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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狼群忽然爆发了它们本性的狂嚎:“对峙与战斗,对峙与战斗。”

公狼为自己短暂的示弱而羞愧,它抬起头颅,目空一切地向端着锛桩的父亲高傲地嚎叫起来。

父亲被激怒了,他的双眼冒出好战的火焰。他走近狼群,把锛桩对准公狼。父亲明白,这一锛桩假若不能结束公狼的生命,那么将引起狼群疯狂的进攻。他给锛桩重新装满黑色的火药与铁砂所需要的时间,与狼群撕碎他的时间几乎相等。他的失败就是他的死亡,他的失误就是他生命的终结。他必须一锛桩击毙公狼,他必须一锛桩结束捍卫自己生命的赌博。父亲离狼群愈来愈近,他的眼睛与公狼的眼睛近距离对视。公狼一面注视着父亲,一面苍凉悲壮地嚎叫。两个雄性生命让田野的冬夜静止了,让风声静止了。父亲距离公狼只有三间房子远了,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公狼愤怒地张开嘴,把它的一生里最为震慑的嚎叫,从它的粗糙的喉咙里撕扯出来。父亲的手指狠狠地扣动了扳机,枪管吐出一片红色的火光,接着冒出一股深蓝的烟雾。他的枪管里喷射出来的几根铁条随着枪响,钻进公狼的头颅。公狼还没有来得及发出最后的嚎叫,便咕咚一声倒在田野的一条田埂上。公狼倒下,狼群的旗帜就彻底倒下了,它们夹着自己的尾巴,顺着田埂向村庄后面的山冈快速而逃。这支奇怪的队伍默默无语,深深记忆着对于人类的仇恨,跟着另一只刚刚继任的公狼,一长排站在山冈上,对着田野与村庄狂傲地尖叫。复仇在它们的叫声里孕育,它们永远不会忘记伟大的公狼被人类用锛桩击毙的悲剧,它们永远不会忘记公狼倒地的那一瞬间给狼群带来的耻辱和逃窜的无奈。

这一夜,狼群在山冈上一直叫到天亮。

这一夜,父亲满载而归。

他把锛桩扛到肩上,把公狼的尸体挂到锛桩的上面,俨然是一个胜利者。他在自己的大地上骄傲地走着,头顶着月色与天空,地球顶着他和死去的公狼。月色把他的影子长长地印在田野上,印在乡村细瘦的道路上。他推开院落的大门,走进自己的院落,月色也跟着走进来,把院落涂抹得明晃晃的。父亲就着月色,娴熟地剥离着公狼的毛皮。这是多么优秀的一头公狼啊!假若是一个男人,肯定是一个敢作敢为的家伙。但是,它是一只狼,它就只能是自己枪口下的战利品,它就只能用自己的皮毛给乡村男人未诞生的儿子做礼物。父亲把公狼的皮毛用火硝熟制了,等待它彻底地干透,给自己即将诞生的儿子缝制一条狼皮褥子。在村庄,每一个男人都相信,在公狼皮褥子上睡大的男人,都是胆大包天的男人,都是四野飘荡的男人,都是流浪如风的男人。在乡村,要一个胆小如鼠的男人干什么呢?要一个畏畏缩缩的男人干什么呢?

父亲再一次摸摸公狼的毛皮,下意识地笑笑。他听不惯母亲那样的号叫,一声声酷似田野上的狼叫。他走过去推推母亲的门,接生婆说:“现在心疼自己的女人,已经晚八百年了。你高兴的时候,没有想到自己的女人要遭受这样大的罪孽?”

接生婆现在就是皇帝,父亲得罪不得,悻悻地回到椅子上,搂着自己的锛桩,靠着椅背,静静地听母亲呻吟。那是大地上河流的声音,还是山谷里泉水的声音?那是秋天田野里风的声音,还是夏天庄稼在雨后拔节的声音?那是冬天落雪的声音,还是春天榆钱飘飞的声音?父亲把他生命中经历过的最为美好的声音,和他听到母亲呻吟的声音联系起来,和他想象中创造的声音联系起来。一个搂着锛桩的乡村男人,他的意识却是一条河流,涓涓地流淌着,他会灌溉自己的儿子,把儿子归纳到自己的范畴之内。一个乡村男人,无论他是黯然一生的,还是傲然一生的,无论他是辛勤一生的,还是浪荡一生的,当他的儿子来到世界上,他都要以自己对世界的看法来规范另一个未来的男人。若干年之后,一个跟父亲的性格与行为一样的男人,站立在乡村的田野上或者是村庄的大树下,用巴掌把自己的胸膛拍出五个紫色的指印,对着天空对着大地发誓。人们看见的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头狮子。那就是一个男人对于父亲的皈依——不仅仅是血管里血液的皈依,也是灵魂里性灵的皈依。

