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需署的同僚们发现,上校秘书袁守了这次从家里探亲回来,情绪变得特别好,话也说得多了,甚至会说上几句笑话,这可是两三年来少有的事。
同僚们的观察没错,守了的确很高兴,他放下了两件心事。
先是次音的婚事。以前他由着母亲处理,结果闹成那个下场,这次他是一手包办,代女相亲,又经他精心考核,才择下这位女婿。眼下这世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他最怕女儿嫁个不正派的人。人不正派,本事再大也没用。井先生忠厚正派,谈吐也不俗,还算有点学问,看他那本诗集,虽是稚嫩点,感情却真挚凭他能将对前妻的悼亡诗让未来的岳父看,就足见其真诚了。
眼下要紧的是准备婚事,他去信千叮万嘱,嫁妆务必办得尽可能地丰厚。什么原因他没说,他不准备告诉家里人,包括妻子。这原因只他自己有数。如同后来终于决定女儿再嫁,但又感到对不起洪家,作为弥补,所以答应了洪家的那个“条件”一样;反过来,在答应了那个“条件”之后,他又觉得对不起现在的井家了,于是就想用嫁妆丰厚来弥补。前些天超凡来信说姐姐的嫁妆正在抓紧置办,他这才放心了。
还让他放心的是村里,非但丁茂雄没来扰吵,连别的“三次”也没来。超凡来信还说村里人把他和丁茂雄比较,他也觉得有趣,还当作笑话讲给同事们听。大家都说有意思,有人还发了一通议论加牢骚,说一个堂堂北大毕业生,国民政府军需署上校秘书,还不如一个强盗,这是时代的责任还是个人的责任?也有几个人怀疑:难道强盗也会发善心,讲义气?但多数人坚信不疑。有人拿江西那边剿匪来说明,说共产党杀富济贫搞暴动,其中不少人很有志气、人格乃至学问。
宋长春最感兴趣的却是丁茂雄和二姑的事,说那简直是千古绝唱。宋长春这方面的神经总是特别敏感,看法也总是别出心裁。他说二姑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国的“卡尔曼”,其品格精神志气,足可以和古往今来那些为爱情而牺牲的女子,如杜十娘崔莺莺杜丽娘晴雯等媲美;他还说要是以此题材编一个歌剧,保险能让那些痴情男女迷醉得死去活来。宋长春甚至说,如果他是当事人,他一定会娶二姑的。这当然引起大家的讥笑。宋长春就信誓旦旦地说他真会这么做,说钱谦益还敢娶妓女柳如是而且尊她为“河东君”呢。但不管怎样,大家仍认为宋长春只是说说而已,决不会去爱上一个堕民女子的。因为接下来宋长春说到丁茂雄时,又说丁的屈服于世俗观念还是可以理解的,在现在这个还有不平等,还有歧视的社会里,世俗偏见之强是任何人都难以抵挡得住的。他说这既是丁茂雄的悲剧,也是时代的悲剧。
每次听到宋长春这样的议论,守了总是皱起眉头不想听。宋长春在私生活上走得越来越远了,近来不但经常换相好的女人,竟然还去夫子庙一带的花街柳巷狎妓,而且还不瞒守了。守了实在忍不住了,就说他不说别的,至少现在提倡新生活运动,你作为政府职员也不应该去那里。和当时当局者别的什么号召什么提倡相比,守了还是赞成新生活运动。宋长春听了,反倒笑他:什么时候你也拥护起政府来了?什么首都禁娼,什么新生活,我就不信,都是说给老百姓看的,看看那些当官的,连进口飞机军火都拿回扣,你还信他们呀?守了又换个理由说:你喜欢女人找个相好倒也罢了,不管怎么说,总有点感情吧,却怎么去狎妓了?宋长春说:你呀,说到底还是歧视人家,又是狎,又是妓,都是侮辱性的字,你不知道这金陵烟花女中历来都有不少才女吗?