要我们团结一心,是能把他们赶出鲁南的。”

沈鸿烈问:“你有什么高招?”

崔五捏着下巴颏子说:“必须趁八路尚未立足,就把矿工游击队调出抱犊崮;拢住方春普;抓住梁金路、崔修安以及各位司令,只要村村抵制,八路就连饭也找不到。他们是以百姓救星自居的,上面有令宁愿挨饿也不扰民。抱犊崮山区本来就穷得丁当响,没饭吃饿也得把他们饿跑。”

沈鸿烈沉吟了一下道:“有道理,八路军要做样子让百姓认为他们好,那我们为什么就不能让老百姓觉得八路坏呢?攻心为上。此外,在各司令的地盘上要封闭围寨,不许穷鬼和八路接触,各县区要尽快配上县区长,把大印抓到手,就可以名正言顺限制他们行动!”

“主席高见!高见!”众人纷纷恭维。

“他们流血建起来的根据地,还得叫他们流着血垮掉。”沈鸿烈高兴地站起来搓着手继续说:“除了这些,我们还要扩充队伍,要把‘抗敌协会’抓住,千万别让共党抓去,至于第一步行动计划,我看是不是请崔司令先行。”

崔五闻听忙摆手道:“主席,在西山口因方得西事件已经得罪了佟明树,再由我出面,恐怕只会弄僵,是不是请沈主席另派人。”

“好吧!我派邹参议出使,不过你可得保证他的安全。各位司令要磨好牙口,准备聚而攻之,一定要把罗荣桓赶出抱犊崮山区。

抱犊崮山区东部苍山境内有个村子叫大炉。

光绪八年(一八八二年),方春普出生在这里。他家有祖地二百多亩,多数是山接山淤积的薄地,还有山场五百余亩,种满松、柏、柞、栎以及黄草。山区土地贫瘠,算不得什么大富,跟山外的地主比只算个中等。可在这山区却是数一数二的了。方春普自小不爱诗文爱棍棒,尊崇岳飞和文天祥等民族英雄。他为人耿直,讲道德,重情义,爱交游,山里山外结交了不少朋友,还常扶危济困,仗义疏财,所以在山区颇有名望。

抱犊崮山区从古就是绿林好汉出没的地方,到了民国年间,盗匪蜂起,到处绑票勒索,搞的四乡不宁。民国十年,土匪居然绑了他的二老双亲,扬言不送三千光洋上山,就要撕票(土匪杀死人质谓撕票),按方春普的性子,真想上山跟土匪拼个你死我活,然而把兄弟陈玉山劝住了他,陈玉山说:“土匪绑票,是图钱,不能玩硬的,先救出二老再作计议。”

方春普把二老赎了回来,从此决意要建立护家民团。把兄陈玉山是尚岩沟西村人,祖上是千顷大户,传到他手上也还有祖地三十多顷,他担任过临沂七区区长,是有钱有势声望卓著的乡绅,此外把弟象万村的王拱辰,城后的赵剑南,兰陵的李子瀛等等,也都是乡间的头面人物,他们帮助他拉起了护家民团。

民国十二年,临城劫车案事发后,孙美瑶被招安,小股土匪成了没王的蜂子,有的回家拉锄耩地去了,有的跑到山外投国民党去了,方春普趁势收了一些当民团。后来奉军败兵从抱犊崮山区过,方春普领人缴了过路败兵的一些枪支弹药,他的民团便壮大起来了。兵荒马乱促成了地主武装的联合,山区成立了地主武装联庄会,方春普德高望重被推为联庄会长。从此,他一声号令便可调动数百名武装,上千名壮丁,他也成了抱犊崮山区名副其实的山大王。奠定了他在这片乡土上的霸主地位。

