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得意地抓抓光头道,“谁都知道,老子是打过陈炯明的。让他说吧,走着瞧,娘希匹,想来反击我!老子在上海滩那样的大码头也闯开过了,就不信阴沟里翻得了船!”
“小不忍则乱大谋,阿伟。”姜仲贤弹着雪茄烟,劝慰地说,“你要晓得如今这革命里头的奥妙,万事还要忍字当头。宰相肚里划得船,有些事该吃亏的就吃点亏;外国有些大人物还专为请了人来骂他,这样才显得民主。……”
“这我知道。”******感动地点点头说,“要拿我早先在上海的那个脾气,早叫这些家伙有好看的了!”他站起来,又显出一股帮会和绿林的豪侠气概说道:“是对头是朋友,老子心中有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着看吧,姓蒋的迟早会叫他们看出个好歹来!‘’
“看得远才好。”姜仲贤为他高兴地微笑着点点头说,又得意地提起往事:“我们几个当初在上海就看出你是能做成大事情的人;你忘记阿德他们送盘缠让你到这边革命时说过的话了?……如今那边那些朋友们的指望,都是在你的身上哩。”
“我记得,仲老。”******感激而恭敬地说,“我今天虽没有对朋友们尽力图报,可是姓蒋的心迹,朋友们迟早是会完全明白的。”
“这他们都能放心。”姜仲贤体贴地说,“你如今在这边的情形他们也都是知道的。”
他停了一会,又感慨地说道:“这也好比是在做买卖啊,”他又开始发挥他的生意经了,声音也显得兴奋热烈起来,“不过,这桩生意要比交易所那大得多!那时候说一本万利,撑破天也不过捞他个万儿八千;如今!”他说着,那浮肿的眼中闪出贪婪的光,“如今是一个中国!……前几天阿德他们还专为写信给我,说你现在总算抓到了军党大权,不容易!这就好比一大笔看涨的股票到了手,不能轻易放盘!你知道这是多少?”他激动地说着,两眼同瞪,两只指甲长长的手伸出来,好像那目标就在面前,顷刻就要被他抓到;他伸着手,惊叫道:“一个中国呀!啊……”说完,大约是兴奋得过度,他又躬腰驼背地拼命咳嗽起来。
******完全冷静了下来,坐到沙发上,用感激的眼光望着他。王亚夫嘴巴张得大大的,只是插不上话,倒好像一条看着主人在吃肥美食物的狗,毕恭毕敬地听着。
姜仲贤吐出了一口浓痰,慢慢喝两口茶,又问:“湘军跟滇军的那几个老古董没说什么?”
“从那回分给了他们几个中央的官衔,都老实了,还帮老子说话!”******又高兴起来,得意地笑了。“娘希匹,这些家伙只喜欢戴高帽子;有了大官做,你骂他的亲老子也只当听不见!”
姜仲贤满意地点点头,正要说话,抬起头时见一个佣人走进来。那佣人在门里站定,恭敬地垂手弯腰道:
“先生,军校办事处有位副官来了,说有急事要见蒋校长。”
******从沙发上跳起来:“什么急事?”他怕是那些师长们跟郭凌云闹别扭,又干起来了。
“你叫他进来。”姜仲贤老练地吩咐,一面挥手叫他退了下去。
“是,先生。”那佣人又弯腰,退出去了。
不一会,马靴“笃笃”响,一个中校副官匆匆走进来,在门口啪地立正,敬了个礼。
******不耐烦,几步冲上去问:“什么事?”
副官已拿下挟在腋下的皮包,打开来,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来,递上说道:“报告校长,从湖南刚来的万急电报!”
******心中一跳,不知是祸是福,一把抢过那张纸,迫不及待地看下去;没等看完,他惊呼出来:
“醴陵!”他慌忙冲向墙边,抬头看见了壁上的花鸟字画,才知道这里不是他的办公室,墙上没有地图;他一面急躁地骂着:“娘希匹,老子上当了!”一面转身向姜仲贤问:“仲老,哪里有地图,快拿来看看!”
“什么上当?”姜仲贤一面接过******递来的那张纸,一面向凑过来的王亚夫道:“延焘,我书房里有本地图,你去拿来。”
“娘希匹,老子上当了……”******懊恼地说。
姜仲贤拿起旁边的夹鼻眼镜,夹在鼻梁上看去,那电报上写的是:万急密。广州李总参谋长并转蒋总司令、谭主席、各军长、各党代表、各委员:
职部已于今日下午攻克醴陵。此次战役全体官兵极具英勇,尤以先遣团起决定之作用。四乡农友纷纷参战,引路报信,其对革命军之热忱实为古今所罕见,致使敌军四面受敌,全部溃逃。另据农会侦探报告,长沙已颇恐慌,叶开鑫已作好随时逃跑之准备。详情另具战报。
方维镇叩微
“娘希匹,老子上当了!”******急促地走动着,神经质地骂着说。
姜仲贤无力地放下电报,从鼻梁上拿下眼镜,呆呆地望着******。
“共产党在湖南闹了这样久,到底叫他们占了便宜!”******说,他站了下来,感到十分后悔。“当初广东军答应出发湖南的时候,有些人就提醒过我,说广东军是聪明的,现在湖南的民众已经是非革命不可了,不管张三李四,谁要能利用他谁就会捞到革命的资本。当时我还没有留心……可现在叫这帮广东佬也占先了,娘希匹,老子上当了!……”
