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兰前脚刚进办公室,凌云志后脚就跟进来。凌云志是在镇政府餐厅用过早餐后直接拐到米兰兰办公室的。凌云志一九六八年出生,他父亲干了一辈子干部,也就当了乡里的一般干部。凌云志出生的时候父亲在公社当干部,父亲找算命先生给他算命取名,算命先生说“这娃三十六岁会脱去蓝衫换红袍”。凌云志父亲望子成龙心切,到家就翻出诗词选集,希望能从中找到利于儿子将来当官的词眼给儿子取名。果然,他从《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中找到“久有凌云志,重上井冈山”这句词,立刻大喜,便给儿子取了凌云志这个名字。凌云志确实还有点志气,大学毕业以选调生的身份到乡政府工作,十个年头就当上了镇党委书记,他干工作很踏实,一点也不浮躁,不像有的乡党委书记,屁股上挂个车,晚上回家抱着老婆睡觉,第二天早晨再到乡政府的“走读式”干部。他的人缘特别好,关心部属,与上边的领导喝酒也是大杯大杯的,是那种“宁让胃上穿个洞,不让感情裂个缝”的人。他一进米兰兰办公室就说:“兰兰,你奶奶刚过世,你就来上班,该休息休息。”
米兰兰笑了笑说:“人的身子越歇越懒,再说镇上那么多事,不能让你一个人顶着。”
“没事,我堆大。”凌云志一笑说。他的确堆不小,这年龄身子就臃肿得像个石磙。接着他又问:“九利呢?九利的伤情怎么样了?”
“在重症监护室,还没脱离危险期。”米兰兰叹了口气,“年轻人干事还是毛糙,当初我就不让他干这个,动员他去南方打工,他说我奶年迈,我父亲也年龄大了,我又工作忙,他媳妇又是个半傻,家里没个顶事人不行,结果弄个这……唉!”她说着叹了口气。
凌志云也叹了口气,表示同情,他看了米兰兰一眼说:“慢慢来吧,没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我遇见有关领导时也反映反映,让督促有关部门抓紧妥善处理。”
“那谢谢凌书记了。”米兰兰感激地说。
凌云志笑了:“咱俩客气个啥!”而后,凌云志把话题又扯到了正题上,“哎,兰兰,我听说市委最近有精神,对类似咱这样的大镇干部有可能按副县级干部配备,不过听说也不是水涨船高,而是因地制宜……可能还要看GDP、财政收入、城镇人口、农民人均纯收入等一些数字。你有机会把几个部门的头头弄到一起,把数字抠排抠排……”
“好!”米兰兰点着头,“不过我这次去宁夏考察,感到利用西部大开发的机遇大有文章可做,到西北也可以搞劳务输出,增加农民收入……”
“你这个设想我赞成!”凌云志说,“过几天你把各村村主任召集来认真研究研究,年内天冷不说了,明年开了春就向西北进军!”
门被“吱”的一声推开了。“兰姐……”是犬子进来了,他的身后跟着的是摆子。
“哦,你有客人,这事以后再说。”凌云志说着就要出去。
“没事,没事,他们都是老家人。”米兰兰连声说。
“老家人也不轻易来一趟,也不能慢待,你们说吧。”凌云志说着出门去了。
米兰兰嗔怪地看看犬子说:“你看你也不长眼,没看见凌书记正在和我谈工作。”
“我们不认识凌书记,再说我们急呀,兰姐!”犬子申辩道,“他们还不抓田戈,事情也没说个一二三,工地上几十号人嗷嗷叫。前天吃饭时,田捍卫说的话你还不明白?他说田戈是失手,不说是故意伤人,还不是想逃避法律责任,真要是不追究田戈的法律责任,弄不好还要集体上访。”
米兰兰脸一黑:“你们千万别再‘胡闹台’,上次你们弄个棺材抬来抬去,就给我弄得影响不好……”
“不使那一招,引不起领导注意,这事情还真没人管哩,人家田家势力大,谁敢惹……”
这话好像戳到了米兰兰的痛处,米兰兰手一拍桌子:“权大势大,也得讲道理,何县长就已经说话了嘛……”
犬子横她一眼:“何县长说话顶个屁用。”
兰兰恼了:“犬子你咋这样说话?”
犬子冷笑一声:“他说话要管用,田戈早抓住了。一般副县长说话不中,不管用。”
摆子拉拉犬子说:“走吧,走吧,兰姐工作忙着哩!再说,兰姐心情也不好,咱走吧!”
出了镇政府的大门,摆子对犬子说:“你没看看兰姐吓得头都缩到肚子里了,她吃的是官家饭,穿的是官家衣,怕官家……”
“不对!”犬子怒声地说,“我听说老县衙里有句话,说官们是吃百姓之饭,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
“好啦!好啦!咱不争这个。”摆子说,“我想了想,咱还得去找另外一个人……”
“谁?”