见守了眉头皱得更紧了,宋长春又说:不瞒你说,找相好实在太烦太累了,还有纠缠不清的事上次那个不是打上门来吗?还是找妓女好,谁也不欠谁。我想透了他还深有感触地说,想吃牛奶何必养一条奶牛?想吃时买一杯岂不更好更省心?还问一句:你说呢?守了原本是气咻咻地来责怪宋长春的,经他这一说,竟弄得气都全没了,想笑又笑不出来,也不敢笑,就说:你不是说那里有才女吧?当心啥时陷了进去,真有了感情,带个李香君柳如是来,我可是不认她,我只认驻跸宋夫人。宋长春又笑着道,守了兄你是外行人说外行话,和花柳女子玩何曾会玩出感情?那不过大家互相需要罢了,除非你这种纯情人才会入了真感情呢,所以我可以去,你不能去,你一去倒真会拔不出来······守了板起脸孔,狠狠地说:你别说了!让我去那里,除非斩了我的头!一甩手就走,少不得又是气上几天,恨不得和他割席而踞,但过后又消了气。以至他常常问自己:我这样的人怎么会交上这么一个朋友?莫非我也变了?不然为什么待别的人都那么苛求,惟独对宋长春却总是那么无奈?······
终于有一天,为了给超凡寄书的事,他和宋长春吵了起来。
事情由塾师毛雨亭的一封信引起。毛先生是第一次给守了写信,信写得半文半白,曲里拐弯的,看了半天,守了才明白
说的是超凡读书的事,说超凡近来不安心学业,老是迷恋一些蛮夷之邦的****邪籍,荒废了本来该学的功课。在恳切检讨自己管教不严有失师责的同时,毛先生要求守了不要再寄那些淫邪之书。
守了收信后很是着急。早先超凡来信让他给买些书,这本来就是守了最高兴最愿意的事。有次他买不到就请宋长春代买代寄,后来几次超凡就干脆直接向宋长春开起书单来了。为此守了还很感谢宋长春,哪知道他竟给寄去坏书!
“坏书?我怎么会寄他坏书,都是世界名著啊!”宋长春一本一本地报出书名:《双城记》、《红与黑》、《浮士德》、《茶花女》、《安娜·卡列尼娜》,再不就是尼采、叔本华等人的著作。
守了自己没看过也不想看这些洋书,所以也不敢说这就是坏书。就把毛雨亭的信交给宋长春,说:“他读了这些书,荒了学业总不好啊!”
“这种学业早就该荒掉了!再不荒倒真要害超凡一辈子了。”宋长春把那封信只瞄了一眼,“我早跟你说过,都什么年代了,你竟让那么一个鲜蹦活跳的小孩,关在屋里向这样一个老古董求学,竟会达七年之久!他能受得了吗?这一点我就最反对你!你还不如******,他对子女教育是何等重视,但又何等开明?从小让儿子读新式学堂。可你呢?竟连学校都不让他上。我看你啊,干脆让超凡跟着你去学《玄空》吧!”
宋长春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过,并且最后公开声称:他以后还要给超凡寄书,不管守了怎么想,那是守了的事;他给超凡寄书,是他宋长春的事这种口气,几乎到了不惜和老同学翻脸的地步。
人也怪,到这份儿上,守了却无话可说了凭着宋长春这态度这口气,他也知道这位同学和自己友情之深,只是两人的思想太悬殊罢了。事实上,这次争执之后仍没伤两人的感情。接下来不久,署里派人去江西前线,本该是守了,他不肯去,推说自己见不得刀光剑影,结果宋长春替他去了。一个月后回来,正遇上几个来自宁波的朋友,大家聚在一起,听宋长春谈那边的观感,宋长春说人杀得太多了。于是大家又议论起来:为什么要这样剿?不用抚的办法?中国历来都有剿抚之争。守了也有同感,就说到丁茂雄的事,说连丁茂雄那样的堕民强盗都有良心有情谊,这剿匪还有必要吗?
