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只要他在这里集合好队伍,带回到团长指定的那个小村子去,也就没有这些烦恼了。然而他能这样吗?他能眼睁睁地看敌人把这座唯一的浮桥拆掉,等到敌人缓过气来,利用这样险要的地形布起防来,让无数弟兄的鲜血流进河里……不,不!一个共产党员,怎能因为怕负不起责任,就想到逃避呢!哪怕纪律再严,军令再重,也要照一个共产党员的责任那样去做。容大叔不就是这样说的么?……可是这是军队!他不由想起了团长讲过的一个故事:从前英国有两个上校,在前线带兵,上司给他们的命令是防守阵地。可是有一次,他们看出了敌人的弱点,决定主动出击;这一战他们大胜了,当捷报传到统帅部的时候,因为他们都违抗了军令,立刻被执法处逮捕,最后都被判处了死刑!想到这里,他不觉浑身发热,身上像陡然生出了无数芒刺,心也跳得快了。可是,当他又想起容大叔,心里又明亮坦然起来:这里可不是英国!要是容大叔在这种情况下,他会怎么做呢?他一定最先想到别人,想到同志们!……是的,想到这里,他忘掉了一切,感到为刚才那样的“怯懦”害羞:当你把个人的一切全都置之度外的时候,还有什么可以使你害怕的呢?照一个共产党员应该做的做吧,打吧!即便打完了会送到执法处,会判处死刑;只要弟兄们少流血,死刑就死刑吧!他决定了,毅然转身,向排长们走去……可是,另一个想法又冒出来,光是自己一个人想通了不够啊,如果大家想不通,不是也会影响战斗吗?他想起早先容大叔的教导,想起齐渊的话:处处要依靠党的力量!这正是我们团跟别的革命军不一样的地方。应该把这个想法,先向每一个共产党员讲清楚,然后再通过他们,把这道理告诉每一个弟兄;这样不就是发挥了党的力量了吗?他想着,走到排长们面前,把刚要说出的命令改作低声的吩咐:“同志们,马上把各排的党员叫来!”
全连的共产党员,在河岸上一个僻静的地方集合了。除了连副在照管队伍,各排排长、班长和一些老兵都来了。万先廷向大家简短地谈出了自己的想法,要他们以党员的身份谈谈各自的意见,不必拘束。大家都十分兴奋,觉得这决定也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都表示坚决拥护,并且都要求共同来分担责任,把这件事当作第六连党小组的决议。不到五分钟,他们的商议就圆满结束了。
最后,万先廷兴奋地向大家说道:“太好了,同志们!大家马上回去整理队伍,简单向弟兄们讲一下道理。五分钟以后,开始冲锋!”
大家都兴奋地敬了礼,向自己的班排跑去。
刘大壮正要离开,万先廷喊住了他。
“等一等,老班长。”万先廷一面从军衣胸口袋里拿出一个小日记本来,又拿出铅笔,说道,“请你马上回营部去一趟——就是碌田北面那个小村子。”他一面蹲下来,把本子搁在膝头上匆匆地写,一面说,“到了团部,你不要把责任归到大家身上,这全是我一个人决定的。团长问起来,你只能这样回答。记住了吗?”
“可是,连长……”
“不要‘可是’。这是命令!”万先廷写完了站起来,从日记本上扯下那张纸条,递给刘大壮。
刘大壮小心地折起那张纸条,又问:“连长,要是团长问起战斗的情况呢?”
“问起战斗,”万先廷兴奋起来,坚定地望着对岸,说道,“你就这样报告:我们已经抢占了浮桥,并且一定会永远控制住它!”他望着刘大壮的眼睛,似乎是问:懂得这意思吗?
刘大壮从他那坚定的、永远充满信心的两眼中,感到了必胜的力量。他“啪”地立正,大声回答:
“是,连长!”
这时,河坡上传来小勤务兵的声音:“连长,连长!……”他们抬头望去,只见小勤务兵领着十几个年轻农友走过来。万先廷向他们迎上去。
“报告连长,”小勤务兵持枪敬礼,兴奋地说道,“这些老乡都是农协来的,是自卫军队长。……”
万先廷兴奋地“哦”了一声,赶紧向刘大壮道:“你走吧!”他几步冲上去,同农协的那些同志握手。他们都背着从北洋军手里缴来的枪,个个红光满面,精神抖擞。万先廷拉着他们的手,倍感亲切地说道:
“来得太好了,老乡们!来了多少?”