“阿丽姐!”
“为啥要找她?”犬子说,“这米镇长连自己亲奶、亲弟都不管,这米阿丽隔着枝儿的会管?”
摆子说:“这你就不懂了!米镇长是裕县的镇长,怕裕县的领导,阿丽姐现在是五峰市大酒店的大经理,她不怕裕县领导,再说她在那酒店人脉广,兴许能找市里领导压住县里的领导……”
犬子低头一想:“有道理,去!”
然后犬子去发动那辆花了五千元钱买的二手昌河面包车往五峰市去。大约十一点半钟,他们来到了五峰市大酒店,在酒店停车场停了车就往大堂去。
五峰市大酒店很是气派,台阶上铺着红地毯,大门也是玻璃转门,两边站着几位迎宾佳丽,大堂摆着一张红木桌子,上边搁着个牌子,牌子上有“大堂副理”四个字。坐在大堂副理位置上的也是一位佳丽,如果说那些迎宾佳丽“嫩”一点,带着稚气,这位大堂副理则成熟一点,很有气质。如果用水果来比喻那些佳丽,那嫩的就像七月的葡萄,吃着还会有点涩;这大堂副理则像八月的葡萄,看着红吃着甜。犬子领着摆子走近大堂副理,大堂副理立身站起,笑盈盈地说:“请问二位先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找米阿丽!”犬子说。
大堂副理用审视的目光看看他俩,一副乡下人的样子,不像是什么大客户,便用委婉的口气说:“和米总联系过了吗?”
“没有!”犬子说。
“请先生还是先联系一下吧!”说着,大堂副理又埋头做她的事情。
“她办公室在哪?”犬子生巴巴地问。
“她不在办公室。”大堂副理用流利的普通话回答,但她不敢得罪客人,因为她们经常讲顾客是上帝,她便巧妙地说,“先生还是打她手机联系吧!”
“她手机多少号?”犬子问。
大堂副理得意地笑了,她知道一试就试出来了,不知道手机号的人肯定不是熟人:“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我也是刚来的,抱歉!”
摆子明白这位大堂副理狗眼看人了,眨巴眨巴眼睛说:“副理,这可是我们权总啊!”
“欢迎权总,但我真不知道米总的手机号。”大堂副理瞄了他们一眼说。
犬子灵机一动,说:“我们不找米总了,餐饮部电话你知道吧!”
“这个你可以到总台问一问。”大堂副理翻他一眼说。
犬子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沓子“大红票”子,在大堂副理面前晃了晃,说:“我们中午想在贵店请桌客,还是第一次慕名而来,你帮我们订个台可以吧!”
大堂副理望着犬子手中的“大红票子”笑了:“请问先生订几人台的?”
犬子低头一看:“八九十来位吧!”
大堂副理往餐饮部打了个电话,然后打着手势,说了声:“这边请,先生!”接着就带着他俩往餐厅去。好家伙!往餐厅去的走廊铺着红底黄花的地毯,走上去松软舒坦。摆子小声说:“犬哥,你真要吃……”犬子瞪他一眼:“嘴封住!”大堂副理把他们带到贵宾厅就走了。
贵宾厅够华贵的,有三间平房的面积那么大,四壁都是用高级装饰材料装修而成,图案很美丽,餐桌在正中间,餐桌上面吊着由几百个枣粒般大的水晶穿起来的灯,非常辉煌。餐厅左侧摆着一行虎纹色的沙发,犬子往沙发上一坐,跷着二郎腿,点着一支烟抽着。摆子眼瞪着望着他,不知他唱的是哪门子戏。犬子朝他嘴角一挑:“坐,傻了?”
不一会儿,一位服务小姐过来了,把菜谱递给犬子:“先生,看点什么菜?”
“不点了,请你们米总来安排就是了。”
“米总?”
“嗯?”
“你们约过?”
“约过!”
服务小姐看客人口气挺硬,觉得来头不小。虽然他们衣着土里吧唧,但她来店里时,听大人讲过,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便给米阿丽打了电话。
不一会儿,米阿丽来了,她穿着一件意大利产的大红色的“阿玛尼”风衣,微红又略带金色的烫发披在肩上,显得气质非凡,她没有化妆,也不需要化妆,长得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的;也不用抹粉,她的皮肤天生就是白皙的。她打着手机走进了贵宾厅,一看见犬子和摆子便说:“好了,好了,我这边有客人,随后我再联系你,拜拜!”然后合上手机,一只手抓住犬子,一只手抓住摆子:“你俩咋来了?”
犬子笑笑说:“请阿丽姐吃饭哩!”
米阿丽说:“到我这怎么能有让你俩请吃饭的道理,用咱老家的话说,你这娃说话颠倒颠,河里石头滚上山!姐开着酒店还没你们吃的?你们一共几位呀?”
