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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白舅舅(1)

何家槐

近年来最引我思念的,在亲朋中,还是白舅舅。因我自离了家乡以后,过的尽是寄人篱下的生活。我现在这种受人白眼,受人冷视,处处都得仰人鼻息的境遇,仿佛八年前白舅舅的命运。虽则我曾念过书,是斯文惯了的人,在外表上人家待我还不至于怎样苛刻,怎样淡漠,但实际上还是一样。这真是一种又拘束,又难堪的生活,什么事全不能有自己的主张。吃饭不自由,行动不自由,讲话也得规规矩矩的,不能有一点差池。如果随便了一点,那你就可看到某一种脸色,那似笑非笑的讽刺。在背后,他们还会批评你这样那样,笑你迂阔,不识趣,专门在人家屋里白住白吃白用。你得留心无论什么人,只要他们家里的~分子,你就得尽力敷衍,甚至奉承,否则闲话就来了。你曾经听过那种气人的闲话吗?那简直是侮辱。你如果性情躁烈一点,真会立刻钻进地洞去,不再见人。所以在这种坏境中过活,你非得有处世的大经验,因为缺乏那种随机应变的本领,你就得不到主人的欢心。我心直口快,性情孤介,不能转弯,不能做假,这种生活真非我所宜。我厌倦,但又不能马上摆脱,这更增加了我的痛苦。每当痛恨自己生活的时候,我就不期然的想起白舅舅,他以前在我家里寄居时候的情形。

那时舅父已是很老了,但究竟几岁我不知道。我只记得他眼睛很坏,成天不断的淌着泪水。所以他虽没有别的财产,却有一条又脏又小专门揩眼泪的毛巾。他眼白全灰,眸子不能自由转动,那死板板的注视叫人难受。他头发在年轻时就白,眉毛也白,脸上的皮肤更白,那大约是我叫他白舅舅的原因。他有一嘴从不修剪的胡髭,跟许多落拓的老人一样,那上面竟不时挂着鼻涕。他自己往往用手去抚摸,拈弄,仿佛很得意的样子。他穿的极坏。一套不知从那儿来的旧军服,肩上破了一块,胸部穿了一洞,钮扣全落掉了,口袋简直没有一个整齐的。那千疮百孔的裤子,也缝补得不成样子。冬天老是拖着一双大棉鞋,成年不穿袜,冬天往往烂脚烂成血淋淋的。他很少洗澡,就是极难得在夏天的晚上,到城外小河里,花了几分钟冲一个浴,也是骗鬼,那不但不能去垢,反而沾上了一身烂泥。何况他又没有衣服换,洗了澡仍然穿上那一身,有什么好处。所以在夏天,你简直不能挨近他,因为远远你就可以闻到一股臭气。我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起住进我的家里,他为什么要过这种猪狗不如,无人照顾无人理睬的生活,年轻时我也不大明白。我不可怜他。有时我简直待他很坏,我时常加以侮辱,加以虐待,只要我自己开心,什么刑罚都会加上他的身,毫无怜悯。

我这位可怜的舅父虽无别长,却能拉一手很好的胡琴。他年轻时曾经学过锣鼓,什么乐器全会动手,不过最精的却是胡琴。他不但能唱,还能做;听说他乡里有次庙宇开光唱戏,戏班里少一个武生,因为老的刚辞退,新的还不曾请到,临时拉人实在难,但不用又不可能,不得已只得找寻:替工。我舅父马上自荐,那时人家全笑他,一个学锣鼓,单会唱的人怎么又能上台!他们以为他一定要出丑的,那料事实竟相反,他竟得到意外的成功。虽则他有些地方不免生疏,但大体还算不错,这引起很大的惊奇。他现在偶然谈起,也隐隐的以那件意外事自傲。至于他究竟怎么能够那样,却至今无人知道。虽则许多人说他吹牛,以为他并无此事,如果真有这事那他简直是个天才。但他并不愚蠢却是真实的。