方春普是条血性汉子。九一八事变后,国民党的不抵抗政策导致了东三省的沦陷,方春普对此十分痛恨。就在这时,共产党派了两位秘密党员到了抱犊崮山区,以小学教师身份作掩护,秘密开展工作。方春普同他们常在一起畅谈国是。他们讲的许多抗日救国道理同他的想法很接近,大家推心置腹,相见恨晚。方春普虽还不信共产党的“主义”,却能分清好坏。一九三三年共产党组织苍山暴动,不幸失败。国民党大肆搜捕共产党和嫌疑犯,两位小学教员也在通缉黑名单上。国民党当局命令方春普逮捕这两位小学教员,他网开一面,让他们连夜逃走,接着向上敷衍搪塞说:那两位先生得到风声早就跑掉了。当时在枣庄开辟工作的苏鲁豫皖边区特委书记郭子化,看准了抱犊崮山区的重要战略地位,派李韶九、郭致远两同志以行医为掩护,进山开展工作。方春普的长子方国华秘密参加了共产党,那是上不告父母,下不传子女的秘密。

七七事变后,方春普在儿子的鼓动下整顿民团武装,奋起抗日。特委书记郭子化也到大炉来宣传团结抗战的意义,启发他的觉悟,赞扬他组织武装、准备抗日的爱国行动。当时,国民党临沂专员张里元,看到了方春普在抱犊崮山区的声望和势力,便拉拢他,编并归属五区领导。这样,一旦山外吃紧,他张里元可以撤进山里,有个安乐窝。特委将计就计,借国民党名义,用他的给养,发展自己的武装。在特委帮助下,方春普组织了四县边区联庄会,公开打出守土抗战,坚决不当亡国奴的旗帜。也是在这个时候,他结识了枣庄矿工游击队长佟明树。

渐渐地,张里元发现这两支队伍受共产党影响很重,便想消化掉它,而国民党山东省主席沈鸿烈是个反共比较坚决的家伙,他比张里元更急更露骨,密令所部挤、压、撕、打,早日除掉心腹之患,而崔五跟日伪勾结一起,假鬼子之手不算,又亲自动手袭击了方春普。这一仗方部死了十几个人,其中有他的侄儿。抗战以来,方家已经死了好几口了,胞兄侄儿死在日本鬼子的炸弹下,次子方国英是年二月在鬼子万人大扫荡时,为掩护鲁南特委书记宋诚及领导机关转移,同方春普一起承担阻击任务,英勇牺牲。年仅十九的国英是方春普最喜欢的儿子,如今无声地倒在他身旁。由于战斗频繁,方春普对已经牺牲的家人一直没有设谯祭奠。如今旧恨未了,新恨又添,怎不叫花甲老人肝肠寸断呢!方春普决定设灵祭魂。

好素洁的灵堂。

门前招魂幡飘摇,门里素幛长垂,堂前有两柱挽联,是方春普手书,魏碑体刚劲挺拔而且流溢着疾愤。

上联是:

为抗日而战斗为抗曰而牺牲死固无恨

下联是:

被佞臣所欺骗被佞臣所杀戮生者复仇

灵堂设在二门后的方家正厅,灵堂正中供着一副香案,八仙桌上三牲齐备,两边是尺多长的白蜡,烛火闪闪,蜡泪点点,青铜香炉中三炷心香轻烟袅袅。青烟所至高处悬着几方镜框,正中是胞兄画像,两边是子侄画像,方国英头戴瓜皮帽,身穿缎马褂,眉宇间有七分英气,线条中添三分精神。一字眉平分左右,白果形的两眼放出炯炯的光芒,谁见了谁也痛惜。此外还有阵亡人员的灵位,方春普把他们也列在亲人行列一起悼念。

各方乡绅来吊孝的入不少,一方面是緬怀抗日英雄,另方面是告慰生者,再方面方春普不绵薄民团弟兄,为抗日死难烈士作英雄祭不怕破费,卖了田产,还请僧众作七七四十九日追谯道场,甚是势盛,所以宾朋如云,民意关注。

佟明树赶来了,他是带着战伤前来告慰老人的,他知道方春普丧失子侄后心尖滴血,心力憔悴,怕他支持不住,特来安慰。方国华连忙报给他父亲知道。

方春普亲自迎到门外。

佟明树进得灵堂,纳头便拜。方春普未曾开言,两行热泪巳先洒了下来。

佟明树安慰道:“老哥哥!你别这样,人死不能复生,他们先去了,咱们的担子重了,活下去多杀鬼子,他们在九泉之下才会高兴!”