“别急,阿伟……”姜仲贤向他使了个眼色。
******回头,这才见那副官还笔挺地站在原地,他急躁地问:“你还没走?”
“等校长的吩咐……”
“没什么,喳!”******烦躁地一挥手。那副官敬了礼,刚要向后转,******又叫住了他,“等等,这消息外边知道没有?”
“没有。”副官说道,“郭教务长接到电报,马上派我当面送给校长;他已经打电话给,“东军留守处,没有校长的命令,绝对不准向报界发表。”
“娘希匹,姓郭的真能揣老子的心!”******暗想着,又十分嫉妒:“哼,老子要叫你摸不透!”他于是命令道:“告诉郭教务长,不要太小心过分嘛。只管发表,喳!就说是我的命令,喳!”
副官愣了一息,挺胸回答:“是!”他向后转,走出去了。
“娘希匹,老子上当了!”******还说。这时王亚夫已看过电报,并且从地图上找到了醴陵,递给他说:“看,就在湘赣铁路上,是湖南通江西的孔道;出产这个……这个很丰富……”王亚夫总想借题发挥,炫示一下他的渊博。
******却没有那样的兴致听下去,一把接过地图,看了看醴陵,又忙在前面找到长沙,用手指头比量比量,这位总司令到底是袁世凯当年的高材生,凭着多年的军事知识,一眼就看得出来,前线的进展实在是惊人地神速;他不觉烦躁地骂道:“娘希匹,真厉害!……湖南已经过来一大半了!……”
“按着比例尺,这一仗前进的足有八十多公里,合一百六十多华里呀!”王亚夫好不容易找到机会,他卖弄地说。
“阿伟,到放盘的时候了!”姜仲贤在一旁说道,“如今最打紧的,是不能再叫他们看出你三心二意……”
“那就赶紧誓师北伐!”******举起拳头说。
“你原说在哪一天宣誓就职的?”姜仲贤问。
“七月底!”
“那太晚了。”姜仲贤摇头说道,“没等你就职,他们就打到武昌了……”
“那就明天!”******迅速地说着,转而一想,又更正道:“不,后天,就是后天!”他向姜仲贤笑道:“老子提前正式北伐,这该没有人反对了吧?”
姜仲贤想着,也赞同地点头说道:“好倒是好,可你也得把话说得委婉些,别让他们又看出你有什么别的意思。”
“这我知道,这点工夫我下得好的!”******抓起桌上的军帽,说道,“那好,我先回黄埔去准备一下。”
“阿伟,”姜仲贤又想起什么来,说道,“看共产党在两湖的势力这样大,西路主力广东军很危险;方维镇是个糯米菩萨,潘振山那班师长又都是些黑煞神,他们队伍里收留的共产党员都不少,到时候怕不一定站在我们这边……”他一面咳,一面还坚持着说下去,“前几天阿德的信里特为提到,说英美两国很希望我们胜利,但是要以保持长江的势力为条件;美国人说得还明白些,他们说,咳……”他咳得发喘,还拼着老命往下说,“说,汉口上海这些地方,他们是要的……你想,没有我们的人,那汉口、汉口就……”
“我也想过,”******说道,“娘希匹,顾了上海顾不了汉口,再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了。”
姜仲贤喝了两口茶,喘息又渐停止;他闭目养了一会神,又睁开眼道:“我看,把黄埔军分出一个师来,放到西路军那边去……”
“那不行的!”******惊讶地说道,“要让他们摆布起来,这个师顶不住啊!”
“你不是总司令么?”姜仲贤俨然说道,“你给方维镇交代清楚:这个师一路只能作预备队,不准作别用。看姓方的敢不敢动它一根毫毛!”
******想着,慢慢点头。“好!”他匆匆戴上帽子,说,“仲老,我走了!”
姜仲贤被两个小丫头从躺椅上扶起来,一拐一拐地走了两步,说道:“在外头,多装点笑脸给他们看。总司令就要上任了,话要说得更激烈些;那是蚀不了本的。……”
王亚夫送出客厅外时,******灵机一动,忽然又想起什么,转身对王亚夫道:“阿焘,那篇北伐宣言写好了吧?”