他会唱的戏真多,有时他一个人睡在床上,一面唱,一面将胡琴放在肚顶,用那一双枯手颤巍巍的拉。他年老,嗓子当然不行,但那胡琴声的婉转,可说已达到极巅。有时迂缓,有时悠长,多轻灵温柔。不论声音提高或降低,清脆或模糊,多少都带点忧郁。那声音在一间黝黑,湫隘,又脏又湿的小屋里,在糊着旧报纸的格子窗内,在破床,破坛,碎砖烂泥的中间,不绝地,阴惨地回荡,像冤魂的呻吟。舅父住的那间房,真是不见天光的地窖,我永远忘不了那黯淡的光线,那股窒人的霉气,以及那些凌乱的农具。但在这种地方,只要一听到胡琴声,又爱清洁又怕黑黯的我,竟会一连站着几个钟头不动。我觉得听到过的胡琴声,虽也有好的,但总不及舅父拉的来得婉转,曲折,和谐。我爱听得几乎发疯,一天不听到,我就感得异常寂寞。我原是不大愿意理舅父的,因为我那时还是个少爷,很骄傲,很残暴,简直不把他放在眼里,他是多少的龌龊狼狈!我很少叫他舅父,如果有人说他是我应该尊敬的长辈,我就会跟那个人拚命。但给他的胡琴声迷住了以后,我就渐渐到他屋里去,要他多拉点时间,多拉几个调子。我要求他的语气,当然还是强硬的,粗鲁的,好像下什么命令。

这可是苦住他了,因为他很怕我父亲,生怕他的胡琴迟误了我念书的时间,被说闲话。他们虽则是平辈,是至亲,但我从不曾看到他们在一起吃饭,在一起谈天,父亲对任何人都很严厉,舅父一见他就不敢动弹了。我那时的念书时间,是被规定的。每过一点钟,就得念五遍古文,念完了才准休息。书桌就设在父亲房里,老头子成天坐在那儿,很留心的看着挂钟。如果不按时到,就得受刑罚;有次我竟为了迟去几分钟,给我父亲打出了鼻血。舅父自己很怕我父亲,又得担心我被打,所以他虽则爱拉,也喜欢我听,但老是拉到半途,三番两次的跑到客厅里看钟;如果我念书的时间快到了,他就把琴声戛然停止。他那样断断续续,已使我难过,更加他不肯再拉,我的愤怒真如火苗一样的,在心底燃烧上来。开始我还比较客气的向他要求,见他固执不允,我就不管舅父不舅父的,跳上去拧他,打他,吐痰在他的身上,甚至撕碎他那本已霉烂了的军裤。

他一点不抵抗,虽然他的力气还是比我大,要回手并非难事。他只是笑,劝我不要尽管孩子气,给打出鼻血不是好玩的。可是我始终不肯饶他,要缠他一个糊涂。他也只好听凭我撒野,像他那样的舅父,除了忍耐还有什么话说?我那时性情实在太坏,太顽皮,全家我就只怕父亲一人。看见舅父那样可怜,我就大逞威风,无论如何要他再拉,否则我就滚地板,怪叫,弄得他不知应该如何对付。有几次拧他不住,打他不到,我就什么话都搬出来骂他。那些话真是刻毒,无理,自己现在想起也觉得后悔:有些人宁愿挨打,不愿受骂,因为打只是一种谴责,而恶骂却于谴责外,还含有侮辱和轻蔑。谁有一个那样轻贱的灵魂,甘心忍受无理侮辱的重击?舅父当然也不能忍受,但他寄食在我的家里,处处都得仰赖我家的供给,实在摆不出舅父的权威。听到我破口乱骂,他还只一味的苦笑。有时也比较严厉的阻止我几次,但他愈阻止,我就来得愈蛮横,愈强暴。

记得我每次骂他,开口总是这样一句:“你为什么不再给我拉胡琴?”

“因为你的念书时间快到了。”

“这不要你管,打也打到我自己身上,你放心再拉就是。”

“我不能。”

“真的不能?”

“……”他很可怜的点一点头。

“但你不是住在我的家里吗?”

“是的。”

“那你就得拉胡琴。”

“喔一一”他脸色苍白的问,“难道我住在这儿,就得替你拉胡琴不是?我倒要问问妹夫。”

于是他就向外走,装出要去问我父亲的样子。我不着急,也不去阻止,因为我摸到他的胆量,料他不敢去问的。如果他真的敢去,那除非他发疯了,一个连看到我父亲的影子就要逃避的人,还哪里敢面对面的谈话?所以我尽管随他去,看他怎么样。果然这可怜的人,走到客厅就向后转了。

“你实在不该讲那种话,孩子一一”他说,“我究意是你的舅父。”

“谁要你这种舅父?”我咬紧牙回答。

“难道我穷苦一点,连做舅父都不配了?”

“当然,说要你……”

这一来,他再不则声了,听了这种话,他还能说些什么呢?他灵魂的深处,已被羞愧的感觉擦伤。他的自尊心已经破碎无余。他不能辩别,只能让这切肤的侮辱,在无声的忍耐中过去。他面色一阵红,一阵白,两手支着颐,陷入痛苦的,深长的沉思。有时他却睡进被窝,蒙住头,过了大半天才敢探出身来看我是否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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