方春普老泪纵横点了点头,拉着佟明树的手默默无语地摇了摇,想讲什么但没讲得出来,他只是拉着佟明树往里走。他憔悴多了,几日功夫老了许多,胡子上也仿佛染上了点点银霜。

佟明树告诉方春普:“我的中队长找到了。”

“是方得西吗?在哪找到的?”

“罗政委的部下救了他,该死的崔五放了黑枪,他伤得不轻。”

原来,侯金榜受命枪击方得西后,派人验看死尸,马弁到跟前草草一验,见人躺在血泊里,便没再细察。在他看来战场上死个人跟死只蚂蚁似的,便把马拨回报告了事。也是方得西命不该绝,八路军打扫战场发现了他,送救护队紧急包扎后进了卫生部。三天后醒来,五天才开口说话,林九妹得讯跟疯了似的,牵了房东一头大青骡就奔往卫生部驻村,一路上打的大青骡直蹦,风风火火找到卫生部,又找到军医千恩万谢。

佟明树和方春普正在说方得西遇救的事,方国华进来告诉说:九队长派人找佟队长来了。九队长是林九妹新近顶替方得西代理中队长后得的美称。

佟明树十分诧异,他刚同林九妹一起去卫生部探望得西回来,前脚进门,后脚就派人追来,屁股还没坐热呢!有什么事如此马快猴急?他连忙请国华把人传进来。

人进来了,原来是九妹的结拜妹子兼“护兵”春分。

“队长!”春分跑得汗淋淋气喘喘,手中的马鞭都攥出汗水来了。

“不要惊慌,什么事?”

“崔五派侯金榜到了队部!”

“干什么?”

“来传张里元的命令,要咱们归还什么建制,服从调动,否则······”

“怎么样?”

“否则就要武请!”

“娘的,这些个龟孙!”佟明树气得在厅堂内乱踱起来。“西山口那笔帐还没算呢,他们到又想骑到老子头上拉屎来了。告诉他们,要叫我佟明树当顺民,除非碌碡发芽驴生角!”

方春普闻听气也不打一处来,他道:“两脚兽不可交也。”

春分见状说:“那我回去把他们赶走!”大约林九妹给调教的,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也那么野丢丢的,驳壳枪一拔就要往回赶。

“慢!”佟明树突然闪过一念,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他说:“既然来了,就不能便宜了他们,告诉他们,有事到方三爷家来商谈。”

“佟队长,你这是?”

“方司令,他们欠着血债,我要他们披麻带孝,活祭全体阵亡将士。”

“方司令,不拿他们的人头祭灵,已是便宜他们了,此恨不消,烈士泉下难以瞑目。”

“嗯······”方春普沉吟起来。

“你老放心,不会出事的,今儿个我唱白脸,你唱红脸。”

方春普转念一想,恨之所至,不如此确实难平胸臆。他依了佟明树让手下备好麻杖孝衣和孝帽,佟明树暗中又做了些手脚,部署好,单等侯金榜上门。

崔五从沈鸿烈处领旨回来作了部署,一面暗调兵马向佟部驻防的天地峪推进,一面派侯金榜带着邹特派员去见佟明树,劝说他服从省府调遣,移驻临沂、郯城一带整补。

侯金榜接了崔五的命令,心里一个劲地打鼓,佟明树被围,五十支队见死不救,在矿工游击队中留下的仇恨情绪是可想而知的,如今让他跟着出使宣抚,无疑是去牵一头受伤的正在流血的老虎。仇恨激起的怒火不知会带来什么后果呢!他要求多带些人去。可崔五执意不允。