父亲的生命里,没有忍受的概念,也没有忍耐的概念。一群土匪,一群强盗,一群公狼,一群豹子不能改变他,但在母亲的呻吟里,他的坚硬与顽固开始悄悄地瓦解,开始悄悄地融化。一个男人在自己即将成为父亲时,开始柔软了。改变男人的是儿子,是生产儿子的女人。父亲抱着锛桩开始自己的幻想——儿子肯定是一个嗜锛桩如命的男人,不会打锛桩,在自己的村庄就不配叫作男人。儿子肯定是一个读了一些诗书的男人,秋雨连绵的日子,推窗而读,唐诗宋词的韵律把雨季濡染得晶晶亮亮。儿子肯定是一个浪迹天涯的男人,归来时满脸的沧桑,京城的语言和村庄的语言交杂,到老坟园烧纸时,祖先已经听不出是自己家族里的一个漂泊如风的男人回来了。虽然没有光宗,也没有耀祖,然而,一个男人,喝过长江和黄河的流水,吃过珠江与洞庭湖的活鱼,看过京城名角的蟒袍玉带,听过南方女人扮演的小生尖细的嗓音,也就是一个村庄的男人们羡慕的男人了。儿子肯定是一个在自己的地域里狂傲的男人,他的命运注定要和一个地域的历史相联系,他改变不了地域的历史,但他能推动一个地域的历史,一不小心,还要永远地铭刻在地域的历史里。

父亲沉浸在幻想的世界里,忽然孩子的哭声飘到耳朵里。那是一个男孩的哭声,撕破了夜色的苍茫,撕破了大地的寂静,撕破了门窗外面的风声。父亲的锛桩“哐啷”一声倒在地上,他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他的幻想他的梦想在哭声里放大,他没有想到一个坚硬如铁的男人,竟然用哭声欢迎自己的儿子光临这个世界。

“一个扛锛桩的家伙。”接生婆对父亲说。

父亲的指缝沾满了眼泪,跟着接生婆说:“我要的就是一个扛锛桩的人。”

父亲进入母亲的房间,母亲把儿子递给父亲。她很轻松,像是刚刚丢掉了一个沉重的生命包袱,又像是刚刚制造出一个别人无法模仿的生命宝贝。母亲摸摸父亲的头颅说:“和你一样,是个扛锛桩的。”母亲看看儿子,把所有痛苦的过程全部忘却了,把忧伤的岁月全部忘却了。她带给父亲的是一个女人创造的微笑,是一个女人编织的无穷的生活图案。

父亲轻轻地抱起儿子,亲亲他带血的额头。父亲说:“我把狼皮拿来给儿子铺上。”

母亲点一点头。

熟制的狼皮柔柔软软,摸着它没有丝毫狼的感觉。父亲把它铺在儿子的身子下面,儿子就在狼皮褥子上睡着了。

“儿子嘛,胆子大一些好啊!”父亲对母亲说,“睡在狼皮上长大,就是胆大包天的家伙。”

母亲问父亲:“男人要那么大胆干什么呢?”

“做让胆小如鼠的男人们惊讶的事情啊!”父亲的概念是父亲的概念,它可以是左右儿子的概念,但它不会成为母亲的概念。

父亲说:“一个男人,狼一样在山冈上狂奔,在田野上狂飞,在他乡飘荡,那才是男人啊!像我这样一生就在村庄里送走一堆太阳,送走一堆月亮,送走一堆春天,送走一堆夏天,送走一堆秋天,送走一堆冬天,然后把自己送到山冈上的坟墓里,躺三尺黄土入睡,就是白披一张男人的皮啊!”

母亲说:“外面世界宽,那是别人的;村庄天地窄,是我们自己的啊!”

