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地,在改变心意之前,他伸手捡起那本书。然后事情发生了:那本书在他指间重新整编——只是一点点,微乎其微。这个动作几乎让人不察,但是布雷克确信自己的感觉。那本书就安安稳稳躺在他手上,再合适不过,仿佛那就是它的归属。
布雷克的心跳停了一下。
他仔细一看,看到两个小小的搭扣,本来是用来扣住这本书,现在却坏了,两条皮带子挂在那里,就像解开来的表带。其中一条带子上悬着一根银色的尖齿,酷似蛇的毒牙。显然就是这片金属牙扎到他的手指。一想到这个,他的指关节就阵阵抽痛,那地方又冒出一滴血来,他吮了吮伤口。
封面上有字,不过字迹已淡,几乎看不见书名。那些字细得有如一缕缕蜘蛛丝,他轻轻吹了口气,除去一层薄薄的灰。眼前出现的不知是人名还是书名,以独特的圆字母压在皮革上面:
Endymion Spring(恩狄米翁·史普林)
他翻开那本书。
他的手指头战战兢兢,虽然如此,书本身自动翻开,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跨越时空的距离,在寻找最恰当的地方开始。
他屏住呼吸,大感惊奇。
有几页黏在一起,边边相黏,尚未拆页,有几页则打开来,如没有明显终点的地图。它们让他想起纸鹤,有一次在电视上看到一个日本女人折过。纸上没有画线,不像笔记本;又没有可以书写的地方,不像日记本;可是到目前为止又看不到哪一页是有印字的,所以这也不可能是一般的小说。他找到的好像是一本完全空白的无字天书。可是,一本没有字的书摆在图书馆里面做什么呢?
一股微微颤动的感觉,就像微风给人的联想,让他的指尖觉得痒痒的。他挪得更靠近窗边,把那本书检查得更彻底。他以为能发现书上有细微的隆起闪闪发光,仿佛有阳光从里面透出来,在传达什么讯息。但是他把书本对着天光,希望能找到里面的秘密讯息时,又看不到任何东西。一页页的纸有如薄薄的窗玻璃,覆着霜似的,难以辨读。
失望之余,他心不在焉地摸着纸张,走回书架旁。这比他以前摸过的任何东西都要来得柔软。好似融化的雪花,他想——或是,或是,确切来说到底像什么呢?那是一种无法捉摸的感觉,难以言喻的触感。然而,他一翻开这本书,就不想松手。这本书对他下了咒。
显而易见,这不是一本普通的书!
“你在看什么?”
妲可悄悄从楼上的走廊溜下来,吓了布雷克一跳。她攀在书架的边上,像猴子一样,带着好奇的表情研究他。
“没什么。”布雷克说,猛然背转过去,不让她瞧见。
“你说谎。”
“就跟你说,没什么。”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读书的?”
“我是不喜欢阅读。走开!”
妲可仔细检查架上部分的书籍。她选了几本比较厚的,拿到书桌上,匆匆浏览。“印刷术?”她问道,皱了皱鼻子,“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这个感兴趣的?”
她指着她挑的第一本书的标题页给他看:“印刷术的起源与进展”。书名下面是一幅插画,画着一群人在圆顶下的室内,到处都是重机械装置和斜面桌。他们在印书。
“我是不感兴趣,”布雷克说,“这本书不一样。它放错了地方,就这样。”
“那本书讲什么?”
布雷克不理会她,继续一页页翻着。仿佛我是头一个发现这本书的人,他心想,或者说是自己找上我的第一本书……
不过这不可能呀!李察兹女士在编目的时候,一定看过这本书。他翻遍整本书,寻找索引卡或提供识别之类的东西,可是里面什么也没有。有时候图书馆员会在书脊的地方贴上一个号码,如此学生才能向图书馆登记借书;但这本书的书脊上也没有贴标签。它似乎没有任何记录,仿佛不存在似的。
有那么一会儿,他考虑偷偷把这本书塞到自己的后背包里去。他怀疑,持有一本没有人知道曾经存在的书,这样算偷窃吗?这本书里面甚至连一个字都没有,可见应该没什么用,他心想。若真的有用呢?也许他可以把书借出去,可是那么一来他就得向李察兹女士问清楚图书编号。他该如何找个正当的理由,解释自己为何想要读一本无字天书呢?