崔五说:“你带那么多人是自找麻烦,佟明树见你兵马压境,必然认为兵戎相见,全无诚意,俗话说:兵不在多在于勇,将不在广在于谋。所以只能带随身几个护兵。当然,弹药可以带,也可以上顶门火,但一定要谨慎行事。”

侯金榜就是这样带着赴刑场之心忐忑不安地来到佟部,未料接待他的不是佟明树,而是方得西的老婆林九妹。沈鸿烈的特使显然很不满意。就在村外柳林歇脚让侯金榜自去对付。

对林九妹的为人,侯金榜早有耳闻,人言她是一棵刺玫瑰,长得超群。又言她是活夜叉,生得烈性。林九妹生得明眸皓齿,水汪汪的眼睛象两窟清泉,白生生的牙齿象釉瓷烧就的一般。不过那对眼睛是随时都可以掀起波澜的深潭;微凸的前额明堂堂的,象满月光盈;墨眉似一对苇叶;两腮似曾染脂;肤色虽不洁白却也不黝黑,红润润地确象一朵野玫瑰。青丝不象乡间女子那样束髻垂绺,独出心裁地用发网绾在脑后,显得精神十足。侯金榜对林九妹泼辣美丽虽有耳闻,可不知她还有一手功夫。

五年前,县里有个叫丁百万的富翁,听说龙泉村出了一双美女,慕名而来。一天,丁百万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家丁,装作追捕猎物模样进了龙泉村,正好碰见九妹的妹子芳枝在村口井台上打水。丁百万下了马,转着圈儿调戏芳枝,有人见了飞跑到林家报信,九妹她爹不在家,她娘急的直哭。九妹二话没说,抄起把拾粪杈子,赶到了村头。

丁百万见冒出个更俊的姑娘,撇了芳枝来缠九妹。林九妹从小就野丢丢的,跟她爷爷进山打猎,下河捉鱼,爬高上树她都干过。那年头哪见妇女会凫水的,特别是龙泉村这山沟沟里,虽有龙泉汇成的一个大湾,可没个妇女敢凫水,一方面是封建家规;二方面是女孩胆气都不壮,独有林九妹个别,深更半夜扑进大湾练凫水,练得踩水能露出胸。一天夜晚,明月当空,她玩得兴致正浓,游完了狗刨式,又玩双脚打水“嘣嘣嘣”,本家有个大爷,牵着一头病牛出来到湾里夜饮夜涮,刚刚走近大湾,忽见水里立着半个人,一忽儿功夫突然又沉进水里去了。他本家大爷起初疑是眼花,后来琢磨是水鬼,撒腿往回跑,可又抑不住好奇心,伏下身子想弄个明白。九妹潜在水下,估计他大爷走了,才冒出头来透气。他大爷看得真切,大喊“夜叉”跑回了村。从此一病不起,后来是九妹到他床前跪下承认是她,不是夜叉,这才除了大爷的病根。不过,“夜叉”可就远近出名了。

丁百万言语挑逗,行动猥亵,引起九妹的恶感。她一躲,两躲,三躲。丁百万以为可欺,得寸进尺。她转着圈儿躲,丁百万转着圈儿截,撩拨得她火起,把粪杈往地上一撞,嗔声喝道再胡闹,别怨姑奶奶不客气!”

