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爬起身,拍掉那身已经破破烂烂的衣服上的烂泥。我遭遇过太多挫折了,不会如此轻易就打退堂鼓。趁着守卫在检查其他的旅人,查看他们挑的担子与运货的马车时,我藏身在一车呱呱叫的小鸡之间,溜进城里。不管怎样,提奥多里克八成注意到我出示笔记本,保持一段安全距离跟在我后面,等待时机……直到我被热病打倒,我的世界变成一片黑暗,人倒在污秽的大街上。我醒来发现提奥多里克坐在我身边,检查我那本小册子,纳闷着为什么连他都解不开搭扣。他注意到我从睡梦边缘醒来看着他,笑得龇牙咧嘴,欢迎我回到这个人世。
我们置身在一间长长的医务室,有一整排塞着麦秆的床垫。我是此间唯一的病患。
大片大片明亮的天光从攀着葡萄藤架的窗户洒进来,从窗户看出去可以瞥见外面的庭院。一个个橱柜靠墙而立。
下午热气蒸腾。苍蝇在空中盘旋,蜜蜂在蜂房附近嗡嗡叫。为了驱散之前病患死亡与疾病的气味,屋椽上扎着一束束干燥花。
提奥多里克四下一看,忧心忡忡。我看得出来有一个问题已经到了他嘴上,但是他似乎不知如何开口,或是该不该问。虽然全身骨头酸痛,我坐起身,一使力却痛得一脸苦瓜相。
“你会读?”他断定四下无人之后,终于说了。
我点点头。
“也会写?”他问得更加疑惑。他瞥一眼窗户,从那扇窗可以看到着黑袍的修工正在整理园子,像一只只乌鸦在一株株植物之间跳来跳去。提奥多里克用拉丁文提出这两个问题,他很高兴我听得懂。
我又点点头。
“可是这东西,”他一边说,一边指着那本书,摸摸封面上的字,“这本书很特别。你有幸知道一项秘密知识,是不是?”
我疲倦地露出笑容。我累到无法解释。何况,有谁会相信我的故事?
提奥多里克似乎并不在意我的沉默。“你得休息休息。”他终于说,然后起身,这时外面那口孤零零的钟当当响,唤他去祈祷。
他们让我睡在像云朵一样软绵绵的床上。我可以永远躺在上面不起来。床上铺着刚洗烫过的被单、被套,为了不让跳蚤近身,还洒过薰衣草和艾菊水,草垫闻起来就如刚收割下来的一样新鲜。我不在乎自己会不会死在这张床上。睡过沟渠和野地之后,这里感觉有如天堂。
一连好几天,我睡睡醒醒。每次清醒过来,就发现提奥多里克宠我像宠一只忠实的小狗一样。他用墨角兰调制膏药,治我脚上的冻疮,还配了又苦又甜的药方给我喝。一开始,小白菊和香蜂草把我逼出一身汗,但是我渐渐重拾胃口,恢复力气。不久,我就能坐起来,留意起周遭的环境。
我那些毫无价值的衣服堆在床脚的地板上,那是一层暗淡的皮,我像告别前世一样蜕下了它们。那件鲜黄色的斗篷是充满爱心的克莉丝蒂娜帮我缝的,如今成了薄薄的裹尸布。现在我身穿一件白衣,我的手臂瘦巴巴的,袖子显得太宽大,从肩上摊开来好似一对翅膀。
为了逗我开心,提奥多里克戴上黄色的长型兜帽,我来到此地时罩着的那顶。帽子戴在他头上就像一只脏袜子,或像弄臣戴的小帽,令我发笑。其他修士拖着脚步慎重走过,和我保持一段可敬的距离。他们并没有严格遵守噤语的誓约,而提奥多里克似乎也无法长时间保持沉默或静止不动。他有满腹的疑问。
我打哪里来?为什么看上牛津?我带在身边的书有什么特别之处?