父亲推开黄窗户,黑暗从外面走进来,灯光从房子里流出去。父亲隐隐约约听见村庄中间的枫杨树上,那只猫头鹰又开始了它诋毁般的歌唱。村庄的房子很低很矮,枫杨树很高很高,猫头鹰居高临下,把它盘踞的枝丫视为蔑视村庄人们存在的高地。它的叫声在村庄的上空飞翔,把村庄的尊严无情地撕碎。父亲把猫头鹰的叫声,视为对自己尊严的挑战,视为对自己刚刚得到儿子的欣喜心情的挑战。

窗外,猫头鹰的声音开始由低沉转向高亢,随着风声,在村庄弥漫。父亲发蒙了,他要击毙猫头鹰。在此之前,村庄里没有人随意地击毙猫头鹰,他们害怕得罪女巫加神灵的夜鸟。父亲是乡村的男人,却视乡村古老的禁锢于不顾,他掂起他的锛桩,装上黑药与铁砂,推开门,走进夜幕之中。

村庄的石板路坑坑洼洼,父亲的身子在夜幕里跳来跳去、忽高忽低。他的枪管上,不时地闪耀着星星的淡光,旋转着天空的轮廓。枫杨树高高地耸立在村子中间,站在树下抬头望去,黑漆漆的枝丫挂着几颗距大地最近的星星,似乎枫杨树结出了亮晶晶的果实。猫头鹰蹲在枫杨树最上面的枝丫间,两只眼睛闪烁着光芒,像是极远极远的天际上飘飘而来的两颗星星,落在枫杨树的枝丫间,骨碌碌地转动。所有被人类视为丑恶的东西,在人类要消灭它们的一刹那间,人类忽然发现它们是一幅美好的剪影,留在人类记忆的空间与时间里。父亲把锛桩背到身上,饶了猫头鹰一命的念头在他的大脑里闪动。他目睹了一棵树与天空、一棵树与星星、一棵树与一只猫头鹰在冬天的夜晚构成的画面,是那样的浑然天成,那样的天衣无缝,那样的动人心弦,那样的震慑震撼与美轮美奂。父亲站在枫杨树下,头上是辽阔无垠的天空和遥远缥缈的星星;天空与星星下面,是站立了几百年的高大的枫杨树;枫杨树下面才是背着枪的一个男人。他脚下的大地是多么的广阔啊,他站在大地上是多么的渺小啊!在一颗流星滑落到天空极远处的一瞬间,父亲看见自己和一棵树、一只猫头鹰是十分相似的生命,他不能随意地解决另一个生命的存在问题,他也不能随意地击毙另一个生命。父亲突然失去了强悍,显得有些柔弱了。

猫头鹰并没有收敛它阴森的叫声,两只眼睛流露出鄙视的光芒。它对父亲男人的权威没有丝毫顾忌,看见父亲背起锛桩要告别枫杨树走回村庄的房屋,它竟然低下它的头颅,不怀好意地尖叫了一声。它拍拍它那双暗黄色的翅膀,从****冒出田鼠肉变成的稀屎,不偏不倚地落到父亲的头上。一股腥臭顺着头顶流下来,黏糊糊地滴到父亲的鼻尖上和嘴唇上。父亲一只手抹拉抹拉头上和脸上猫头鹰的大便,一只手指着树丫上漠视自己存在的猫头鹰,大骂起来:“妈那个巴子,妈那个巴子,蹲到老子头上拉屎,老子一枪击毙你。”

猫头鹰并不在乎父亲的叫骂,它又拍拍翅膀,黑夜君王一样地大叫着,“哼呼、哼呼”的声音把枫杨树枝震得颤颤巍巍。父亲一只手抓起背着的锛桩,一只手的手指迅速地摸着了扳机。他熟练地把枪托顶住肩胛,抬起头,枪口对准枝丫上的猫头鹰。一切射击的准备,在一瞬间完成。他轻轻地扣动扳机,沉沉地响了一声,猫头鹰便“扑通”一声掉在地上。它没有来得及叫完最后的一声“哼呼”,就永远地一声不响了。

父亲的枪声刚刚响过,一只知更鸟就委婉地叫了一声。父亲顺着知更鸟的声音望去,启明星已经升起来了,东方的天空已经泛起微微的鱼肚白。他的儿子睡着了,他的女人睡着了,他的村庄醒了。

父亲的步伐轻飘飘的,落在石板路上。他的肩上扛着他的锛桩,手里拎着那只死亡的猫头鹰。他在黎明的村庄晃动,身影飘飘摇摇。你说他是一个武士,他就是一个武士;你说他是一个幽灵,他就是一个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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