丁百万也是入了迷,愣是缠住不放,非要九妹嫁给他,金银啊!田地啊!许了一大堆愿,还说只要亲一口就算定情,第二天就八抬大轿来抬这五姨太。

林九妹火冒三丈,一粪杈横过去,打在丁百万腚上,疼的他象挨了巴棍的狗,嗷嗷喊着蹦出八尺远。

丁百万变脸让家人来捉,不料九妹左一粪杈右一粪杈,舞得跟飞叉似的,打得丁百万仰面翻天。不过丁百万人多势众,还是把她摁倒了。

丁百万把林九妹抱在怀里张口去亲,那九妹也不躲闪,迎上去,照准丁百万的鼻子狠命一口,生把鼻尖给咬了下来。丁百万疼的嚎叫一声松手捂住了鼻子,林九妹噗噗吐了几口,一不做二不休,兜裆一脚踢得丁百万直不起腰来。接着,她扑上去把丁百万拖到井筒跟前,一咬牙一瞪眼,把丁百万一个蛤蟆蹲塞进了井筒,拍拍身上的灰土又啐了几口,拎起粪杈,梗着脖子头也不回走了,从那以后,“活夜叉”便传开了。

侯金榜久闻其名未见其人,今日乍见,眼前果然闪过一道彩霞。

林九妹鬓边斜插一支粉丹丹的野花,嘴里噙着根箭心茅草,真是野有野的风味。美中不足的是肩后露了个孩子脑袋,有点煞风景。

林九妹爱答不理。

侯金榜心中老大不快,不过转念一想,女人都是让男人殷勤宠的,不要跟她计较礼仪。不料,他还没打招呼九妹就啧了啧牙花子开腔了。

“啧啧!我说怎么今儿个清早起来黑老鸹总冲着我叫呢!原来有稀客呀!”

“你!”侯金榜听着话不对味。“我是有公事来找佟队长的!”说着要进屋。

林九妹挡住道:“我们这庙小盛不下判官,有话在门口讲!”

林九妹那话儿酸溜溜的带着刺儿,叫侯金榜走不是,留不是,只好就坡下驴说:“那好,就在这门外说吧!沈主席派人来看望慰劳大家,让兄弟打个前站。”

“沈主席真是菩萨心肠哟!”

侯金榜初听以为颂扬,细一琢磨那还是句骂人话,言外之意是没有心肝。

林九妹话还没完,接下来道:“鹌鹑鸟想吃甜樱桃,眼都望出血啦!瞎了眼的想看着我们做东洋鬼子的牙缝菜,可惜!灯草搓绳,瞎费了心思。告诉你,矿工游击队不是大路边上的驴,谁想骑谁就骑!你哪!也不要蛤蟆跟着团鱼跑!”

侯金榜不傻,听出又是句骂人话,不要硬充王八的孙子。他真有些生气,可又火不得,缓了缓咽下口唾沫接着说:“您不要误会,崔司令那是······”

“算球!不知哪个狗东西,算计我家老方,想让姑奶奶当寡妇,没那门,要让我查准了,非剁了他狗头不可。”林九妹跟打机枪似的,打得侯金榜胆战心惊。

“方太太不要动气嘛······”

“气!西山口那气早蒸熟馍馍了,姑奶奶今天真的要请教请教副官长,抗日到底怎么个抗法?帮日本人打自己同胞算不算汉奸?”

“这不!崔司令也觉着援救不及时,让弟兄们吃了亏,要兄弟我来致歉嘛!”

“哼!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别狗戴箩筐,藏头露尾巴了,说吧!到底要什么?”

“奉沈主席之命,一犒赏弟兄,二请佟队长率领兵马到最富庶的临郯去整补,沈主席的特派员就在村口。”

“拉不动打,打不垮又哄!春分哪!”

“哎!”女游击队员春分从门里跑了出来。

“去!骑着侯副官长骑来的马,去请佟队长。”

“是!”春分牵马踏镫,紧加三鞭走了。

侯金榜怀疑林九妹搞鬼,追问:“你这是?”

“佟队长吊孝去了!”

“哎!给谁!”

“方得西!”九妹知道是五十支队放的黑枪却不知就是侯金榜,她气愤地问:“对了,我问你方得西是谁杀的?”

“不不!不知道!”侯金榜十分敏感,连忙否认。

九妹见他额冒虚汗,言语支吾顿起疑心,进逼一步:“我看就是你!”