“没有,我今晚上就赶出来……”
“好。你跟我再多加些骂吴佩孚的话,骂得越厉害越好!”
王亚夫有点惶惑:“那,从哪里骂起呢?……”
******抓抓太阳穴:“他前些时不是发表了一篇‘讨赤’宣言?唵?就骂那个!你就说,他骂得我很光荣……”
王亚夫更莫名其妙了:“可他没骂你啊,他骂的都是共产党……”
“我知道!”******打断他,“你要硬说他骂的是我。你就说,他骂共产党就是骂我;说广东****了就是我****了,说……反正是这么个意思,唵?”
这位喜欢卖弄斯文的博学家虽学过心理学之类,却也无法揣摸******那瞬息万变的心情。闹了半天,他更傻眼了,嗫嚅地说道:“可到底……”
******有些躁了,说道:“你要让他们看出,我是革命的头头!喳?”还怕他不懂,干脆直截了当地说道,“你想想,两军交战了,敌人不骂这边的主帅,倒去骂先锋,这像什么话?再说,我也要给共产党再多吃点甜头!”
王亚夫这才恍然大悟了:“哦,先前袁世凯骂总理时也骂他是过激党的,你是要……”
“对呀,对呀!”******高兴地点头,向外走。两个卫士已经拉开汽车门,等他上车。
******正要钻进车去,忽然又旋风般地转回来,几步走向站在门口的王亚夫,道:“阿焘,你把那篇‘北伐宣言’做好了,再给我赶一篇讲演稿出来。”
“哪一天讲的?”王亚夫问。
“我想这一两天就讲。”******说道,“你先写出来登报。我讲也是为叫共产党听的。你就说,”******抬眼望天,往下讲,“我对于共产同志,亲爱精神那是不言而喻的。喳,就是这个意思,话要说得越动听越好。就说,外头传我蒋中正想排斥共产同志,那是挑拨,那是反革命!那是……喳,你就说,这个……谁想杀共产同志,那无异等于自杀!对,自杀,娘希匹!”******捏紧拳头,很欣赏这两个字,他眉开眼笑,“就照这样子。……唔,还有两句一定得写上。你就说,共产同志的敌人就是革命的敌人,就是我蒋某的敌人!谁要敢反对共产同志,吾侪当鸣鼓而攻之!喳?”******看王亚夫也点头,不等回答,便大步走向汽车,又回头向王亚夫说一句,“要快见报!喳?”说完便一头钻进车里,然后正襟危坐,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向前面的司机点点头道:“回黄埔!……”
范桐回到自己的师部的时候,参谋处长丁铭九已经在那间客厅里等候他了。他见范桐进来,立刻迎上去,殷勤地喊叫勤务兵倒茶端水,一面小心地笑着问:“师长,消息怎样?”
积多年处世之经验,善于对上司下工夫的丁处长,已经像赌鬼摸透庄家的底细一般的了解了自己的师长。他知道范桐对一切事物的反映就像是他们蒋校长的一支寒暑表。假如他在******面前受了气,回来便会立刻对自己的部下如法炮制;假如是有了什么令人高兴的消息,那他脸上的肥肉便挤作了一团,两只眼睛不见了,只是在黑眉毛下多了两根细线。然而今天,范桐却似乎并不十分高兴,也不很恼怒,只是看着有些孤哀和悲苦。这种脸色,我们只有从那些过早死了娘老子的人脸上才会看到的。他一面解着军服上的铜纽扣,一边闷着粗嗓门回答:
“哼,要我们先打出去了!”
“打出去?”丁铭九惊异得眼睛和嘴巴都变成了圆圈,急忙问,“东部战场要开始了?”
“见他娘的鬼!”范桐紧衔着熄了的雪茄,咕噜道,“他们当然会在后方吃现成。就是我们这个师,要开到湖南去……”
丁铭九不觉浑身一哆嗦,像陡地被人推到了一个黑沉沉的无底洞的边缘,那漂亮的白脸变得更苍白了;他搓着手,嗫嚅地说:“那怎么行,校长不是早就说过,我们不能往湖南碰么?……”
“全是那个跛脚老鬼的主意!”范桐忿然地说道,他指的是姜仲贤,“他自己躺在大烟铺上玩女人,当然连火药味也闻不着!这老鬼,让他的嘴也哑巴了才好!”
“他是怎么说的?”丁铭九问。
“醴陵又打下来了!”范桐苦着脸道,像有人往他嘴里塞了一大把胡椒,“他说,要像先遣团这么打,没几天就能到武昌了;咱们要没有队伍赶上去,将后来北伐这笔账算谁的呀!”
“他就是满肚子生意经。”丁铭九扁着嘴说,“他也没想想,先遣团全是共产党的那帮亡命之徒,咱们怎么能去比?”
“这倒不用愁,”范桐说道,也是安慰自己,“咱们到那边是当预备队,不上前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