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岗村的夜仍是死一样的沉静,虽然天上的一钩弯月大了点,也更光亮了,但仍湮没不了田岗村的寂静。田戈家仍旧没有开电灯,田大眼的屋里还亮着豆灯,散发着一股芝麻油的香味儿。
灯前,不仅坐着田大眼、田戈、田蛋,又多了田捍卫。
田捍卫是昨夜接到田蛋的电话匆忙赶回来的,他这次回来没有带小车,是乘坐省城通往裕县的大巴,到县城后找到县交通局一位副局长安排了辆小车送他回来的,到现在连口晚饭也没吃,他接电话的时候还不知道具体情况,到家后才有所了解,清瘦疲倦的面孔多了几分愁云。
“爹,还是让我戈哥跑吧,昨天下午,顾所长已经说要抓他,那是给咱明透信儿,咱得灵性。”田蛋说。
“明人不做暗事,不跑,让他顾所长抓人!”田大眼瞪田蛋一眼。
“你以为你是谁?你田戈算个,你以为顾所长不敢来抓?现在这社会不论你是谁?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田蛋说着看了哥哥田捍卫一眼。
田大眼也看了田捍卫一眼:“有你大哥在这站着,看他谁敢来抓,别说顾一安,连张万顺也不敢,他要敢抓了田戈,你大哥在省里算是白混了!”
田捍卫递给爹一支烟,自己也燃了一支,他抽了几口对爹说:“爹,依我看,让戈弟去自首!”
“去自首?”田大眼眼瞪着田捍卫,“亏你说得出口,你弟弟自首也好,等派出所来抓也罢,你不嫌丢脸我还嫌丢脸,我田大眼丢脸只丢到田岗村,你田捍卫丢人丢到全省去,你是省里的处长,你弟叫人抓了全省都知道,你以后走到哪个地方,哪个地方的人都会在你背后指指戳戳的,你脸面往哪搁呀?”
“爹,中央有位老首长讲过,要讲真理不要讲面子!”田捍卫苦笑着说,“有时候越爱面子越丢面子!”
田大眼又瞪田捍卫一眼:“你娃子不要面子我还要面子,别的不说,就米石匠把你爹村长整掉,让你爹丢了一辈子面子,你就得替爹挣回这个面子。”
一句话,使田捍卫想起了十五年前,也是在这个屋子,也就在这盏油灯旁,爹说的这句话……
那是一九八八年秋天,田捍卫高中毕业考大学落榜后的一天晚上,田大眼把田捍卫叫到身旁说:“娃呀,唉,如果你爹还当着村长,还能给你在县城里找个正式工作干干,可惜,米石匠把你爹赶下台,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你要记住这个仇,记着这笔恨……爹托你表伯找个水库当临时工先打鱼,你得先吃点苦,吃得苦中苦,才能熬得人上人。”田捍卫点点头,表示记住了父亲的话。无论春夏秋冬他在水库上打鱼都很卖力,越是寒冬腊月越需要打鱼,因为要供应春节市场。水面上吹着寒风飘着雪花,他的手指头冻得红肿得像个胡萝卜,他还要打鱼,打鱼时还乐呵呵地胡编乱唱:“大白菜小白菜都是白菜,胡萝卜白萝卜都是萝卜,白姑娘黑姑娘都是姑娘,俊媳妇丑媳妇都是媳妇。”师傅每当听到他唱这歌的时候,就说:“小田想媳妇了!”田捍卫总是嘿嘿一笑:“哪敢想呢,连个正式工作都没哩!”后来水库管理处的主任看田捍卫挺会办事儿,每逢春节给县上的领导送鱼都带上他,因为主任送鱼怕碰见熟人,给谁不给谁的不好看。时间一长,路子熟人也熟了,管理处主任懒得跑,就让田捍卫一个人代表他去送。有一年腊月二十三,管理处的主任派田捍卫给各位副县长家送鱼,送到分管工业交通的唐副县长家的时候,正巧唐副县长在家,他一看田捍卫这小伙子长得精干又会说话,就很喜欢,抽了几支烟,同他聊了一阵子,才知道他是个临时工。唐副县长是个爱才之人,说交通局下属单位公路段正在招工,问他修路嫌不嫌苦,田捍卫说不嫌苦。唐副县长立即给他写了封信,让他找县交通局长,在公路段被招为正式全民工。田捍卫从此有了转机,在公路段干得更卖力,他白天干活,晚上还把公路段的好人好事写成稿子投到县广播站广播,后来又把他们的护路经验写成稿子登在《五峰日报》上,大家都夸他是个秀才。这些稿子登得多了,被县长们发现了,说他是自学成才,要人事部门给他办了录干手续,地区人事局录干一批准,唐副县长就把田捍卫调到自己身边当秘书。真如农村人所说的,好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第二年春天,省交通厅一名副厅长来裕县检查工作,唐副县长陪同,田捍卫也自然跟着服务。乡间的公路差,到处坑坑洼洼,那天副厅长坐的车掉到了一个泥窝里,咋也开不出来,一道去的人都下车推也推不出来。田捍卫灵机一动,到附近村子里借来一块木板,垫在车轮下,小车“哼”一声可从泥窝里开了出来,副厅长连夸三声“田捍卫聪明”!当天晚上副厅长就给唐副县长商量把田捍卫带到省里去。唐副县长知道,到省里舞台大天地广,对田捍卫发展有好处,也就同意了。田捍卫来到省交通厅如鱼得水,干得卖劲,人缘也好,又是副厅长选拔来的,不到五年就当上了计财处的副处长……七年头上,就当上了处长……
田捍卫回想到这些,对爹说:“爹,你老是个明白人,你知道你儿子当这个处长也不容易,你不能让你儿子为这事丢了处长,最后田戈也被抓了,弄个鸡飞蛋打不合算啊!”
田大眼恼了,把面前那盒红云烟一扔:“我不吸你这纸烟了,还吸我的旱烟。”说着找来旱烟袋,装了一锅吸着,没吸两口,在地上“啪啪”地磕着说,“人家米兰兰小镇长就能活动得抓田戈,你个大处长都不能活动活动抓他米九利,抓他犬子!”
田捍卫苦笑了:“爹,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事情不论官大官小啊!”田捍卫整晚一直是苦笑着。
田大眼又把烟袋“啪啪”地敲着说:“,咱姓田,他姓米,没有田就没有米,米是从田里长出来的,他米家斗不过咱田家,就看你娃子去不去讲这个情,儿大不由爷,猫老不避鼠,你官大了也不听爹的啦!这个人情说不说由你!”田大眼气呼呼地睡觉去了。
这时,田蛋对田捍卫说:“大哥,你走吧,你走得越快越好,这事由我来处理,不能牵连你,你混到这个地步也不容易!”
田捍卫又看看田戈说:“二弟,你别怨哥不讲兄弟情,我走后,你好好想想走哪条路。”
田戈低头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