“方大娘子你少跟我来这个,老子堂堂中校副官长,岂是你个婆娘家耍笑的!”

林九妹嗤了嗤鼻子说:“就你那两颗羊屎豆,能煎着吃还是煮着吃。姑奶奶山神爷不听兔子叫!”

侯金榜恼了,大喝一声:“来人!”顿时护兵抽枪在手。

林九妹旁若无人地把孩子转到背上,这种镇定反倒使侯金榜失措了。他本想耍耍威风,没想到林九妹软硬不吃。

“来呀!算你小子威风,动手呀!”林九妹步步进逼。

侯金榜进退两难。动手吧!在人家防地,不动手,面子下不来,真是骑虎容易下虎难。

“你小子回过头去看看那是谁!”

侯金榜听林九妹一说心惊了,以为佟明树早就设下埋伏,所以林九妹才敢这样大胆,他急忙转头去看。

说时迟那时快,林九妹一个垫步上前,飞起扫堂腿,那脚力如同木杠横空扫过去,带着“嗖”的一声响,侯金榜一个狗熊蹲仓跌坐在地中央。

林九妹手疾眼快,拔出两支匣枪,左手一支指住了侯金榜的脑袋,右手一支朝天乓地打了一发,顿时从屋里拥出十几个包头裹胳膊扎腿的伤兵来。这些伤兵都是在西山口挂的花,见了崔五的人,分外眼红,拿枪的举枪,拿拐的举拐,一时把侯金榜带来的人都逼住了。按大家的情绪真想宰了他们,可九妹心里清楚,矿工游击队刚随了八路军,八路军正在扎根时期,眼下要出点事也不知会不会影响大局,所以只能吓唬吓唬。正在热闹之时,马蹄嘚嘚,春分回来了,她带回了佟明树的话,要侯金榜到方三爷家面叙。

林九妹让伤兵放了侯金榜他们。顾自又把孩子挪到胸前咭咭地笑着逗起来。

侯金榜遭了一场奚落,心里真窝火,一肚子气没处发泄,便都出在了护兵身上,一人给了两马鞭,揍得他们敢怒不敢言。邹特派员听了情况,心里发怵,让侯金榜先上大炉探消息,然后再派人回来叫。大炉离佟部不过七八里光景,侯金榜却慢腾腾走了个把钟头。他不傻,他怕方、佟二人合起来算西山口的帐。在林九妹那里,一个女流之辈都没招架住,那么方、佟两人合一处就更难对付了。所以,他派人回去扯谎道:“佟明树非特派员到不谈!要特派员尽快赶到大炉。”如意算盘是打好了,然而到大炉这七八里地再磨蹭也是要一寸一寸缩短的,等挨到大炉,大道上还没特派员的人影。而村口早有人将他到达的消息报到村里去了,门上一报侯副官长到,他也就不能再在门外转悠,只好硬着头皮往里进。

方国华把侯金榜领进大门,又进了二门,护兵被客客气气地留在了二门外,再往里就是素幛满屋的灵堂了。

不知为什么,侯金榜一进二堂,觉得阴森森周身毛发倒竖。回头再找方国华,不知啥时候已经走不见了。抬头望去,灵堂上青烟缭绕,烟霭中方国英等似怒非怒,似讽非讽,似怨非怨,似恨非恨,带着一种戏谑的笑出现在灵堂上方。虽是几帧画像,一些灵位,可他觉得那是些冤魂。再看一遍,猛然间方国英变成了方得西。怒甚、讽甚、怨甚、恨甚。两眼简直在喷火,那是他中弹以后的回脸一瞥。一手捂脑袋,一手捂肚子,两处枪伤都没能打下他的威风。他就是那么瞪大眼睛瞧着自己······侯金榜胆怯了,仿佛方得西会伸出手来勾他那肮脏的灵魂似的。幽幽冥冥的灵堂里一点声息也没有,仿佛是个死寂的世界,有一种罪愆的惩罚感从他心底升起,如同隐隐雷声要轰击他卑鄙心灵深处的隐私。“哐啷!”是雷声响了吗?是五雷殛顶了吗?不!不是,原来那是二门哐啷一声关死了。这一关更阻绝了凡世的一切声音,他猛烈地敲了几下,根本没人应声,等他惊恐地回过身来,灵堂里突然传来一声喊:

“奏乐!”