当然,军国大事并没有因为几个书生们的清议而改变。“匪”继续剿,而且剿得更烈。军需署更忙碌了。但俞飞鹏却一夜间调走了,是高升,任了交通部次长。继任署长的还是奉化人,叫周枕琴。这新署长别的倒也看不出什么,精明得连一封火柴也要叫司机开了小车全南京城寻找哪家店便宜,被署里当作笑话谈论。守了见这状况,越发没了情绪,就又动了离开的念头。和宋长春商量,宋长春说还是再看看再说,看那姓周的如何待他们再作定夺。
周枕琴对这两位奉化老乡倒仍然尊重。反而是守了因为看不起他,总给他一副冷面孔。他甚至希望对方能苛待他,这样可以促使自己下决心一走了之。
终于有一天,周枕琴找到他,支吾半天,问他近来可有什么文章发表。
守了没好气地说,他是从来不写文章的,更没有发表。周枕琴仍很客气地说,这他也知道,袁先生是述而不作,只是最近可是“述”过什么言论不曾?
袁守了问他这是什么意思,周枕琴这才拿出一张宁波出的《四明日报》,上面有一篇化名文章,议论到对剿匪的不满,里面说到丁茂雄的事,说是听一个朋友说起来的,那堕民强盗曾是帮他抬轿的,入山为寇后仍然很有交情云云。文章的言外之意就是认为没必要剿匪。
守了这才想起。他虽不知道那文章是谁写的,但自己确实是说过的。于是就冷冷地说:“是不是要治我的罪?”
周枕琴说:“你说到哪里去了?我只是劝劝袁先生,何必惹这个麻烦。”
“周署长是否认为我已经给你惹了麻烦?那我可以辞职。”周枕琴连忙表示自己完全出于好心,绝没有别的意思。后来守了也知道他的确只是胆小怕事罢了。而且他最怕他一上任委员长的这两位老同学就离开,尽管他也知道他们和委员长没有任何交往,但在署里却也是有益无害,哪怕做个摆设也好。所以始终是那么客气地好待他们。
守了却狠狠地想:我何苦在这里受罪呢?我本来就没想到这里来,我又不想来赚钱,我家里有的是毛竹筒,不愁吃不愁用。他打定主意:做完这一年,就辞职回家。
就在这过后不久,他接到那份电报:
“家被匪焚眷属无恙祖母病危。”
“天哪!羽房里啊!······”
八宝嘶声裂肺地喊,好几次冲进火场中去,和别的村里人进去都往正屋里去救东西不同,他只顾往后面的小屋冲,第一次冲进去因为烟雾太呛而差不多窒息又退了出来,第二次进去却是火头太猛,他的衣服头发烧着了,打了个滚正想第三次冲进去时,那小屋轰的一声倒了下来······
“天哪!五口人啊!”他发疯了一般地叫着,眼睁睁地看着整个羽房里和院子外包括瞎婆在内的几家邻居的房子被烧得精光。但接下来的情景却让他惊讶得大瞪着眼大张着嘴却又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先是看到超凡满头灰尘一脸惊恐地在院子里,两手抱着一只铁箱子,八宝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可接下来他看见羽房里大小五口都安然无恙地出现在院门口时,他再一次像发疯似的喊起来,当然这次是高兴,以至一个劲地抱住超凡起凡两兄弟叫啊笑啊哭的。再后来见一家子对着那瓦砾场号啕大哭时,他却突然间迸发出狂烈的大笑:
“哭什么?还哭什么?······人!人都在了,高兴还来不及啊!”
