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要讲到了,”福斯特冷冷道,“小女孩不知是擦伤了手肘还是刮破了膝盖,我记不得是哪里了,总之擦伤之处流血了,祖父只好用一块布替她的伤口止血。”
彼得正要打断,福斯特竖起一根手指命他安静。
“接下来很重要,”他厉色说,“为了哄孙女高兴,寇斯特用她发现的那棵树的树皮削出一套字母让她当玩具玩。他是工匠师傅,明白吗,过去是做木刻设计的。他用那条染了血的布将字母包起来,带着孙女回家去,打定主意一等她睡着,就回头来把树砍了,正好拿来当柴烧。”
福斯特停下来细看彼得的神情。“不料,一回到住处,”他压低嗓门继续说,“寇斯特发现那些字母将树液转印到那块血染的破布上。”
彼得摇摇头问:“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呀,彼得,”福斯特说,“印在布上面的不只是他刻的那些字母的轮廊,而是一整个字——一双你看不见却无所不知的手串成的一个字。就好像那棵树真有一条龙附身……或是被神灵附身似的。”
彼得的嘴张得开开的,“可是——”
“那些字母,”福斯特说得更慢了,“拼出寇斯特他孙女的名字。”
彼得扯扯耳朵,仿佛听错了,“但那怎么可能?”
福斯特似乎在笑。我的全身上下打了一个冷颤。
“张大你的眼睛,孩子。答案就在你的面前。”
他朝火炉里啐了一口唾沫。
火光一暗,地上那块龙皮变回原本绿绿的银色,好似一大捧霜冻的叶子。我发现自己又想将手埋进那张诱人的质地里。
“您是说那棵树上始终有一条龙在吗?”彼得结结巴巴道,“那条龙认得那个女孩?”
福斯特微微扭动手腕,摊开在他手上的那张纸便又收拢了。“寇斯特回到林子里的时候,”他说,“在原先长着那棵树的空地上发现一大堆簌簌抖动的树叶。那头生物痛苦地扭动,褪下树皮似的兽皮,蜿蜒在地上,在燃烧中做垂死前的挣扎。它吐出最后一口气,将地面烧焦成棕黑色。”
福斯特停下来看着炉床里的火,看了一会儿。火焰烧得嘶嘶响,发出叹息似的声音。
“那条龙烧成灰之后,”他重拾话题,“寇斯特在灰烬和残骸之中找到一垛纯白色的纸和完好无损的鳞片——完美无瑕的龙皮纸。他实在抗拒不了那股强烈的诱惑,将那东西拥入怀中。”
“而寇斯特把东西拿给您看?”彼得兴奋地接过去说,手指那口开开的箱子,“他把龙皮给了您?”
福斯特吞吞吐吐,“不妨说,有一年的圣诞夜他开放储藏室让我参观。”他避开问题说。
彼得震惊,转向他的主人,“您是说您偷来的?而且还在圣诞夜!您怎么能做这种事呢?”
“嗳,彼得,傻孩子!”福斯特好言哄骗,“不要这么的正直。你不适合心地纯洁那一套。这些纸会让你致富,变成一个多金、令人眼红的男人。”
我摇摇头,既想逃离这个房间,躲开福斯特缺德的行事作风,又很想留在火炉前面,看看这种纸能够显示什么奇迹。那兽皮的吸引力,那闪闪发亮的光泽,引诱我靠得更近。
不管怎样,福斯特所许诺的财富似乎在彼得心中盘桓不去。他笨拙地摸摸紧身上衣的粗线头,衣服上有几块质料不怎么搭轧的补丁,那是克莉丝蒂娜帮他缝上去的。
“这才对嘛,”福斯特狡猾地说,“寇斯特不晓得该怎么利用他所发现的东西,可是我知道。”
彼得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主人好一会儿。
“您打算怎么做?”最后彼德终于结结巴巴地说,话几乎出不了口。
福斯特捻捻分成两撮的须尾。“我想控制这张兽皮所含的力量,”他沉着回应,“将龙皮纸变成一本书,胜过古登堡印的宝贝圣经。”
我的心在胸口怦怦跳。怎么有人敢跟师傅那神圣而不可侵犯的作品相较?