播帐布幛后立时鼓乐齐鸣,一曲哀歌响起,哀乐声凄凄惨惨悲悲戚戚······

侯金榜正捉摸这是搞的啥名堂,突然唱礼声又传来:“给宾客戴孝!”

幡帐一掀,从里#39;面走出两个彪形大汉,一式白帽白衫白鞋,捧着孝衣孝帽,拿着麻杖走到了侯金榜跟前,不问愿不愿意,硬是给他摘去军帽,扣上孝帽。他愤愤地摘下扔在地上,就手去摸枪,两个大汉也不说话,其中捧孝衣孝帽的这一个,伸手上前三个指头掐住手腕穴道,只一捏,差点把侯金榜捏跪下去。那人掏出侯金榜的枪,咔嚓咔嚓把子弹退了个一干二净,接着又把枪扔还给他,拾起孝帽重又扣上,麻杖、孝衣一一易手。侯金榜本想立而不跪,大丈夫岂可任人摆布,再说如此重孝是子女所戴,此种污辱实在难忍。正在思索计策,突然唱礼的又一声喊:

“奏乐,叩头!”

只见幡帐撩起,灵位后地上铺满麦草,守灵亲属席地而坐,两旁各立一排白衣大汉,腰间都插着张着机头的匣子枪。侯金榜明白这是要用他活祭。还有什么说的呢!笼中鸟只有任摆布了。只好光棍不吃眼前亏。

哀乐声声,随着一叩首、二叩首的顺序喊声,侯金榜硬把头磕下去,唱礼的也会安排,一连唱到九叩首,侯金榜叩得脸上每一块肌肉都抽搐了,说不上是恼怒还是惊恐。

“啊呀呀!副官长亲来为阵亡将士执幡弄杖,老朽不胜感激。”方春普和佟明树从旁边小院出来,方春普边走边故作惊讶。

“应该!应该!应该!”侯金榜如同吃了一口苦瓜,心中实在不是个滋味,可又怎么说呢!

佟明树在一旁冷冷地说:“侯副官长亲来吊孝,算是赎了一点罪,不过杀人凶手,还请尽快查明。”

侯金榜猜是佟明树玩的花样,心中恨的痒痒,可又无法发泄,只得干笑两声作答。哑巴亏已经吃了,日后再算细帐吧!他对二人说道:“兄弟来还有公事,灵堂商谈多有不便······是不是······”

“灵位上都不是外人,冥冥世界神明无所不在,在天亡灵是瞒不过的。”

这时有人来报,沈鸿烈派的特派员到,侯金榜象得了大赦令一样,重又挺起了胸,把麻杖一扔孝衣一扒,急冲冲出去诉冤。特派员进二堂与侯金榜碰个正着,见侯金榜戴着孝帽,脸色不正,知道吃了亏。再看灵堂内外阵势,知道事情不那么简单,便装作虔诚,上灵堂倒身便拜。这一下大出方、佟两人意外,方春普急忙去扶。

邹特派员说:“兄弟代表沈主席特来向阵亡将士英灵致哀。”说着居然掏出手帕摘下眼镜按起眼窝来了。这叫假惺惺先发制人,一下弄得方、佟二人乱了方寸。只得请他们内堂入坐。侯金榜瞧着特派员演的戏,简直有点应接不暇。不过,他真佩服邹特派员应付自如,真所谓随机应变信如神。

内堂里刚刚上了茶水,特派员端起香茗,低下马脸,吹去浮沫,刚抿了一口,想开口说话,方国华来报:“八路军罗荣桓将军派代表到!”