真是高兴也来不及啊!刚才,看着那小屋被熊熊大火吞没,他的脑袋几乎要炸了:这都是我造的孽,是我让他们躲进去的,要是一开始让他们逃上山去,也是有希望脱身的哪知道丁茂雄会那么狠毒,要把羽房一家人活活烧死······
八宝真没想到还能看到一家五口人活着出来。
不但八宝,羽房五口人也不曾想到大家还能死里逃生。刚躲进小屋时,他们多少有点盲目,甚至还不相信:难道这回“三次”真的要来危害我们?待到听到丁茂雄的嘶喊,一家人又惊呆了:怎么是茂雄?第一个作出反应的是超凡:“茂雄,我去找他!”胳膊却让祖母死死拉住,那张嘴则被袁夫人的手紧捂住了到底是经过世面尤其是经历过乱世的人,知道什么样的时候会发生什么样的事。两代袁夫人虽是女流之辈,但此刻她们的头脑却极其清醒:强盗!丁茂雄毕竟是强盗,他是来绑票的!袁太夫人甚至猛然间醒悟过来:这丁茂雄在此之前照料袁家坳都是假相,全是为了今天来一次大绑票······想到这一点她感到万分的悲哀:当初我那么好待他救他出来难道就是为了今天?天!菩萨!这不是作孽吗?老太太悲愤地闭上眼,默默地念着经祈祷起来。
听着外面丁茂雄凶狠的吼叫,连十岁的起凡都意识到眼前的危险了,他紧紧地抱住姐姐的腿。次音用手捧住小弟的头,另一只手抓住超凡的手,紧挨着两个弟弟的肌肤,她感到他们的血流到自己的体内,流着,流着,流到她的头上了······蓦地,她脑子里闪出这么一个念头:让我出去!让我被绑票去吧这样至少可以保住两个弟弟······
正当她松手的时候,忽然又被两只手死死抓住了。
“姐姐,你不能去!让我去!”超凡轻声但又很坚决地说几乎是一种心灵感应,他真的感受到了姐姐的心思,浑身的血液沸腾起来,除了小弟,眼下只有自己一个男子汉,他不出去谁出去?······
“谁也别动!”是祖母轻声的但又是严厉得不容任何人反对的命令,接着又是轻得无法听清但却被超凡从小就听惯了的《高皇经》。
外面的狂叫更凶狠了,而且不是一个人,是好几个人在喊,内中还夹杂着八宝的高叫声噢,那是八宝在提示他们别出去啊!黑暗中,五个人挤作一团,贴到最角落了,超凡的背部挨到一块凹进去的地方,像是一道门框他立即意识到这是连着隔壁瞎婆的那道门。在他的记忆中,那道门从没开过,有一次他偷偷去瞎婆家玩,又怕出去后让祖母知道,他发现瞎婆屋里有一道关着的门。当时她问瞎婆,“这门是不是通我家?”见瞎婆点头,他就要瞎婆把这门打开,他要从这后门出去,可瞎婆摇着头说这门是打不开的。他问为什么打不开,不是有门闩在吗?“打不开了,关死了!”他听见瞎婆叹着气,就知道这门并没有关死,只是瞎婆不想打开罢了······
想到这里,超凡心里闪过一道光:要是这道门打开,从瞎婆家逃出去,那该多好!······想到这一点,他提起那只被祖母抓住的左手,正要往门上敲,却被祖母死死地按住了袁太夫人以为孙子又想跑出去。但当超凡的手落在那门上时,超凡发现黑暗中祖母的两只眼睛也闪亮了一下,但就只这么一下,那亮光又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另外三双目光倏然亮了,最亮的是次音,紧接着,她也举起了手。
也就在姐弟俩的手几乎同时落在那扇门上时,那门竟神奇地慢慢地移动开去。最先感觉到的是小弟起凡,他那紧贴着门的小身子首先第一个从那门缝里滑了过去,正待他喊出声时,嘴却被一只瘦削的手紧紧地捂住,随后又被谁用力一拉,他就跌坐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瞎婆的黑屋子!他本能地想喊“瞎婆”,却听见那声音竟从另一个人的嘴里发了出来那是哥哥在叫!
超凡发现那门忽然打开,而且弟弟已经滑过去时,他激动地叫了声“瞎婆”,马上听到一声低唤:“别说话!”接着他也被拉了一把,就来到门那边了。他连忙回过手去拉后面的人,凭感觉他知道抓住的是母亲的手。果然袁夫人也过来了。接下来是姐姐,超凡感觉到她是纵身跳过来的,但跳过来之后又马上回转去。超凡明白她是去扶祖母,他也马上跨过去,抓住一只瘦小的干手,接着又是祖母瘦小的身体。他正准备把她整个儿抱过来时,却感到祖母在往后退缩······
“我不去······”祖母的声音在微微发抖。
超凡用力抱住她,但她却死死地拉住门框,不肯过来。直到次音也相帮着,硬是把她的手拉开,姐弟俩才好不容易把她拽了过来。瞎婆把门重新关上,但袁老太太仍在挣扎着,要回过去。
超凡再也忍不住了,猛地一松手,狠狠地说:“你想死?我们还不想死!”