彼得看起来一脸困惑,“我不明白。”
“我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研究这张龙皮,”福斯特说,“这条龙属于最稀有、最神秘的那一种——寓言说它曾经住在伊甸园之中,皮下藏着永恒的智慧之谜。亚当和夏娃所渴望、却又失去的一切,如今就在我们掌握之中。只要想想看这纸能揭示的,如果我们看得懂的话!”
彼得咬咬嘴唇,“可是——”
“哎呀,所有一切!”福斯特心醉神迷地叫道,一边拍掌,指间的宝石戒指发出撞击声。“宇宙万物的秘密都将被我们掌控,都在一本书里面!”
“可是……可是纸张是空白的,”彼得嘟嚷着,“您要怎么找到您要的讯息?”
福斯特笑得很狡猾,眼睛飞快地扫过室内。躲在藏身之处的我身子缩得更低,希望他不会看到我。他的眼睛像无头苍蝇一样静不下来:眼光停遍一件件的设备,最后落在污迹斑斑、装满油墨的墨球上,墨球是拿来替铅字上墨用的。
“油墨,”福斯特终于说,“我们需要油墨。”他停下来搓搓指尖,手指头上面仍沾着他用来触开银色毒牙的油,黑黝黝的。彼得不安地看一眼桌子,他已经将金属杯放回桌上。不管里面装的是什么,已慢慢让室内充满一股有毒的味道,鲜血似的金属味。“你还记得看得到那条龙的是寇斯特的孙女,对吧?”福斯特挑起一道红色的眉毛,突然冒出一句。
彼得点头。
“是她的血赋予那些字母生命?”
彼得再次点头,只是这回不是那么信服。
“你看不出来吗?”福斯特终于爆发出来,“这纸需要特别的墨水,它的意义才会显现!”
我感觉到自己的血色尽失。彼得也变得一脸苍白。
“血?”他抖着声音问,“血就是它需要的墨水吗?”
福斯特并未答腔,只是目不转睛瞪着火焰看,火焰有如蛇一样扭动盘绕。他的眼睛红得像炽热的煤炭。“只要想想,”他说,“这个小女孩是如此单纯,如此天真,近乎令人反感。然而她——就是她!有那股力量可以从龙那里唤出字来。那力量是我所没有的。还没有的。”他咬牙切齿讲完最后一句。
“什么意思呢?”
“寇斯特将这口箱子设计得很灵巧,”福斯特解释,“他一看到那东西死了,并未涌起一股欲望,反而感到后悔。他领悟到自己毁了造物主手上最神圣的生灵,一头被上帝赋予永恒知识的兽。光是一个恶意的动作——破坏孙女的想象——就足以令这头传说中的生灵失去生命。于是他将这口箱子造得如此吓人、如此丑陋,令人毛骨悚然,希望没有人敢打开它。最后,他还添上出自伊甸园里的两条背信弃义的蛇。”
彼得的嘴巴张得开开的,“可是……那您是怎么……”他指着盖子开开的箱子。
我感觉到自己的眼睛再度被那口可怕的箱子吸引住。镶板上雕刻的恶鬼对我怒目而视,地狱来的妖魔在火光中垂下琥珀色的泪。它的构造显现一种残酷,但是也有内疚与悔恨,一股令人感动的伤痛。
福斯特指指桌上的杯子说:“之前我都尝试用那东西净血,是骗得过那道锁,可是还不太对。即使是僧毒的效力还不足以令龙皮纸上的字现形。为此我需要更强大的东西。”
他挥着一根黑黑的手指头,我终于认出向我飘过来的那股气味。僧毒。师傅用来铸造特殊铅字的金属,一种强力的成分,强到据说有修士将它全喝下去以涤净灵魂。但是,师傅三番两次警告我,即使是微量也足以致命。
福斯特摇摇头,“不,这纸对别的东西会完全有反应。具备纯洁、坦率、真诚……”
我很想不顾一切飞奔上楼,爬到我的毯子底下,因为我晓得接下来会听到什么可怕的事实。
“这张纸,”福斯特终于说,“要喂童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