来人年青英俊,是一一五师敌工部副部长,叫王立人。敌工部既作敌军工作瓦解敌人,也作联络工作,联络友军,他只带来特务连副连长何永辉,大有常山赵子龙的气派,西山口解围他一马当先,佟明树一眼认出了他。

寒暄过后,王立人对方春普说:“罗政委正召开会议,特派我给阵亡将士送来一幅挽幛。明日他要亲来吊唁。

何永辉捧上挽幛。

方春普命令接过展开,是罗荣桓政委亲笔所书:

为抗日而牺牲的英雄们永垂不朽!

方春普连声道谢。

邹特派员等王立人坐定,单刀直入地说:“今天算是幸会,邹某来此吊孝并执行公务,有八路代表在场那就更好说了。我想首先提请王代表注意,你们一进鲁南就想收编抗日义勇军,做法未免有些欠妥。”

王立人旁若无人地呷了口茶答道:“矿工游击队虽然一度归抗日义勇军领导,方团也是张里元的第四团,但在西山口是你们把他们推入绝路,正是我军从危难中帮助了他们,佟队长自愿跟八路军走,这是顺乎理义的事情。邹特派员,你们不对自身出卖部下的行为作检讨,反来责难我们八路军,有点不近人情吧!我要提醒你们,再象一年前那样强迫编并抗日义勇队,是行不通的了。”王立人言语犀利,锋芒毕露。

初一交手,邹特派员就觉察对方不是好骑的善马,不敢怠慢也不甘示弱,说:“岂有此理!抗日义勇队归我国民党游击一纵队指挥,这是共党山东首领同意的,强迫编并从何说起。不是为了创造共同根据地嘛,沈主席要矿工游击队作甚?”

“是不是强迫编并,佟队长、方三爷心中都有杆秤!”王立人寸步不让。

佟明树说:“崔五张开口想吞,吞不下就打,打碎了再零拾掇,你邹特派员的胃口不比崔五小,好了,废话少说,你想怎么办吧!”

“沈主席有训令,着你们移至临、郯一带整补,请看,沈主席任命你为游击大队长!”邹特派员取出委任状递给佟明树。佟明树连看也不看撂到一边。何永辉拿起交给王立人。

王立人看后睨了各方一圈:“行啊!不过我想应该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一、立即惩办西山口事件阴谋者崔五;二、立即交出杀害方中队长的凶手。”

“对!必须答应这两项条件。”佟明树心中本无对策,亏得王立人点明,连忙大声附和。

“这······”邹特派员无言以答,侯金榜心惊胆战。

“这两条做不到,对不起,老子今天正式宣布加入八路军东进部队。”佟明树强硬地宣誓。

王立人不失时机地说:“我们热烈欢迎!”

邹特派员气的手脚直颤,他愤愤地说:“王代表,国共两党有共同协议,希望你们不要破坏协议!”

#39;王立人道:“是谁破坏协议,违背诺言,自有公论。我提请邹特派员注意,精诚团结,诚字为先,不要讲得好听,更要做得好看。要做抗日英雄,莫作民族罪人。”

“英雄也罢,罪人也罢,自有公论!鄙人只想说一句,中央政府给一一五师划定的地盘是在山西、陕西,不在山东,罗将军的手伸到山东可谓长矣!不光如此,还要在鲁南搞封地,这是鲁南民众所不能容忍的,鲁南者鲁南民众之鲁南也!”邹特派员文绉绉地反唇相讥。

王立人针锋相对:“八路军抗日正大光明,哪里有日本人,哪里就是抗日战场,你们不抗日也不让别人抗日,真是岂有此理,蒋介石不是说过‘抗日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嘛!难道这是放屁?!”

“放肆!放肆!”邹特派员气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双方斗得正紧,佟明树部飞马来报,崔五人马偷袭佟部驻地,已把村子团团围住了。

佟明树把枪一抽,方春普把桌子一拍怒吼道:“我们奉陪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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