这一下把祖母镇住了。几乎是在同时,门那边传来一声叫喊:
“这儿有一道门,关着的!······”接着是一阵回答声。因为有别的嘈杂声,声音不是很清楚,但仍能听出是丁茂雄在说:
“······是仇家,不会去······瞒不过我······”
之后那声音又高起来,而且更凶了:
“······羽房······逃得了和尚······庙······放火了!······”接着又是一片混乱,叫喊声哭泣声哀求声咒骂声连成一片。趁着这工夫,羽房里五口人和那瞎婆挨次出了瞎婆家,摸黑上了山。来到山上竹林时,看到下面已是一片火光······
待到袁守了赶回家时,看到整个院子,外加瞎婆等三家邻居的住房,已是一片废墟瓦砾。
守了是连夜从南京赶来的。宋长春也陪着他来。署长周枕琴很是关心,派了一辆军用吉普,还加派两个军士护送。守了还想推却,却让宋长春一顿斥责:
“都什么时候了?还怕摆威风不是?你是家里遭了匪灾。”
难道真是匪灾?难道真是丁茂雄干的?面对一片废墟,守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他很快就清醒过来,一遍又一遍地安慰已经病倒了的母亲:
“您别难过,天灾人祸可以过去。那年遭了水灾,我们家氽去毛竹山,没伤一个人,您说那是大幸;这次我们也是大幸,没少一根毫毛,东西烧了有什么要紧?我们重新造起来就是了······”
接下来是收拾残局。幸好有宋长春在,一切都由他帮着料理房子没有了,无法在袁家坳住下去,加上还怕丁茂雄会卷土重来,所以决定全家暂搬到肖王庙镇上去。大乱逃乡,小乱逃城,这是千年传下来的古训。肖王庙不是城,毕竟是个大镇,再胆大的土匪也不会去吵扰。当然,袁家坳得留下几个帮工,管管毛竹山。还有更要紧的是,包括瞎婆和阿六在内的连累烧掉的三户邻居,虽然准备给他们造房子,但眼下也总得先把他们暂时安置。
连守了也感到惊讶,宋长春竟有那么出色的才能,调派得那么有条理。连通缉丁茂雄的状子和文告也由他捉笔,然后亲自送到奉化、宁波,那辆周枕琴调派的吉普车还真起了作用。一切安排就绪,宋长春才离开,临走,又安慰了守了半天,最后问到他今后的打算。
“怎么办我也不知道。”守了叹喟道,“看来我还得住一段时间,老母病得如此,总得再陪她一阵。”他没有说担心母亲可能不测,但他心里知道,老人家经过这场惊吓已是一蹶不振,很难再恢复过来。
果然袁太夫人没出两个月就死去。老人家临死之前头脑极其清爽,她坚决要求儿子把她运回袁家坳,她要死在村里,而不是死后运回,哪怕眼下在袁家坳只有村口一间堆放杂物的仓房,她也要活着回去。守了当然服从,马上派人收拾那临时小屋,同时立即把老人家抬回去。从肖王庙镇回袁家坳的路上,平时里进出总是坐轿的守了这次也一直步行着跟在母亲的棉轿边,另一边护送的则是大孙子超凡。
和她的公公以及她的丈夫死去时都很是奇特很是悲壮差不多,袁太夫人的死更有她自己的特点。这位羽房里的最高统治者至死没有忘记行使最后的权力,躺在轿子里她不停地嘱咐儿子:她死后该停放几天,该怎么暂厝,斋饭该办几桌,吃几顿,该请哪些人,如此等等。当然也没忘嘱咐儿子,今后再造屋一定要造在袁家均。末了,她又说了她所记挂的最后一件心事:那几户连累被烧掉的邻居该怎么赔偿,包括怎么给他们造屋怎么帮他们添置家具乃至怎么贴补他们每家一些现金等等。就这么一路上嘱咐着,守了也一路上答应着,以至连抬轿的和其他几个随行的都坚信:这老太太离死还早着呢!她只是因为太想家了才这么吵着要回来,说不定在袁家坳住几天,马上又会好起来,还得原轿抬来然后再原轿抬回肖王庙去。
只有守了,一路上总有一种预感:老人家精神越好越是那么健谈,就越不是好迹象。终于到了杜陵庙了,他突然感到异常地紧张,像有一件万分重要的事非得让母亲决定,否则将是永远难以弥补,永远成为遗憾似的
他连忙俯下身,问母亲:
“母亲,刚才您说的,我都记住了,可您还忘了一个人······”
“没少,全在了。”袁老太太闭着的眼睛睁幵了,“我心里清楚着。”
跟在另一边的超凡也明白父亲指的是谁,见父亲说不出口的样子,他忍不住说:“祖母,您忘了瞎婆啊!”