“就我们两个!”摆子说。
“好,加上我三个,咱换个小餐厅紧凑点,如何?这厅太大咱人少,再说桌子大,菜不好放,说话也不方便。”
犬子说:“阿丽姐,俺不吃饭了,只想跟你说说话。”
米阿丽说:“不行,饭也要吃,话也要说。”
吃饭中间,米阿丽问他们有什么事情,犬子把米九利被打伤、米奶奶之死的事情经过说了一遍。米阿丽一听,放下筷子不吃了,头趴在桌子上哭起来。
米阿丽与米兰兰两家亲得没出五服。她家祖上五辈内就她俩这一辈生了两个姑娘,一个叫篮篮,一个叫粒粒。米篮篮比米阿丽早生两年。生她时,米家穷。他爷爷说不图升官不图发财,只图篮子里有米。米阿丽出生时,两父亲一合计,大女叫篮篮,小女就叫粒粒吧,篮里有米粒粒就可以吃饱饭了。小的时候,篮篮父母给她买什么衣服也就给粒粒买什么衣服,粒粒父母给粒粒买什么吃的总也少不了篮篮一份,让粒粒吃个蚂蚱少不了篮篮一条腿。后来,篮篮上大学了,嫌篮篮这两个字土,就改用兰兰;粒粒进城打工了,也嫌粒粒这两个字土,就改用丽丽。再后来米丽丽到了酒店公关部,人际关系广了,视野宽了,觉得用阿丽更洋气,更好听好记,便改名为米阿丽。米阿丽初中毕业就辍学,来酒店打工。打了两年工,她的观念就变了,穿衣戴帽知道时尚、时髦了。第二年回家过春节,就里边穿一套紧身黑毛衣,外边穿一套花格格短裙,村子里人看了都指着脊梁骨说三道四的。大年初一这天,米阿丽来给大伯米丰仓拜年,米丰仓问,丽呀,在城里干啥呀?都穿这么阔?米阿丽答,伯,俺在总台。米丰仓听人说过,服务小姐在舞厅里添茶倒水的称公主,陪舞陪唱叫坐台,陪睡觉的叫出台。米丰仓耳朵不好使,把“在总台”听成“总出台”。他即刻大怒,呸!你这不要脸的鳖妞子,伤风败俗的米阿丽,快快给我滚出去,你不嫌丢人,俺嫌丢人,永远别登我米家门!伯,你听我说,听我说……米丰仓不听她说,连推带搡把她赶出了门。从此,米阿丽很少回家,回家也不到大伯家,两家从此生分了……
“阿丽姐,你别哭,我们来只是想让你帮帮忙,早日了结这场官司,不是来惹你伤心的,你能帮就帮,帮不了就算了,也别伤心,你伤心俺难受。”摆子劝着说。
犬子接着也说:“是啊,阿丽姐俺不是来惹你难受的。”
米阿丽用桌上的湿巾擦巴擦巴眼泪:“你们咋不早来告诉我呢,我连奶奶也没看一眼。”
犬子说:“那时候都是忙中无计,九利在医院住院,兰兰姐还在外地考察……”
米阿丽不哭了,她拨通手机:“喂,章局长吗?还没吃饭,这时候还在忙啊,你忙完就来酒店吃吧,我这里有客人,才刚吃,好,等你。”她合上手机,对犬子、摆子说,“这个章局长就是管刑侦的,他过会儿就到,咱慢慢吃着等着吧。”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一位穿警服的人到了,米阿丽给他们相互做了介绍,然后开始相互敬酒。
喝了几杯之后,章局长挥挥手说:“不敢喝了。”
米阿丽故作不悦地说:“我还不知道你的酒量,啥时候不敢喝了?”
“真的不敢喝了。”章局长坚持着说,“上年龄了,酒量也下降了,不比你们年轻人。”
米阿丽不管他怎么说,还是给他斟上了酒,嫣然一笑,说:“来,哥,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
章局长说:“我才不信这话哩,都喝成高血压、糖尿病了!”
米阿丽眉毛一扬:“我念初中时就记得鲁迅先生说过一句话,说他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牛奶和血。现在都喝的是酒,尿出来的是糖,多幸福啊!多甜蜜的日子啊!”
一句话说得章局长笑得前仰后合,喝了。
吃完饭之后,章局长问:“米总,有什么事吗?”
米阿丽仍笑着说:“有件事需要麻烦局长。”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自家人还客气!”章局长谦和地说。
米阿丽指指犬子、摆子:“你俩谁说?”
犬子把事情经过详细叙述了一遍,章局长听了说:“这么简单的案子,搞得这么复杂,带有材料吗?”
“带的有。”摆子把材料递了上去。
章局长又浏览了一遍,然后说:“你们回吧,你们到不了家,我的电话就过去了,只要你们说的是事实,凶手一定会得到应有的惩罚。”章局长因为下午还要开会,说完就要走。犬子、摆子要送,米阿丽用手示意他们坐下,说声:“你们别动,我来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