我用一套点头和微笑的办法尽力满足他的好奇心,但是不开口。他相信,时间到了我就会开口说话。
当初这些修士们帮我宽衣的时候,看到绑在我背上的书,因此开始不断地揣测。提奥多里克告诉我,以格那堤散布谣言说我的肩上负着魔鬼:那本密封的书无疑表示我的心思邪恶。但纵使我这本肩负有造成提奥多里克的困扰,他也没有提起。反之,他试着跟我保证,两本书都收在我床边的箱子里,安全得很。一支钥匙在他那里,一支在我这里。他不会让其他人靠近那两本书。
三不五时,那位图书馆管理员会跑来医务室视察一番。他穿着有兜帽的黑袍出现,借口要帮一本医药书做增订,查核药草的特性。可是我感觉得出来,只要他在附近,眼睛就盯着我。龙皮纸被我藏起来了,但是他好像可以感觉到它的本质。他老是自言自语,手指有如急奔的蜘蛛,在他的私人日志上涂涂写写。
遗憾的是,我开始明白那本书没有一个安全的藏书之所,即使是藏在牛津也一样。永远都会有福斯特或以格那提这一类的人渴求它里面的知识。它的诱惑太大了,令人难以抗拒;它就像一块磁铁,会引来祸害。亚当与夏娃所受到的诅咒流传在所有人身上。
幸好,院长很同情我的处境。书本在牛津是很宝贵的,学者为书本奉献他们的一生,城里到处都是装订商、造纸业者和文具商,全聚集在圣玛莉教堂一带,忙着复制手稿。我开始恢复健康之后,他请我留在圣杰罗姆学院。他对我的读写能力印象深刻,乐于将学院里抄写员的成就展示给我看。
这些年来,他们一直在抄写圣经的一本译本,应该是他们的守护圣人圣杰罗姆翻译的。这是爱的劳动:书里面都是漂亮的书法与虔诚的插图。特别是提奥多里克,他负责在书稿的页边上绘制图案花饰,在这方面极有天赋。除了忙着把修士画成狐狸与承溜口的怪兽之外,提奥多里克所想象的世界里充满了圣人和天使。
慢慢地,我用自己的方式教他印刷的原理。我欠缺师傅的技艺与设备,全靠笨方法:用我们在河边捡到的柳条削出一个个字母,用一枝尖笔写在蜡版上教他。提奥多里克学得很快,开始将部分的新发明和技术用在他的作品上。
有一回,他用木头雕了一个大大的O,印在他所装饰的手稿上,然后凭想象把我们两个放进插画里面。画中的我像小小的黄色傀儡,坐在他的膝上,讲很多话。以格那提反对怪里怪气的东西,表示憎恶,可是院长却批准了,暗示我是在传授神的旨意。
如果说以格那提对我充满猜疑与敌意的话,那么提奥多里克就是我的救星,我的守护天使,我的朋友。尤有甚者,是他本着对生命的爱,照顾我,让我恢复健康。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日日,一周周,慢慢一个月又一个月过去了。远处丘陵上茂密的树木逐渐失去颜色,冷冷的雾替风景罩上一层水气。冬天的脚步近了。
记忆中的美因兹依旧让我泛起一丝丝的渴念,不过我在牛津逐渐拥有新的生活。我很快认识街道的布局。大半的学生就像威廉一样,把时间都花在小酒馆里,这点不足为奇,因为他们住的房间实在太脏乱了。最受欢迎的是史文德史托克酒馆与贝尔客栈,我常常一头钻进它们一屋子酒气且温暖的怀抱,只为了避开以格那提,那家伙有时会突然想到就跟踪我。酒馆里面充斥着不健全的讨论,我开始怀疑,比起接受教授的个别指导,有些学生在这里学到的东西更多些。
然而,我短暂的出游无助于减低以格那提的疑心。从大陆那头开始传来巫术的谣言,说有一种人造的书写方式,可以制作出书的镜像版本。那谣言不过是窃窃私语罢了,但是以格那提相信我握有这项秘密的关键。他渴望知道更多。夜里他开始守在我的床边,瞎掉的那只眼睛在眼窝里转啊转的,没有瞎的那眼则搜寻着真相,他永远没有得到的真相。我重新把龙皮书绑在我的背上,把工具包藏在腰带下,将书里的知识带着以保安全。
我得替它们找个更安全的地方安置,且手脚要快。
十二月里一个下着霜的早晨,答案出现了。
有三名年轻的见习生在大学部研修,提奥多里克被叫到市中心的大会堂去讨论这三人的表现。
他去圣玛莉教堂旁边附属的小石室会见大学的干事时,我有了自由的时间,跑去楼上的老图书馆随意乱逛。这是一间长方形的房间,里面都是穿着长袍的学人,大半站在深色的木制诵经台前,背诵着书上一段又一段的长文。绑在我背上的龙皮书对这个地点有了反应,兴奋地动来动去。那些学人蠕动嘴唇的声音像蛾振翅,压过我那本龙皮书所制造的声音。
图书馆远远的那头有一扇拱窗,可以眺望新近奠基的万灵学院,窗下有一口奇大无比的箱子。箱子比我的身高还来得长,经过厚重的金属板加强构造,图书馆管理员气定神闲地告诉我,它好比铁娘子刑具,世上没有一个人打得开。要开启其中的秘密需要五把钥匙打开五道锁,而五把钥匙由五个不同的人持有。箱子里放着只此一份的牛津大学立校文件,还有一叠属于学生的书,那是缴不出学费的学生以书来抵债,因为书贵如黄金,起码在牛津是如此。
有一会儿,我考虑将龙皮书藏在那口箱子里面。还有什么地方比一间公开图书馆里的一口坚固箱子来得安全呢?问题是一个人没有办法独力撬开锁,偏偏那个留了一把胡子的图书馆员又一脸狐疑地看着我。此外,龙皮书把我往另一个方向拖。
距离老图书馆大约百步之外还有一栋建筑,它盖到一半,四周还架着梯子和木造的鹰架。过去三十年来,石匠一直致力盖一栋精致的建筑,用来收藏格洛斯特的汉弗莱公爵遗赠给牛津大学的藏书。这就是威廉在小羔羊酒馆里提到的,足以媲美亚历山大图书馆的建筑!