“我知道,你说的是她。我没忘,我一辈子忘不了她。”老太太的眼睛睁了一下,复又闭上,“我不想让她来。”
“母亲,这······”
“她这次可是救了我们一家啊!祖母······”
“那是两回事。”老太太仍然闭着眼,一字一句地说,“这次,她救了我们家,要记住她。刚才我说了,要给她造房子。可这和以前的事是两回事,我不能让她来给我送丧······”
父子俩都愣住了,再没说什么话,直到进了村,仍是默默地跟在轿子边。轿里的人也不再说话,她是开不出口了。待到轿子进了那间小屋,放下,老太太的眼睛亮了一下,就那么亮了一下,又慢慢闭上了,再也没有睁开。
一切按着袁家坳人的规矩,再加上死者的嘱咐办理丧事。可是,待到入检那一刻,却发生了一件意外事:超凡不见了!哪有孝孙不参加祖母丧礼的?一家人到处寻找,仍不见人影。袁夫人更着急,她的担心已经超过丧事本身,而是生怕别的意外了:莫不又是丁茂雄作的祟?经她这一说,众人更是慌了,甚至有人提出,要不要报官?
次音的担心却不在于此,她是担心弟弟会出走。她多次听弟弟说过厌恨这个家,说真恨不得离开,到外面的世界去。这一说,守了也慌了,他在南京就听说过不少年轻人所谓追求个性解放而离家出走的,莫不是儿子也中了这个邪?
一家人乱哄哄的,都急得不行,惟独小弟起凡却没事一般。次音先自起了疑,就偷偷拉过起凡问。起凡先是不说,被姐姐逼得急了,才说哥哥不会逃走,用不着去找。次音问他在哪里,起凡说哥哥恨死了祖母,不愿参加她的葬礼,躲到一户人家去了。这一说,次音就明白了大半,正要告诉父亲,却见外面有人说“来了来了”,果然,是瞎婆拉着超凡过来,到了门口,瞎婆把超凡交给次音,没待众人招呼,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丧事之后,守了特意去了瞎婆的临时住处看望,再一次谢了救命之恩,又说将尽快帮她造屋。瞎婆摇摇头说,屋不造也无妨,只要有个栖身处就可以了。她最肉痛的是那具放了四十多年,上了四十多道漆的寿材烧了,她希望帮她另做一具。守了听得差点要流出泪来,自是答应不迭。
一个月之后,当守了回到南京时,宋长春还以为他是去告辞的。当得知守了还想干下去时,宋长春又惊又喜。
“我不能不来啊!”守了凄楚地说。
宋长春发现他消瘦了不少,颧骨也更高了。
“我这次倒真是来赚钱了。”守了说了自己的情况。家被烧光了,还连累了三户人家,都得赔偿人家。还有次音的嫁妆,也得重新做起来,而且得办得体面。再有,家里那么多的书也烧光了,只剩下一部《玄空》,是超凡抢出来的。
宋长春觉得新鲜:“你还总说超凡不好,他却冒着危险抢你最宝贵的倒也是,你还说没钱,干脆把那书卖了,你不是说那是无价之宝吗?”
见守了苦笑着,宋长春又说:“我跟你开个玩笑,叫你卖,还不如让火烧了倒情愿是不是?好了,你也用不着愁眉苦脸的,就算是来挣钱,又有何不好?我还真高兴你这清高夫子也有这一天。”
“也不全是。”守了正色起来,“还有一个原因,我才仍然回来。”
宋长春想了想,说:“对对对,我就不信凭着你在军政部,会捉不到那强盗噢,还叫什么‘三次’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