他决定把那本书放回架上,他已经受够了这一整天里发生的神秘事件。
正要合上书的时候,他注意到眼前的纸上刻着字,就刻在书的正中央。他连翻页都没有,它就大剌剌出现在那里。
这些字是从哪里来的?
他在封面上看到的名字再度出现,只是这回出现在好几行诗之间,或者说看起来像诗句的文字。都是用小得肉眼几乎看下见的小写字母写的。就像这本书一样,看起来没什么意义。
他低声将那些字念给自己听。
“你说什么?”又是妲可。
“没说什么。你少管闲事。”
“嗯,听起来觉得很诡异。到底是什么书?”她起身好看仔细一点。
布雷克用自己的肩膀挡住她的视线,更加轻声地念,不让她偷听到。
When summer and winter in autumn divide (当夏季与冬季在秋日分开)
The sun will uncover a secret inside.(阳光将揭露其中的秘密。)
Should winter from summer irrevocably part (若冬与夏当真分道扬镳)
The whole of the book will fall quickly apart.(整本书将迅速四散开来。)
Yet if the seasons join hands together (如若四季携手协力)
The order of things will last forever (事物的秩序将永存。)
These are the words of Endymion Spring.(此乃恩狄米翁·史普林之言,)
Bring only the insight the inside brings.(为局内人之见解。)
布雷克搔搔眉毛,一头雾水。阳光可能是指他在这张纸上读到的几行字,最后一句似乎是将两个相似音的字混淆了,不过,恩狄米翁·史普林是谁?或者应该问是什么东西呢?还有,谁看得懂无字天书呢?
显然,他不够聪明,无法理解,既然这首诗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更别提书里面神秘的内容了。
“我可以看看吗?”妲可又问。
“不行,走开啦。”
“哟,从我这里看去好像是一本空白的书。”
“那是因为里面没有任何内容。”布雷克随口说,然后住嘴,因为他很惊讶妲可居然看不到他眼前这些字。
“给我看!”妲可坚持。
“不要,不准碰它。”布雷克坚决地说,把书拿开,不让她碰到。“这是很稀有、很贵重的……重要的东西。”
布雷克瞄了妲可一眼。坦可如往常一样,身上穿着那件有橘色兜帽的黄色雨衣,打从大吵一架那天她就一直穿到现在。那天他们的父母亲吵得不可开交,到后来他们都哭了。妲可进到她的房里,拿出她心爱的雨衣,再出来的时候,把他们都吓一大跳。“雨衣是用来保护我,免得被你们的眼泪滴到。”她尖着嗓门说,努力装出大人的声音,听起来反而更稚气。这时候大伙儿突然扑哧一声笑了,最后连妲可自己也笑了,他们的眼中是欢笑的泪水,而不是痛苦的眼泪。
有一段时间这件事发挥了效用。他们的父母亲快乐了一些,虽然为时非常短暂。
从那天开始,妲可就一直穿着那件雨衣,不愿脱掉,唯恐魔法失去效力。然而,布雷克心知肚明,那股效力很快就逐渐消失了。事实上,消失到几乎不见了。他们为什么会待在牛津,爸爸却在大西洋彼岸,有一部分原因就在此。
他再看看妲可。她看起来似乎闷闷不乐。
“没什么啦,”他放轻声音说,“不过是一本空空的书罢了。”
他让妲可拿了一会儿,然后把书归回架上,消失在两大册谈印刷沿革的厚书当中。
他伸出胳臂揽住妹妹,“走吧。我们过去那边等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