每一件事似乎都指向这一刻的到来。我急忙朝那栋建筑走过去,心中充满了喜悦。我的旅程就快告一个段落了。
然而,我四下一看,这栋建筑简直称不上收藏图书的神圣所在。工人如蚂蚁般勤奋地在木制平台上攀爬,刻有凹槽的高高大柱子撑起一片无遮无掩的天空。芦苇铺在地上,也一捆捆扎在墙上,防止湿气渗进去。时机还不到。那本书和我还得等一等。
沮丧之余,我冒险溜到外面,站在冷飕飕、空无人迹的广场上。大片的石板被拉上去图书馆,石匠在石板上凿出一片片叶饰,空气中弥漫着石粉。我眨眨眼,撇开失望的表情,举目凝视圣玛莉教堂形单影只的尖塔。这座教堂似乎比不上美因兹那座宏伟的大教堂,然而故乡已经被我遗弃了。我再度感到空虚、寂寞。
有一会儿,我徘徊在新旧两座图书馆之间,走来走去,无法定下心来,开始感到绝望,怕自己的任务白忙一场。我周遭这座城市充满了活力。街头小贩竞相叫卖的声音从南边传来,东边靠城堡附近的屠宰场里,一阵阵牲口的惨叫声穿过一条条巷子传过来。苍蝇到处嗡嗡叫,围着市场摊子上一堆堆敷了盐的鱼货,挂在肉贩钩子上的畜体,还有扔在街上那一串串的内脏。抄写员迅速弯身走进这附近的装订厂,急于补充用品。
就在这时候我瞥见了一样东西。教堂远远的那一头,有一棵矮矮小小、歪歪扭纽的树遮住了几级石阶,通下去一扇小门,门就嵌在礼拜堂的墙上。我的脉搏加快。教堂下面会不会有密室?也许是地窖,由于泥沙淤塞,被人淡忘?
那本龙皮书推着我朝那里过去,就好像背上有一只手推着我似的。
我小心翼翼确保没有人跟踪之后,踩过一节节的树根,踮着脚走下阶梯,对付底下那扇被虫蛀了的门。费了一点劲,总算设法扭开了,进入里面那片黑暗中。里面的空气冷得像在墓穴里,不过倒是很干燥。
我的眼睛花了一点时间才适应黑暗。穿过一道道拱门后是更冷、更暗的房间,我壮起胆子踏进其中几间,最后碰到尽头,感到褐色的土气从四面八方向我迫近。角落里有影子站在那里监视:蜘蛛网像青苔一样结满墙。除了几块皮革,还有几卷也许是邻近装订厂剩下的羊皮纸之外,墙上一排排架子空荡荡的。不论这个空空如也的地下墓穴以前有什么用途,如今已经被闲置弃用了。
室内的中央有一块浅浅的下凹,一个秘密的洗礼盘。我冲动地解下绑在背上的龙皮书,小心翼翼将它搁进那个凹洞里,然后迅速用周围的土掩起来,有如播下一粒种子。这里似乎是藏东西的好地方:介于神的殿堂与新的学习之所之间。起码在我的内心里,另外一棵智慧之树开始长大,就像寇斯特的孙女最初看到的那棵神奇之树,包含了世界上所有的知识。
提奥多里克担心地在外面叫我,听到他的叫声,我抹掉手上的泥,回到明亮、纷扰的世界,眯眼面对突如其来的天光。生命继续在进行。小贩叫卖着商品,石匠敲打着石块,苍蝇绕着越来越大堆的垃圾嗡嗡叫。一切都没有变。然而一切又都变了。
我颤抖的身体感觉比从前岁月更轻盈、更自由,彷佛肩膀上的重担不见了,同时却也有一股出乎意料之外的空虚感,内心深处出现一个洞,好像抛弃了一部分的身份。长久以来,那些纸张汲取了我的思想和感觉,彷佛可以理解我的心思似的。
突然间,我发觉自己忘了放进我那只小小的工具包,没有与龙皮书摆在一块。最后这一部分仍在我手上。
我的手探进斗篷下面,手指拂过熟悉的皮面笔记本。上面仍然印着我的名字,仿佛名正言顺属于我。我不忍心放弃有我的故事这个部分。还不行。这是我与过去的联系,我与未来的连结。更有甚者,它是我的声音。
一只手友善地拍拍我的肩膀,是提奥多里克,他脸上漾开一个笑容,照亮了我的脸,除去我的疑虑。我再次拍拍那本小册子,里面的秘密跟着我很安全,然后我跟着提奥多里克,往北门还有敞开着大门的圣杰罗姆学院走去。
眼前,这里就是我的家。
牛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