“哪!”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指着河坡下面,那一片五颜六色的衣服,大大小小的红旗,足有两三百人。他要求道:“我们跟着追了这一路。长官,快打过去吧!我们虽没打过仗,还能呐喊助威哩。”
“就要打了。”万先廷感激地看着他们道,“你们来得正是时候。走,我们到底下再去商量一下。”他们一起向桥头的队伍走去。
队伍成冲锋队形集结在桥头上,像一根楔形的钢锥。他们在经过长途的追击后,虽然面容上都显得有些疲劳,风尘仆仆;可是人人都迫不及待地望着桥对岸,一个共同的意志鼓舞着他们:夺取浮桥,为全团打开前进的道路!
万先廷同瘦小的一排长从队伍后尾匆匆走上前来。他一面安排了农协派来助战的自卫军;一面检查了全连弟兄们的冲锋准备。士兵们高昂的求战情绪,更鼓舞了他打好这一仗的决心。他现在才真正感到:艰苦的训练生活给战斗带来多么巨大的保证。他走到队伍的最前面,站在连接浮桥和岸边的跳板上,向对岸望去。那一边,惊魂未定的北洋军还正在混乱中;大部分军队都逃进县城去了。一些散兵游勇分布在两边的河岸上;封锁桥头的士兵看来只有两百多人,有一些正在斫拆着浮桥上的船板,有些人正在从倾斜的河坡上往桥头抬着一箱一箱的弹药,看来挺沉重。万先廷看到,这正是发动突击的好机会。他用力地做了个手势,岸上布置好的一挺轻机枪立刻“哒哒哒”
地向对岸射击起来。趁着敌人正在慌乱,万先廷举枪大喊一声:“冲啊——!”
士兵们喊杀着持枪向浮桥上冲去。预先布置在两岸的农协自卫军,也一齐摇旗呐喊起来。顿时河上如千军万马,广阔的河面也发出了汹涌的回响。
北岸的北洋军在一阵慌乱之后,终于稳定下来,在桥头组织了火力;两挺轻机枪炒豆般地响起来,步枪也连续地脆响着。只是斫桥板的士兵被撂倒了十多个,剩下的也连滚带爬地逃回岸上去了。
万先廷带领着冲锋的队伍,冒着密集的枪弹向对岸猛冲着,一面用驳壳枪向对岸射击。在快到浮桥中间时,只觉几颗子弹从他跑动的两腿左右穿过去,像暴风推动的雨点似的撞在裤腿上,小腿上也忽然像被红炭烫着似的灼热了一下。“负伤了?”他想,“不过如此!”这思想瞬间闪过去,他顾不得多想,此刻只有一个目的占据了他的头脑:“冲过去,占领浮桥!”
可是,当他们冲过浮桥中间时,情况又危急起来。北洋军看见冲来的这股队伍来势凶猛,连枪弹也挡不住,一时都吓住了;这时,有些北洋军便把停在浮桥两边的装运煤油的船只烧着起来,霎时间火焰冲天。万先廷带领队伍接近桥头时,浮桥也升腾起一片燎人的火舌了。岸上的北洋军把弹药箱、木板和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都扔进桥头的大火中,火势越来越猛了。
万先廷在桥头的大火前面,也稍稍迟疑了一下,一个可怕的思想掠过脑际:冲进去,全身就会燃烧起来!可是,争夺浮桥对整个战局的作用激动着他;多少人的生命,此刻就决定于他的一个行动了。他想起齐营长从前讲过的:有时候,指挥官哪怕一分钟的延误,也会给整个战斗带来不可挽回的损失!这时,桥头的火焰已经像凶猛的野兽向他们扑过来,狞笑着张牙舞爪;岸上有两门小炮也开火了,炮弹在浮桥两旁的河里爆炸,溅起一道道高大的水柱。万先廷觉得浑身发热,血液全都涌上了头顶:“不能迟延!”他觉得一切别的想法全都变成了可耻,只有这个:“不能迟延!”霎时间,他就被这个思想控制着,产生了一种令人惊奇的力量,他举起枪来用尽全力大喊了一声:“弟兄们,冲过去!……”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士兵们以超人的勇猛,跟着连长,跟着那招展的军旗,箭一般的冲进了炽热的火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